死在清明節前夕16

我看着鏡中畫面,意識撥弄它再一次前進,像用遙控操縱着劇情快進快退。

我看到兩歲的自己躺在門前大桑樹下四腳朝天,邊翻滾邊嬉笑,弄得滿身塵土。我趴着在挑逗雜草叢中的蝸牛,稚嫩的臉上都是新奇的懵懂的表情。

一隻黑色的土狗在不遠處晃悠,熱浪翻滾,它吐着舌頭散熱,威風凜凜地朝我走來。到了跟前它用頭拱我,用鼻子嗅我,似乎試探出了我的底細。它低吼了一聲,便開始用嘴撕扯我的衣服,它尖銳的獠牙刺痛了我的肌膚,我開始啼哭,繼而號啕大哭。

母親纖弱的身影衝出房間,氣勢洶洶地拿起門口的釘耙向着黑狗揮舞,那條黑狗起先還冷冷看着母親和她對峙,直到母親的釘耙毫不猶豫砸下來,它才意識到危險,嚇得撒腿就跑。

母親心疼地抱過我,檢查我的傷勢,發現只是有些紅腫。我還在啼哭,她抱我回家,手撫摸我的臉,輕輕的哼着不知名的搖籃曲。我停止了哭泣,雙眼懵懂地望着母親。

母親把我衣服脫下來放在一邊,燒了一整鍋熱水,摻了些許涼水,試了水溫後把我放進澡盆裏爲我清洗。堂姐也蹦蹦跳跳的從家裏過來,她幼小的身軀迸發出前所未有的躁動能量。她看着我,對我嘻嘻哈哈的說了很多模糊不清的話語,我沒聽懂,我想她自己也不懂。

母親用毛巾爲我擦拭,我坐在澡盆裏不停的用手拍着水,濺了母親一身。母親沒有責罵我,只是低着頭安靜地幫我清洗。堂姐似乎覺得新奇,也過來玩水,學我的樣子在水裏撲棱。

突然一聲響,水底咕嚕一聲泛起了巨大的水泡,旋即一股惡臭傳來。水底黃色的東西浮了起來,赤裸裸的暴露在眼前。堂姐還在水裏的手猛地縮了回去,她捂着鼻子又放下,用衣袖遮着跑開了。我繼續拍水,手腳並用,望着堂姐奔跑的身影嘻嘻哈哈地笑。母親把我拎起來,熟練的去倒水,再換水,用乾毛巾把我包裹住。沒有任何的怨言。

我看到堂姐回家一遍遍的洗手,恨不得把皮都搓下一層,她嘴裏直嘟囔以後再也不靠近我。堂姐把事情講給奶奶聽,我看到奶奶臉上流露出來厭惡的表情,她蹙起眉頭學着爺爺那時的腔調。她說:

“討債鬼。”

奶奶翹着她曾經引以爲傲的小腳,顫顫巍巍走着,堂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攙扶她,奶奶寵溺地看着堂姐,滿臉慈祥,我再次看到奶奶露出這樣的眼神,卻都不是對我。

伯父伯母從田埂上回來,伯父拎着一瓶燒酒,伯母手裏拿了一袋花生,他們有說有笑的並肩走來,陽光灑在伯母身上,她看上去那麼溫柔,只是她的溫柔會盡數給予堂姐。堂姐靈敏的耳朵聽到了什麼,她急忙衝出家門,興奮地迎接她父母。悄悄告訴他們剛剛發生的事,我看到伯母再次笑得前仰後合,她用方言說:

“這小佬太蠢了。”伯母邊說還邊做出用手遮掩鼻子的動作。

“都是一家人,不要說那麼難聽。”

伯父站在一旁沒有笑,他指責了伯母,他的聲音不大,聽起來沒有任何偏袒。

伯母的嗓子像被一道驚雷劈過,她仗着光鮮亮麗的城裏人身份指着伯父破口大罵,一罵便把積壓許久的不滿瞬間傾泄出來,從自己委身下嫁到吃盡苦頭。伯父看了看堂姐沒有還嘴,任憑她罵,接住了那一大灘苦水。伯母罵累了,才注意到堂姐看着他們淚眼汪汪,她牽着堂姐走進家門。

有村民聚過來了,他們雙手抱在胸前,彼此都認識卻不說話,在看一出枯燥生活之餘意外的好戲。

伯父擡頭看二樓的陽臺,我也看上去,爺爺站在那裏,嘴裏叼着菸斗。他也一直在看,他沒有說一句話。

伯父立刻收回眼神,做錯事般的低頭進屋。

爺爺把伯父喊到二樓陽臺,伯父佝僂着背緩步走上去。爺爺的眼睛露出精光,他盯着伯父,我清楚看見伯父的身體開始顫抖,爺爺用鬥鉢覆蓋在伯父手掌心。伯父的身體開始劇烈抖動,汗水順着他的臉頰滑落,滴在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直到鬥鉢沒有了熱度,伯父始終也沒有吭聲,爺爺滿意地點頭背過身去。他說:

“沒有下次。”

爺爺說這幾個字的時候如今的我聽得真切,那聲音鏗鏘有力,不容置疑。我彷彿看到小時候懸空着身體在大桑樹上和他對峙的場景,他的聲音穿過歲月襲來,我也不可避免的發抖。

即便我自己成了家也無法理解爺爺在捍衛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是不是那麼必要。

伯父下樓一聲不吭,他的手無處安放,在口袋裏亂摸又不安地拿出來,他的一元紙幣掉了出來,堂姐跑過去撿起來。她說:

“爸爸,給我買糖喫。”堂姐擡頭一臉期待看着她父親。

伯父陰沉着臉,一把搶過堂姐手裏的紙幣,撕成碎片。他憤恨地說:

“喫喫喫,喫個鬼的你。”

堂姐被突如其來的怒罵嚇到了,一時間沒有任何反應,眼裏只噙滿淚水。

堂姐終於哭了,蹲在地上把頭埋在兩腿間。伯母走過來,準備扯開嗓子故技重施。爺爺也下樓,表情嚴厲不怒自威。

沒人說話了,否則僅存的顏面都要被戲說出去。

他們在互相責怪,這一次或許可以責怪那條狗,下一次應該責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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