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清明節前夕17

我看到三歲的自己在蹣跚學步,晃着小手已經可以走得很順暢。我開口叫媽媽,叫爸爸,叫那些我本不願意叫的親戚。父親笑得眉飛色舞,母親掛在臉上的笑容從未褪去過。

母親翹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織毛衣,她時不時擡頭望我,我走過來坐在她翹起的右腿上。母親的腿一上一下地抖動,年幼的我體驗到了奇妙的感覺,我飛起來了,在有母親保護的地方。我大聲嬉笑,那笑容沒有參雜一絲一毫的煩惱。

父親躺在一旁的牀上呼聲震天,他乾瘦,黝黑,胳膊卻粗得嚇人,他睜開眼罵我,我立刻閉上了嘴。

趁着父親再次入睡,我爬過去捏住他的鼻子。不多時父親便呼吸急促,他的手臂揚起來打我的手,我被打得生疼,開始哭泣。父親想要擡起的手立刻放下,示意母親帶我去其他房間。

母親放下手裏的針線活,過來把我抱走。她拿下織好的衣裳套在我身上,我看到新衣服轉瞬間便破涕爲笑,在骯髒的地上翻滾。母親拉我起來,我四肢一齊揮舞,她把我拎起來放到小牀上,給我講故事,給我講她年輕時候的故事。

母親怕我冷,避開了冬天,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讓我踏上幼兒園。

我懵懵懂懂的一頭撞進校園。

母親送我到校門口,我看到很多和我同齡的小孩,他們在門口抱着自己的父母大聲哭泣。我也哭,母親說:

“好好上一天學,晚上媽媽來接你,給你帶好喫的。”

我聽完便不哭了,漫不經心地踏上了我的讀書生涯。

校園裏我看到了很多孩子,他們適應環境的能力很快,搶着玩滑滑梯,一起跳繩踢毽子。幾個小男生在追逐打鬧,其中有個跑太快摔了一跤,他沒做聲,起來繼續嬉鬧。

我縮在角落裏只默默看着。

課上一起跳繩的時候,女老師要求每個學生跳三十個。我排着隊,等待那個充斥着我整個幼兒園的糗事來到,前面的學生都順利的完成,終於輪到我了。

我拿起繩,一跳肩膀便開始上下聳動。老師提醒我肩膀不用動,我聽得真切,只是控制不住。那一跳肩便一聳的滑稽模樣,任誰看了都會笑出聲來。同學們在笑,老師也笑了。

我看到那個自己站在那手足無措,我和伯父一樣在找褲兜,想把無處安放的手埋進去。原來這條褲子沒有口袋,我只好緊緊握住跳繩,尷尬地站在原地。

同學們笑過了,老師帶我們去喫飯然後午休,寬敞的屋子裏,數十個小牀擠在一起。老師讓我們睡覺,若有人說話,便會來揪他耳朵,我想着剛纔的事,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老師走過來看我,她在我耳邊輕聲說:

“再不睡就出去罰站。”

我嚇得閉着眼不敢動彈,依舊沒睡,就這樣僵持了一個半小時。

起牀的時候下雨了,我們奔跑着去上廁所,廁所很老舊,坑位上沒有任何保護,下面便是赤裸裸的糞池。我站在那裏撒尿,很多人跑來跑去,我不知道是誰不小心撞到了我,我沒站穩,徑直栽了進去。

我在裏面掙扎,不知道喊得是救命還是其他什麼含糊不清的詞彙。我伸手去抓一切能抓的東西,我抓住泡沫,它沉了下去。我抓住農藥瓶,它也沉下去,我什麼都沒抓到。其他孩子跑得遠遠的,邊跑邊笑,我又一次感受到自己當時的絕望。

有個男老師趕過來捂着鼻子,用澆水的工具把我撈起來,他把我丟在大操場上,春天的風依舊冷冽,吹得我瑟瑟發抖。他和另一個女老師用水管對着我猛衝水,我看到他們臉上厭惡的表情和爺爺奶奶的一模一樣。

老師喊父親來接我回家,父親起初看到我落魄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直到老師和他說明情況並讓他帶我回去好好洗洗,父親的臉才陰沉下來。

他丟了顏面,急不可耐地離開。

我不敢去看爺爺奶奶的眼神,我知道自己已經徹底淪爲家裏的笑柄。伯母不會讓我再進他們家門,堂姐不會讓我靠近她身前一丈。爺爺會叼着旱菸責怪父親的教育問題,奶奶會表情淡漠地說我討債鬼,我離這個家庭越來越遠。

父親讓我歇在家半年,趕上下一次報名,興許所有人都會遺忘。母親沒有責怪我,她看我的慈愛眼神從來不會變。

我的整個幼兒園似乎都縮在了角落裏,和影子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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