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物语 消失的山弄子 我的大伯父是师公


消失的山弄子

我的文友亚眠先生初读我文字时说,发觉你写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特别有意思,还问我这些生僻的知识是从哪来的。错了,对于我而言,那些生养死葬的风俗是生活常识而非知识,日常见得多,写起来也就得心应手。湘楚之地,巫风盛行且不说,加上我还有个会茅山术的大伯父呢,从小耳濡目染,自然提笔就来。最近读十三巟《摘星》,对于摘星片断甚感神奇(好想亲自尝试),问是不是真的,十三巟说,摘星是虚构,事实上是他一位同学展示了两枚铜钱问卦,心中略有失望。恰今日读冷雨《杨八姐》,里面有问米通灵,虽未亲历,却也不稀奇。

小时候我住在一个叫马家弄子的小山村,如名所言,我们那一片住户户主多姓马,是一个大宗族。据奶奶说,以前山里人去外面,都要经过那条弄子一一大伯父后山的那条己荒废堵塞的弄子。湘南多丘陵,住户都你依傍一个山包我依傍一个山包建造房屋。那个弄子是两个较高丘陵之间一条小道,从山里去外界必穿行之道,久而久之,在人们的脚步踩踏之下就成了一条弄子。弄子两边山崖虽不陡峭,却也树木森森,夏夜里山里人会搬出竹床、睡椅,打着手电摇着蒲扇,在弄子口吹风纳凉,男人摆龙门阵,老人讲古,小孩子嬉闹着捕捉流萤。星子在天上眨眼,明月在池塘滚波,青蛙蹲在荷叶上唱歌,偶尔有蝉声和声弥漫。

自我有记忆开始,出山从来不会通过弄子,通道是另外开辟出来的一条砂石路,两边长有长长高高的芦茅。左边是各家的晒谷场,右边是大伯父与二伯父家的红薯地及红砖窑。三块菜地过去,才是那条弄子,里面堆积了多年的落叶,散发一股陈腐的霉味。另一面土壁上布满了绿褐色苔藓,崖上无数株高大的栎树开满了长条形白花。每年农历十月,我和红梅、赖雪、风伢会爬到栎树上拼命地摇树枝,褐色的栎子暴雨从树上落下来,山上有,弄子里也有。我们跳下树,拿着蛇皮袋开始捡栎子,弄子里的树叶不知堆积了多少年,跳下去松松软软,即便摔倒,也不用担心会受伤。栎子肉蒸熟了可以和面做粑粑,栎子肉磨碎还可以做口味清鲜的豆腐。小心钻开栎子屁股,用挖耳勺掏出肉,还可以做成一个哨子呢。嘹亮的哨子声尖锐地划破十月的寂静村庄,再也没有弄子这个名词嘣哒于唇齿之间。那一片长满栎树的山崖是大伯父的壕基山一一屋后之山。因树木葳蕤,大伯父的家完全看不见。只有从右边梯状菜地下去,过了水田,再下去,才会看到村里唯一的一楼红砖两层楼房一一大伯父的家。

关于这条弄子的消失,我是从母亲口中得知。鉴于母亲表达能力不佳,加上奶奶平日所讲模糊,我只能拼凑出一个大致轮廓。唯有发挥想象才能润色出一个有眉有眼的故事。才能将这条古老的弄子湮灭在落叶中原因讲弄清楚。

故事发生在某年的夏季的某夜(或许是农历七月),马二从家推着独轮土木车,想趁夜色朦胧还算凉快出山去供销夜买几袋化肥回家,弄子是出山的唯一通道,吱呀吱呀的木轮声伴随着两边山崖的夜鸟声,在弄子里显得发依诡异的回声。马二也没怕,作为一个勤劳的农民,作为一个山里人,这些声音熟悉而又亲切,没有怕的思维存在于他的意识中。马二甚至还哼起了《一条大河波浪宽》来与这些声音和应,看到车子,想起化肥,再联想秋季那稻田那成片的金色波浪,他的心情是愉悦的,还是分田到户好,全家吃得饱。有点奇怪,三百米不到的弄子怎么还没走完?山里人脚程快,平时几下几下就到弄口了,现在怎么还没到。马二没有手表,只能擡头看天色,月朦朦胧胧,树影影绰绰。马二没怎么在意,推着车继续往前赶。又走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到弄口,马二奇怪了,拧开了手电筒,往山崖边照了照,电简光一闪,打在崖上最大的那棵栎树上,惊起一片夜鸟扑腾鸣叫。马二记得这棵歪歪的栎树,历来生长在弄子中段。马二心中有些恐慌,我走了这么久,居然还只到中央。

第二天清晨,马二婶心想老头子出去买个化肥怎么还不见回家,昨晚出门喝了一杯谷酒,不是掉到水塘里去了吧。那时候山里人观念朴素,只有担心,不会像现在的人疑心些七七八八的事情。马二婶绕水塘一圈,也没见什么痕迹,决定去弄子看看。到了弄子口,见到马二的独轮土车斜在弄子边,不远处,马二倒在地上,死活不知。马二婶慌了,赶紧叫人。农村妇女嗓门大,弄子一下子热闹了。村人赶到时,只看到马二婶坐在地上,马二垂着头在马二婶怀里,口角白沫翻涌。众所周知,马二没有羊颠疯这种病史,有经验的马三爷翻看一下马二眼皮,说大约是撞邪了,请个师公作法吧。

