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大宋的花:白蘭花與杏花

江南夏日的梅雨季,

有三種很有代表性意義的花朵,那是跟小橋、流水、雨巷一樣的江南像徵。

就是:梔子花、茉莉花、白蘭花。

號稱三白。



其中白蘭花,我算是曉得比較早的。

九十年代,我常去杭州出差,就是眼下這樣的季節,杭州的街頭上就經常有上了點年紀的阿姨,舉了一個竹編的盤籮一樣的東西,鋪了一塊毛巾,上面擺放了白蘭花,沿街叫賣。

我當年見到的,都是兩朵白蘭花,用一根細鐵絲串起來,鐵絲中間彎一個圓,可以像紐襻一樣掛在衣服釦子上。

白蘭花很清香,在這樣悶熱的初夏,別兩朵白蘭花在衣服上,散發着幽幽的清香,我覺得比現在灑名牌香水,要韻味得多了。

當年在杭州,每遇,我也買一掛來別在身上。但我害羞,不敢別在衣服外面,都是別在襯衫上面標袋的扣子上,花朵就掛在口袋裏面。

最早的時候,好象是三毛錢買一掛兩朵的白蘭花,後來慢慢有漲到五毛,一塊的。再後來,離開單位,很少去杭州也就沒有再買過。

近幾年也有去杭州給媽媽配藥,在浙一醫院門口又看到過賣白蘭花的。

但我現在每看見不買,只是心頭依舊婉爾一笑,就有陸游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味道。

惟只感覺這一刻的杭州就是當年的臨安,很宋朝。




但,早陸游寫這詩五十多年前,同樣是一個叫陳與義的北方人,也同樣的,用明媚的筆調寫了杏花,也同樣的抒發了倍感交集與悲慨。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二十餘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閒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夜登小閣憶洛中舊遊


曾有北方朋友說,喜歡陳與義的“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覺得這樣的畫面太美了。

朋友喜歡陳與義這一句“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因爲這是北方人的杏花。陸游這一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朋友覺得太南方了。

一樣的杏花,能分出南北不同的味道。我倒開始覺得杏花很宋朝。就像曾經的北宋與南宋。一個鏗鏘,一個柔美。




江南的二月,晴則春風楊柳,雨則杏花春雨。楊柳微風、杏花細雨,是這個時間段最最江南風情的寫照。

這是出自南宋詩人僧志南的《絕句》:

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溼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還有一首同樣出名的關於楊柳杏花的詞,北宋宋祁的《玉樓春 春景》: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爲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陸游也有一首《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閒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其實,宋人寫關於杏花的詩詞,多到舉不勝舉。


但,搞笑的是,自我小學生時,第一次讀到“牧童遙指杏花村”之後,很長的時間裏,並不知道杏花究竟是長什麼樣的。

我明白杏花,大概也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吧。我家鄉下人家,忽然栽了不少果樹,我們方言叫“盎子樹”,把小小的果實叫“盎子”,據說,其實就是“小櫻桃”。後來,我忽然明白,所謂的“盎子”,應該就是“杏子”,就是“杏子樹”而已。只是因爲方言發音略不同而已(我們方言裏“杏”的發音接近“盎”的音。)。

終於明白,這些果樹開的花,即是詩詞裏讀到的杏花。


但,明白了杏花,又對陸游的《臨安春雨初霽》產生了一個疑惑。陸游是紹興人,臨安即是現在的杭州。詩裏的內容,應該就是本地風情民俗。但“深巷明朝賣杏花”這一句裏提到的賣杏花,這是爲何?這樣的杏花有什麼可賣的?又有什麼可買的?買來又有什麼用呢?

