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Ⅱ黑雪


她在想,如果能下一场雪就好了,这样整个世界看起来要干净清朗许多。

天色灰暗得像一块肮脏的抹布。冷。天空中还飘着零星小雨,更显得湿冷。风手持利器,尖锐的刺向行人脸蛋与脖颈。柏油路的斑马线都被泥浆弄得邋里邋遢,汽车路过时车轮甩起一把污水,张牙舞爪地撕咬行人裤管。各种颜色的伞像美丽的毒蘑菇开在路面上,每一朵毒蘑菇下都隐藏一张看不见的脸,行人的脚如蘑菇柄不停的移动。

门前的池塘上漂浮着许多垃圾,枯萎的树叶,废弃的塑料袋,小孩的尿不湿。路上的水把人车来往产生的污浊全部推送到池塘,仿佛世间一切污垢都要容纳,池塘的水就更加肮脏可疑了。岸上的梧桐树还有许多叶子半枯萎的挂在枝头,在风中连续打着喷嚏,瑟瑟发抖。

她不由自主哼唱韩国诗人高银的短歌“下起了鹅毛大雪,下起了鹅毛大雪,所有人就无罪了。”哼唱完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笑,继续哼唱,继续笑,周而复始。就在她这么反复哼唱反复笑时,天空忽然撕开一道豁口,一粒雷火从豁口中蹦出来,携带水晶蓝一样的光芒,“霹”的一声把梧桐树击倒。梧桐开始自燃,叶子在火中不甘心的卷曲,不一会儿整棵梧桐树就烧没了,只剩下一堆灰烬。比淋了汽油还燃烧得快速。

天更暗了。天更暗的原因是天上开始下雪,不是白色的雪,而是黑色的雪。黑雪从天而降铺天盖地,世界瞬间进入黑暗的维度,她感觉自己要被黑暗吞噬掉,因为屋子里的光正一缕缕的往外跑,然后被外面的黑暗同化。她赶紧把墙壁上的开关打开,灯泡灯管的光芒像弹簧一样投射到白色的墙壁上,折射回眼睛。可是外面实在太黑了,她看到每家每户窗口的光逐渐变弱,消失在空气中。面对巨大的黑暗,光谱无法找到提供折射的落脚点,光分子频率正在消减,逐渐被黑暗吞噬掉。

她立马把家里门窗都关好,把窗帘布拉上,灯泡灯管的光都被收拢在房子里,墙壁是白色,可以反光,屋子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她把头伸到窗帘布外,看到外面的雪还在下。不。外面是黑的。她根本看不见,她是听到雪坠落的声音。她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伸出手掌,接住外面的雪,感觉黑雪不是白雪那样的轻盈,它们的比重超越白雪许多,以至于她才把手伸出去几秒钟,就感觉手上沉甸甸的了。她手掌缩回来,关好窗户,拉好窗帘布,然后在灯光下仔细的端详掌中的雪。这些雪不像白雪那样有几个花瓣,它们像黑色的沙子一样躺在她的手掌中。它们虽然是黑色,但是也有光泽,似乎每一粒雪沙都有无数个肉眼可以观察到的切面,在灯光下闪着黑色的光。这些光逐渐的聚拢,在墙壁上形成画面。怎么说呢,就好像手掌中忽然有了投影机,墙壁上出现幻灯片一样。

墙壁上第一幅活动画面有个老奶奶,脸上的皱纹如同阶梯一样一级一级的从下颌往额头攀登。她头上包裹着黑色的大围巾,耳朵下显出一截如同白雪般的发梢。耳朵很长很长,其实不是耳朵长而是耳垂长。其实也不是耳垂长,而是耳垂上那个耳环洞又大又长,里面塞着一个顶针大小的耳环,把耳垂拉得很长很长。老奶奶低着头,摇着个篾子摇篮,吱呀吱呀响。摇篮里没有孩子,只有一个枕头。老奶奶一边摇着摇篮一边唱着歌,歌声不是从老奶奶干瘪的嘴唇里出来的,而是从喉咙直接到鼻孔里出来的。用鼻孔唱歌的老奶奶吐词清晰,非常清晰,可是她一句也听不懂,好像那种词句有着陌生的熟悉感,而她好像已经忘了。

