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做一頓飯的光陰陪你

六月初的夏天,在火爐城市的上空,熱浪早已翻滾瀰漫了數日,她穿山越水,坐四個小時的火車來看我。

面對遠路風塵而來,以東道主身份欲赴車站相迎。她連連拒絕,道炎夏日頭正毒,最易曬傷。又擔憂去車站的路上要站立過久,怕我忍受不住。聞聽此言,一些滑膩潮熱的東西開始在眼眶流轉。

不知何時開始,在她眼裏我是個嬌氣的女人,怕我曬着,怕地鐵上人多被擠着,甚至想到這些年身體的損耗會擔心軀殼過早地殘敗、萎謝。她再三囑咐不必遠迎,只需在樓下象徵性接風足矣。


一年不過幾次草草碰面,蒸溽氣流中對孕育萬物的太陽生出怨嗔:曬傷了美人肌膚。蔥白纖臂一半是肌膚本來面目,一半是灼傷的紅痕。紅白界限如此分明,莫名糾集惻隱之心,爲那無以尋仇的傷,亦爲她無微不至的小心呵護。

想起當年,在遠房鄉下小住,我們一起擡頭惦念竹筐裏垂掛的雞。大概喫不是要緊事,我們感受到在一起的自由時光。在家她總是不被關注的沉默一員,她的倔強也總是被暴力忽略,她靦腆又大膽,沉靜又野蠻,也許這是她在生活的漩渦之下找到屬於自己的保護色。

好多年了,我們在彼此宇宙旋轉,她見證我十多年生活的百轉千折。我在鄭州工作她去看我,和我擠在公司宿舍的一張小牀上,聊到酒桌上的男男女女,那是一段太過奔命的時節,以致花了後面整整三年時間尚未完全從中得到片刻喘息。

這次會面,喫飯、喝茶、聊天,興之所至驀然天光乍現,已近凌晨五點。

聊到家人,家裏的事,自身這些年的變化。不願多加回憶,在回憶時總鬼使神差般美化利好,醜化苦難,不願沉湎於過去。但還是說到童年時的境遇,慢慢關照到自己當時之所以是當時行止的緣由,想起正經歷的事當年她曾那樣深刻地體察,甚至比我的痛還要深上幾分,黑暗的夜裏下起了雨,就着雨聲她聽見我的無聲抽泣。也許她還年輕,對於當年事端留有一張陰暗的底片,擦洗不去的痛,但卻能勇敢走出,而我呢,真如她所說,無法真正灑脫了嗎?

窗外的雨勢愈來愈大了,猶如洶湧的浪濤朝我們的窗砸來,正如無邊的過往、當下和未知的將來,把我們包裹在夜雨的幽暗之中。聊到愛情,聊到健康和疾病,聊到生和死。

對於我所要進行的事,她說全心全意支持我的決定,如果需要,她會陪伴。她又說,自私的是,任何層面來講,我是一個外人,無關緊要的人,有些事情需要你們共同去面對一個選擇,無論如何那是你們共同所作的了斷。是的,也許很多事情該作一個了斷,既做此決定,便要有承負以後的勇氣,爲那不可知的因果作萬足的揣測。

第二日,走遠路找一些小喫,爬高高的臺階,聽廣場上嘈雜地放着老年代的歌。也站在江頭衣袂翻飛,站在雨中的船頭感受來自江水浩蕩之上的水潤涼意,似乎每個瞬間她都格外留意我的不適,如同照看一個吹彈可破的絢爛氣泡,輕輕一吹,無徵兆地碎了。也許,這突如其來的機緣,也要因此而夢幻般永遠地散落星河?

她在廚房問我要一截保鮮膜布,因聽說我想喫蛋羹,她便行動。一個人細細研究如何蒸得嫩且鮮滑。說起雞蛋羹,我自己試做了兩次,一次沒成型,一次成了蜂窩狀。坐在客廳的地上,她把熱騰騰的蛋羹端到眼前,平整的蛋面被畫成一格格方塊,點了香油,入口絲絲滑滑,有淡淡的蒜香,可見用心。這和往日一人給我做的大可媲美。

挑一些蝦做菜給我喫,先要煮了蝦頭是蝦黃入湯,再下蝦尾,煨好後加進漂洗好的荷蘭豆,翻炒,綴上蒜片出蒜味。蝦是活蝦,蝦尾卷得好看,開了背味道入了肉,確實不錯。

大概不喜歡親近,所以儘可能隔絕過分地熱絡和深情,我花光力氣忘掉那些故事舊人愛恨癡纏,然而今日卻對這格外的親近感到一絲手無足措,總覺無以爲報,總覺得精心編織的殼就要不攻自破,它使我充滿空空的憂懼。

所以心疼那些太過懂事的人,尤其是女子。女子本弱,卻在遍歷生活的加冕禮後變得頑強。要經歷多少世事,纔會變得體貼細緻,把一個人過成千軍萬馬?

所有事情發生似乎皆有因果,一個人生命中來去的人物冥冥之中也有特別奇妙的緣分,冥冥之中的舉動,或許真有感應,隱隱動念。人是偏向於有備選方案,總對負面信息過分看重,也因此多疑、焦慮,因此覺得重擔壓身難以喘息。我們的經驗太多,卻沒有真正愛過別人,更不知如何去愛,人們忘了,越是渴求得東西,太過在意,一些細末的言語變成了利刺,危險又致命。

她還在做一些菜,爲明天我的一些食物作複雜的準備。真正的好也許沒有甜言蜜語,只是做飯給你喫,只是安靜地陪着你,在你需要的時候。

“穿僧衣的未必都是和尚,和尚口唸的未必都是佛經,對菩薩頂禮膜拜的未必都是真正的覺者。”真正的大智者,都是抵達過頂峯而又歸還於塵土的那部分,儘量單純儘量祝福,大概從此也不必再無視自己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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