搜查了一些資料。

一方面,杏花在古代有插花、簪戴、饋贈的作用;另一方面,古人大概更浪漫,素來就有消費各類鮮花的習俗,所以花市繁榮,杏花不過是衆多可消費的鮮花類之一而已。


一,插花

中國的插花藝術非常發達,很早就有折花、插花的習俗。古人幾乎是無花不插,杏花這種在今天看來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花也不例外。


南北朝庾信有一首《杏花》詩中寫道:

“春色方盈野,枝枝綻翠英。依稀映村塢,爛漫開山城。好折待賓客,金盤襯紅瓊。”

最後兩句很明確地告訴我們杏花被折下來插於“金盤”中供賓客欣賞。


明代王磐的散曲《朝天子•瓶杏爲鼠所齧》:

“斜插,杏花,當一幅橫披畫。毛詩中誰道鼠無牙?卻怎生咬倒了金瓶架?水流向牀頭,春拖在牆下。這情理寧甘罷!那裏去告他,那裏去訴他,也只索細數著貓兒罵。”

將杏花斜插於瓶當畫賞玩,沒想到被老鼠咬了,以致“水流向牀頭,春拖在牆下”,氣得他無處論理,只好罵那無用的貓兒。


明代陳繼儒在《巖幽棲事》中提出:“瓶花置案頭,亦各有相宜者:梅芬傲雪,偏繞吟魂;杏蕊嬌春,最憐妝鏡;梨花帶雨,青閨斷腸;荷氣臨風,紅顏露齒;海棠桃李,爭豔綺席;牡丹芍藥,乍迎歌扇;芳桂一枝,足開笑語;幽蘭盈把,堪贈仳離;以此引類連情,境趣多合。”

他認爲不同的插花適合於不同的人物情境,其中瓶杏最適宜放在鏡子旁,增加閨室的溫馨美麗。

可能是因爲杏花的開放時間短、品級不太高,明代人張謙德的插花著作《瓶花譜•品花》將花分爲九品九命,杏花被列爲四品六命。


二,簪戴

杏花被戴在頭上作爲裝飾,而且男子也戴,在今天看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以爲杏花雖小而繁,作爲裝飾非常美觀,但其枝條很硬,不便簪戴。其實不然。


宋人王禹偁《杏花》雲:“登龍曾入少年場,錫宴瓊林醉御觴。爭戴滿頭紅爛漫,至今猶雜桂枝香。”

寫的是作者回憶當年考中進士後,皇帝設宴瓊林,賜酒與衆進士,進士爭戴杏花的情景。


杏花還有被做成假花戴的,陸游《老學庵筆記》記載,南宋初年,杭州婦女用絹帛、通草、金玉等做成各種假花,有桃花、杏花、荷花、菊花、梅花等,簪戴在頭上,這些花是四季的代表,叫做“一年景”,杏花是春花的代表之一。


女子簪花可直接插戴於髮髻上,元代張翥《江城梅花引•九日杏梅同開》寫道:“豔絕韻絕香更絕,特地風流。宜與雲鬟雙插倚妝樓。”清代朱彝尊《東風第一枝•杏花》:“倩個儂曉日新妝,插向鬢雲斜吐。”

男子則常常簪戴在帽子上,如清代姚念曾《探春慢•杏花下作》:“戲捻低枝,帽檐簪處輕檀。”楊夔生《綺羅香•郊圃紅杏一株,春盡始蕾》寫一農夫將杏花簪戴在箬笠上:“笑田父箬笠強簪,比村女胭脂微薄。”

也可以簪在頭髮上,如元代邵亨貞的《虞美人•謝張芳遠惠杏花》雲:“花枝猶可慰愁人,只是鬅鬙短鬢不禁春。”

清中後期男子不再戴花,趙翼《陔餘叢考》雲:“今俗惟婦女簪花,古人則無有不簪花者。”


三,饋贈

陸凱的《贈范曄》:“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其實許多花都可以贈送給他人,杏花也不例外。

唐代司空圖的《故鄉杏花》詩云:“寄花寄酒喜新開,左把花枝右把杯。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

杏花似乎一直沒有太多的象徵意義,折贈主要是傳遞故園信息,表達思念之情。這首詩即如此。

當然,最簡單的意味便是送“美”與人,宋代管鑑有一首《虞美人•送杏花與陸仲虛》,讚美杏花的妖嬈之美,還叮囑友人不要心偏,要愛憐自己送去的每一朵花。


花的買賣不知始於何時,但唐代已較常見。街市上有各種花賣,來鵠《賣花謠》詩云:“紫豔紅苞價不同,匝街羅列起香風。無言無語呈顏色,知落誰家池館中。”

