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說說杜甫

前段時間樊登講過《杜甫》傳,當時看到形容杜甫的一句話就樂了,“幹啥啥不行,寫詩第一名。”雖然大家都知道他和李白齊名,成爲詩聖,但是對於杜甫的一生究竟如何,以及杜甫的詩句理解恐怕知之甚少。不知道爲什麼,最近多位名人提到杜甫,遂決定搬一個小板凳,靜靜觀看各名人眼中的杜甫,哪怕管中窺豹,也不失其中之樂。

季羨林先生最喜愛的十本書,其中之一就是杜甫的詩。季先生說杜甫和李白兩人的創作風格迥乎不同:李是飄逸豪放,而杜則是沉鬱頓挫。從使用的格律上,也可以看出兩人的不同。七律在李白集中比較少見,而在杜甫集中則頗多。擺脫七律的束縛,李白是沒有枷鎖跳舞;杜甫善於使用七律,則是帶着枷鎖跳舞,兩人的舞都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在文學批評史上,杜甫頗受到一些人的指摘,而對李白則絕無僅有。

許淵衝認爲梁任公講杜詩側重宏觀的綜合,羅庸側重微觀的分析。從許淵衝當年的聽課筆記中,可以聽到羅庸關於杜甫《登高》一詩的見解。“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羅庸說這首詩被前人譽爲“古今七律第一”,因爲通篇對仗,而首聯又是當句對:“風急”對“天高”,“渚清”對“沙白”;一、三句相接,都是寫所聞;二、四句相接,都是寫所見;在意義上也是互相緊密聯繫:因“風急”而聞落葉蕭蕭,因“渚清”而見長江滾滾;全詩融情於景,非常感人,學生聽得神往。

   對杜甫詩講得最深透的是顧隨先生。顧隨先生認爲杜甫在唐詩中是革命的,因爲他打破了歷來醞釀之傳統,他表現的不是“韻”,而是“力”。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絕句四首》其三)一絕。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清潔、高尚。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有力,偉大。

杜甫詩蒼蒼茫茫之氣,真是大地上的山水。常人讀詩皆能看出其偉大的力量,而不能看出其高尚的情趣。真的山水當然大,不但可發現高尚的情趣,且可發現偉大的力量。此情趣與力量是在盆景、園林中找不到的。詩人將心扉打開,可自大自然中得到高尚偉大的情趣與力量。

窗雖小,而“含西嶺千秋雪”; 門雖小,而“泊東吳萬里船”。

後人皆以寫實視此詩,實乃象徵,且爲杜甫人格表現。

杜甫詩如“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絕句》),笨——笨得好,笨得出奇,笨得出奇的好。杜甫真要強,酸甜苦辣,親口嚐遍;困苦艱難,一力承當。“兩個黃鸝鳴翠柳”是潔,“一行白鷺上青天”是力(真上去了);“窗含西嶺千秋雪”是潔,“門泊東吳萬里船”是力。而後面兩句之“潔”、之“力”與前面兩句有深淺層次之分。

純抒情的詩初讀時也許喜歡李白,待經歷漸多則不喜李白而喜杜甫。蓋李白浮淺,杜甫縱不偉大也還深厚。偉大不可以強而致,若一個人極力向深厚做,該是可以做到。杜甫的深厚由“生”而來,“生”即生命、生活,其實二者不可分。無生命何有生活?但無生活又何必要生命?

杜甫也曾掙扎、矛盾,而始終沒有得到協調,始終是一個不安定的靈魂。所以在杜甫詩中所表現之掙扎奮鬥精神比陶淵明要鮮明,但他的力量比陶淵明並不充實,並不集中。

杜甫在愁到過不去時開自己玩笑,在他的長篇古詩中總開自己個玩笑,一笑了之,無論多麼可恨可悲的事皆然。

杜甫其實並不倔,只是因別人太圓滑,因此杜甫成爲非常。他感情真,感覺真,他也有他的苦痛,便是說了不能做。從他詩中常看到他人格的分裂,不像陶淵明之統一。

普通讀杜甫對字法、句法多往艱深處求,固然。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破”、“在”猶平常,而“春”字頗艱深。但杜甫更高處是用平常的字,而字法、句法用得更好。如“遙憐舍弟存”,“憐”字,連歡喜、悲哀全有了。“啼垂舊血痕”,常人以爲好,其實使過勁了。

“汝懦歸無計,吾衰往未期”,音節真好。而與王維、孟浩然之蘊藉不同,與屈原、李白之露才揚己也不同,真真切,就是苦心裏也嚼出水來。“汝懦”、“吾衰”,弟兄見不着了,真悲哀,而一點不散板。

“生理何顏面,憂端且歲時”,這是杜甫----老憨氣;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王維《秋夜獨坐》)----文人氣;

“爲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李白《聽蜀僧彈琴》)----才子氣

杜甫---老憨氣。“憂端”,這是悲哀,老是待着別動;“且歲時”,還不知待到何時,誰也不能見誰,這真是杜甫本來面目。“兩京三十口”,老弟在東京,杜甫在西京。

詩難以舉重若輕,以簡單常見的字表現深刻的思想情緒。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小學生便可懂,而大學教授未必講得上來。

杜甫“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二句,普通看這太平常了,但在顧隨先生看來這太不平常了。現在一般人便是想得太多,所以反而什麼都作不出來了。“莫思身外無窮事”是說“人必有所不爲”,“且盡生前有限杯”是說“而後可以有爲。”

通過杜甫及他的詩句,我們發現詩句對人是莫大的安慰。假如沒有這些詩的力量支撐,可能有的人就已經自殺了,或者已經意志崩潰死掉了,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但是在顛沛流離之中,這個詩人竟然還能夠有心思寫詩。這就是詩句的力量,就是文學和藝術的力量,這個叫作“白水流亡”。我希望將這股力量注入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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