她向墙壁走去,却发觉墙壁不是墙壁,老奶奶就在她的身边。她弯下腰去看摇篮的那个枕头,她感觉枕头里塞着米,沉甸甸的。她想起来了,小时候母亲说,小孩子睡米枕头就不会变扁头,这样子,小孩子的脑袋才圆乎乎的,长大了留头发才会好看。她拿着米枕头想要仔细端详,如同端详母亲沧桑的面容。谁知道却掉在了地上,米枕头一个翻身,长出小小的脚,跑过了门槛。她沿着门槛追出去,却发现自己变小了,穿着过时可笑的衣服。最可笑的是,她旁边还有个癞痢头的孩子,人中处拖着两条绿色的鼻涕一直拖到唇边,胸口的衣服被口水弄得又脏又湿。她忍不住嫌恶的说,这么恶心,脏死了。那个小孩好像怕她,立马鼻子一吸,两条绿鼻涕被吸回去,煮粥一样地响。她几乎吐了,赶紧跑开,谁知道她的衣角却被小孩牵住,她看到小孩冻得红包子一样的手,因为长期用衣袖揩鼻涕,袖子肮脏而又板结,几乎看不出衣料的原貌。对,衣料是灯芯绒的,她想起来了,以前有种叫做灯芯绒的衣料。灯芯绒的布料上长着一条条黑色的彩色的绒毛,中间有一线小小的间隔。这是什么年代啊,还有灯芯绒?她开始质疑起来,仔细打量这陌生的环境。可是她还是猜测不出来,她决定走走,看能否遇上一个人,她实在讨厌身边这个癞痢头小孩。

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身边的风景在转换。她感觉自己手中有根线,好像拴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她手中的线是一根红色的毛线,毛线上拴着一直麻雀,毛线拴住了麻雀腿,麻雀被她拖着走,正惨叫。她身边还有另外几个孩子,看见麻雀惨叫就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目睹麻雀的痛苦是常见而又开心的娱乐活动。而她变得铁石心肠起来,继续拖着麻雀往前走,直到麻雀被拖得奄奄一息,再也叫不出声来。旁边的小孩说,不要紧,我们等会再爬上树捉一只麻雀来。另外一个小孩说,我今天端了一窝的麻雀蛋,手一松,全部稀巴烂。小孩子们似乎感觉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继续邪恶的大笑。有一个小孩说,我知道那棵歪脖子树上有个乌鸦的窝,下了一窝仔,我这就拿竹竿捅下来。小孩随便在别人家抄起一根竹竿,向着歪脖子树进发。歪脖子树上果然有一只鸟巢,小孩拿竹竿捅了几下,黑色的羽毛纷飞,鸟巢坠落在地,几只还没长毛的乌鸦伸着细长脖子发出生涩叫声,嘴巴张开比身子还要大。小孩子一人抓住一个小乌鸦,商议,先玩死,然后火烤了。一个小孩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用手扫一把枯叶,烤活的,更有趣。她感觉太恐怖了,大叫一声“不要”。却发觉根本没有声音。

场景又换了,她站在丛林中,钢筋水泥的丛林中。那么多的建筑物高耸入云,遮天蔽日,造成巨大的压迫感,她忍不住捂了捂心口,调整忽吸。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月光把她的影子拖曳得又细又长。她好像有什么目点,却又很茫然,那个目点很模糊,她想不起来,只能漫无目点地晃荡,让高跟鞋把水泥地一次又一次叩响。陡然间,她看到一座大厦,超拨出她的视野,丛林中最高的大厦。她眯着眼睛,目测高度,幻想自己从上面跳下来,下坠的姿势,以及坠落下来地面的凹陷与身体骨骼受损程度,血流了多少……