牡丹尤受唐人青睞,白居易《買花》寫暮春市人買牡丹的情景中有“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之句,可見價格不菲。

有很多農戶以賣花爲職業,唐朝廷每月還給后妃宮女們發買花錢。宋代賣花更加繁榮,有了專門的“花市”,這在宋人的筆記、詩詞中都有反映。


也有人挑着花擔走街串巷賣花。

李清照就從“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減字木蘭花》),

仇遠《小秦王》雲:“佯憑闌干喚賣花。”

蔣捷的《昭君怨•賣花人》描寫了賣花人挑着花擔走街串巷吆喝,深閨之人聽到後買花的情景:

“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簾外一聲聲叫。簾裏鴉鬟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桃花。”


杏花之買賣最遲在晚唐已有,司空圖的《酒泉子》“買得杏花,十載歸來方始坼”可證。

宋代詩詞中寫到賣杏花的稍多,除了陸游的“深巷明朝賣杏花”之外,

史達祖《夜行船•正月十八日聞賣杏花有感》詞雲:“小雨空簾,無人深巷,已早杏花先賣。”

張炎《杏花天•賦疏杏》雲:“深巷明朝休起早,空等買花人到。”足見賣杏花在南宋的城市裏是比較常見的。

這一習俗後代仍有保留,如元代王元鼎的小令[正宮]《醉太平•寒食》寫道:“畫樓洗淨鴛鴦瓦,彩繩半溼鞦韆架。覺來紅日上窗紗,聽街頭賣杏花。”

清代陳維崧《探春令•詠窗外杏花》雲:“到如今和了,滿城微雨,頻上街頭賣。”

宋代不論花市還是街巷的賣花,都盛行吆喝。據吳自牧《夢粱錄》載:“賣花者以馬頭竹籃盛之,歌叫於市,買者紛然。”


賣花的吆喝形成了獨特的賣花聲,這在宋詞中多有反映,如:

“芳草如雲,飛紅似雨,賣花聲過。”(劉辰翁《大聖樂》)

“午夢醒來,小窗人靜,春在賣花聲裏。”(王嵎《夜行船》)

“紅杏香中,綠楊影裏,畫橋春水泠泠。深沉院滿,風送賣花聲。”(趙良玉《滿庭芳》)

賣花聲是一年四季都可聽到的,但春季百花盛開,賣花聲也最多。在賣花聲中,賣杏花聲往往被單獨提出。如:

“最是關心深巷曉,賣花聲絕俏。”(葉申薌《謁金門•杏花》)

“深巷賣花將客喚,候逼清明,記取韶光半。”(曹溶《蝶戀花•杏花》)

“聽雨歌殘,禁菸眠早。樓外杏花聲徹。”(王章《探春慢•文杏》)

“賣花聲遠,料深巷明朝何處。”(朱彝尊《東風第一枝•杏花》)

“記深巷前番,賣花聲喚。”(許鍾璐《探芳信•飛翠軒春集觀杏花》)


爲何獨獨賣杏花聲每每被詩人詞客單獨列出來呢?

我們以爲這主要是因爲杏花雖遲開於梅花,但它是真正的春天之花。

正如歐陽修所說:“誰道梅花早?殘年豈是春。何如豔風日,獨自佔芳辰。”(《和梅聖俞杏花》)


因而常常是融融春日裏最先單獨叫賣的花,給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

當春風吹拂,春雨降臨,人們自然想到杏花的開放,想到杏花的第一聲叫賣,因此:

有了“信風暖,把萬點輕紅,枝頭吹滿”(許鍾璐《探芳信•飛翠軒春集觀杏花》),

有了“東風一夜飛紅雨”(徐瑤《杏花天•本意》),

有了“林外鳴鳩春雨歇,屋頭初日杏花繁”(歐陽修《田家》),

有了“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當人們在城市裏聽到大街上杏花的叫賣聲時,也就真正感受到濃濃的春意了。


所以,當陸游住在臨安客舍中聽到一夜春雨,便自然而然地猜想到杏花會在春雨的滋潤下一夜開放,明日的街巷中準會有人折來杏花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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