她看到自己还捧着那一捧黑雪,墙面上却没有了移动影像。家里的摆设一点都没变,越南木雕式茶几上茶杯还是热气腾腾,墙角复古式挂钟秒须在缓慢走动,钟摆是静止的,如果到点会左右摆动。手里的黑雪并没有融化,还是像黑色的细沙一般,奇怪的是,感觉质量减轻了许多。仔细再看,觉得就是冰冷的黑沙,并没有多个切面的感觉。为什么?她开始想,是不是因为掌心的温度融化了切面感,还是黑雪刚才释放在墙壁上的能量已经消耗尽了?她决定再试一次,她对墙壁上出现的那些亦真亦幻,不属于自己年代的人与环境产生极大的兴趣。她撩开窗帘的一角,推开一线窗户,伸出手去接外面下着的黑雪,然后再坐回来,对着墙壁静静等候。

她看到一支手,一支男性的手,最主要,合口上方有个蝎子纹身,她擡头看了他一眼,棕色的短发,黑色的休闲西装,里面是白色针织衫,身材匀称,长得很好看很干净,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之间。他在给她剪头发,镜子里的他认真地抿着嘴巴,手指夹着头发拖上去,然后熟练的挥剪刀减掉枯萎的发梢。他的手上有着浓烈的香味,想必因为日常接触各类染发洗发剂导致,他的手偏肉红色,是一双好看精致的手。可是,她却感觉他合谷上那只蝎子是有生命的、随着他的手在头上不断运动的时候,她感觉那只蝎子正在她头发里爬啊爬,她感觉自己的头发越来越少,她觉得蝎子像大头螳螂一样在吞噬头发。她记得小时候捉过那种绿色的大头螳螂,并且把自己的头发扯下来,一根根喂给螳螂吃。螳螂嘴巴一旦接触到头发,就会用前面的手捧着吃,一根长长的头发,一下子就没有了。后来知道,这种螳螂一旦交配后,就会把交配对象一口吞掉,爱你就要吃掉你,这样才能保持长久的爱。

她吓得倒退,她是退出墙壁的,她感觉自己退的速度非常快,她感觉身边的风景在快速的倒退。她感觉不单只是风景倒退,而且有种年代倒退的感觉,因为她停下来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穿着古代人的衣服,却不是汉服,有点像藏服。她茫然不知所措,但感觉自己来这里是要寻找什么的。她穿过草地,看到路口有个尼玛堆,她不由自主的跪下去,双掌摊开放在头两边,用头触碰尼玛堆的石块,嘴巴的念叨着:嗡、嘛、呢、叭、咪、吽。她从来没有这么虔诚跪拜过,跪拜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体内充盈着能量,这种能量让她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到尼玛堆最底部有一串红色的玛瑙手链在闪光。她探出手去,手像水一样滑进石头堆叠的缝隙里,她取出手链,看到那串血玛瑙。血玛瑙发出强烈的红光,把尼玛堆石片上的经文折射到天空,在空中飘来飘去,她看到无数的藏民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两个孩子在喋喋不休的争吵着,为了一个玩具,那个玩具是木头做的人像,但不是普通的木头人,长得有点像庙里的金刚,一点都不好看。可这俩个小孩子却为了这个木头人争吵不休,无论大人们怎么劝都不愿意松手。俩小孩一人拽着一头,不肯松手,不肯放手,相持不下。其中那个小一点的孩子终归力气小一点,没抢到手,悻悻的走了。大点的孩子看着千辛万苦抢过来的木头人,觉得原来木头人竟然这么丑陋不堪,这么难看。随手一扔,就把木头人扔在一个肮脏的角落里,然后回家吃饭。那个没抢赢的小孩原来一直躲在暗处,跑过去捡起木头人,木头人呲牙咧嘴的,真是不好看,也随手把它扔在污水里。她从污水里捡起木头人,用衣袖擦拭干净,她决定把它送到一座庙里,哪怕只是破旧不堪的庙,它在那里就不是木头人而是守护神。她停止了倒退,因为她看到了远处的海岸线,她拔脚飞奔。

海边有个裸女背对着她,她吓了一跳,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她曾无数次梦见过。梦里有个女人赤身裸体坐在海中,背对着她,记忆十分的清晰。梦里女人体态很窈窕,整个背部的皮肤细腻白皙,但这种白皙却以渐变的形式产生变化,到了臀部位置却变成鸭蛋青一样的色彩。她的头发盘起如树兜,发梢如水中的海藻一样向外伸出几支,你可以从发梢感觉到水流的力量。最奇怪的不是她的发梢,而是她手臂上的蓝色的静脉,因为皮肤白皙细腻,而静脉的蓝色特别的鲜艳。最最奇怪的是,这些颜色鲜艳的静脉仿佛有着奇特的力量,她的手臂上长着一根根虬枝,顺着身体蜿蜒至水中。不,给她的整体感觉应该是这个女人一直安然的坐在深海中,所以她的发梢与静脉里长出的藤蔓都是由水的浮力托着,自由延伸的。好几次她想靠近她摸摸她的光滑的背脊或干脆跑到她前面看看她脸(她想她肯定是个美极了的女人)的时候,却总是醒了,只有凭着记忆去拼凑她美好的背影。而现在这个背影却出现在墙壁上的幻影里,她觉得自己一定要转到她面前看看她的脸,决不能错过。可是她绕到她前面的时候,却发觉全面什么也没有,一片白雾与混沌。她只有背影。

她倒在沙漠里,嘴角鼻孔都是黄沙,眼前开始出现幻觉,那条响尾蛇已经用锋利的牙齿咬透了她的裤管,毒囊里的毒素顺着血液循环逐渐上来,她开始感觉到晕眩。她躺在沙滩上,太阳炙烤下眼皮抵挡不住强光的刺激,晕眩过后产生奇妙的幻觉。浩荡的草原上开满了格桑花,无数的绵羊自由自在咀嚼嫩草,有一只绵羊还用温润的舌头舔舐她干枯的嘴唇,让她感觉到非常的舒服。然后又一群野蜂飞过,在她身上洒下无数的蜜糖,空气都甜得发腻有带着格桑花的香。她感觉全身都被蜜糖淋透了,黏黏糊糊的。无数的绵羊走过来围着她,舔舐她身上的蜜糖、她觉得痒痒的,开始笑,一直笑,怎么也停不下来。她笑得喘不过气来,绵羊们还没放弃,她笑得歇斯底里,笑得全身抽筋,笑得四肢痉挛,绵羊们还是没有放弃她。她感觉自己的力气被笑从身体里一点点抽走,最终消耗干净。她忽然跳起来,跳得很高很高,她看见自己身体躺在沙漠上,手里还拽着一株褐色的枯草。她俯下去亲亲自己的额头和自己告别,然后拿起那株枯草,就走了。

她记得那株枯草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沙漠玫瑰。只要放在水杯里就能活过来,枯萎的叶子逐渐变得开阔肥厚,簇拥在一块儿,像绿色的玫瑰一样。沙漠玫瑰生命力很顽强,会枯萎却不会死亡,只要有水的滋养就能活过来,重新焕发生命光彩。比较起来,人的生命何其脆弱,抵挡不了爱的伤害,时间的销蚀。只会随着岁月流逝日渐枯萎,无论怎么灌溉,再也无法重返青春。


她丈夫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大门紧闭,窗户关的严严实实。他感觉不对劲,赶紧在裤兜里拿钥匙开门,随着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可以看出他有一双好看的手,偏肉红色的肌肤,合谷纹着一只蝎子。门打开了,他走进卧室,发现里面的她躺在净白的床单上,紧闭的卧室里烧着一盆炭。她看见丈夫的手,一双肉红色的手,合谷上一只螳螂展翅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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