马二好了以后,叮嘱村人,千万不要再走那条弄子。他说他走了半晚也没走出去,累得要死之际,看见一个巨大的白袍人双脚跨在弄子两崖上,挥着巨大的拳头对他吼,这是我的地盘,以前我睡着了,任你们走了多年。现在我醒了,你们再也不要来了。马二心想遇见了岔路神,吓得一个哆嗦,头一扭,晕了。山里人出于对鬼神的膜拜(不如说恐惧),在师公的引导下,在弄子口祭了三牲,发誓再也不走这条弄子。出山的路绕到另一座山峡口,好在湘南的山不高,修一条出路成本不多,各家各户出劳力,挖土,恐基,填路,路面也拓宽了,还可以进拖拉机。

没有人走的弄子很快破败荒芜,崖壁上长满了各种杂木灌木,成为黄鼠狼、老鼠、蛇、鸟雀、野猫野狗的乐窝。

现在想来,所谓遇见“岔路神”,大约是遇见鬼打墙。所谓鬼打墙,可以借用藏传佛教“结界”一词,通俗一点叫气场,马二当时恰好界于场域范围内,科学一点应该叫磁场,所以走不出,心生恐惧,导致吓晕而口吐白沫。农村有些玄异之说,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心中并不相信,毕竟童年时许多次去捡栎子,从未碰过邪门的事情。


我的大伯父是师公

我的大伯父是个师公,颇有名气的师公,不但四村八里的人找他看病,就连广东深圳那边都有人开着小汽车接他看病。师公看病是要收包封的,包封里的钱根据病人家里的经济能力来衡量,家里困难的包三块三块,条件一般的包十三块,条件很好的包一百三十。当然偶有包三百三的——出远门,基本都包接包送包食宿。三头或三尾的数字似乎属于师公专利,村人是不喜欢这个数字的,若买东西找钱也会避讳这个数字,掐头去尾的,免得成了师公价钱。

小时候,每到傍晚的时候,父亲叮嘱我不要去大伯父家,因为那个时段是大伯父治病的时期。不知道这种迷信活动为何要在傍晚进行。师公教是道教的分支,所以大伯父开坛做法的时候也会念念有词。大伯父学的茅山术,(师公源于道教,壮族人习梅山术,汉人习茅山术)占卜问卦、立镜撒米、画符念咒。每日晨起拜三清,初一十五茹素,终身不吃狗肉。他念什么咒语我不知道,也听不懂,念咒语的时候声音很小,几乎在喉咙里打个转身就咽下去了,唯一听得清最后一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其实应该是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他有几本线装本的手抄小册子,黄色的纸张黑色的竖体字,也不知道跟着他多久了,翻得破破烂烂。大伯父毛笔字很好,偶尔会重新买黄裱纸抄书,重新装订成线装本,珍藏在木箱子里。

我母亲虽愚笨却不迷信,经常和我父亲笑说,马太和(大伯父的名字)伤风感冒都做鬼缠身治。也不听父亲的话,经常去看大伯父作法。一般来求治的是孩子,大人抱着给伯父看,伯父会翻开小孩眼皮看看,然后问询大人犯病的经过,最近的吃食和接触。一般都是医院没治好的才来信迷信,大多数村人半科学半迷信,既然科学解决不了,那么不妨试试迷信。也有大人来治疗的,多数是被毒蛇毒虫咬伤了,要知道农村可是没有血清治疗的,毒液扩散很快,赶去城里来不及,到大伯父这里就方便多了。

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自然不信怪力乱神,但我相信大伯父的草药独步乡野。他家房子周围里种了很多很多草药,后山也是。我认识斩蛇剑、七叶一枝花、活血藤等等。本来湖南的乌药做柴火烧,只要懂得药理药性,能治病一点都不奇怪。至今我认为大伯父能治好疑难杂症,是科学与迷信的结合,是生理治疗和心理治疗的相辅相成。借助玄学为基础,给人安慰疗法,帮人度过难关的。

我们那小孩子不吃饭,头发枯黄,根根竖立,面黄肌瘦,眼烂鼻青,叫走枷。大人请大伯父开坛做法,钉枷收魂。这个时候父亲是绝对不肯让我去看的,怕我被钉走的冤魂缠身。第二天路上能看到昨夜患者家属撒落的白虎钱,就是白纸包着五分,一毛的钞票,这个钱是贿赂白虎的,让他归还小孩魂魄。正常人不要去捡,否则不吉利。被治疗的小孩手腕上栓着一根黑白棉线搅在一起的绳子当手链,那是锁住灵魂的胎棉,不让其赶去投胎,继续做这家的小孩。做这种法事的时候,孕妇是要避开的,否则肚子里的孩子不保。人只要避开了,那么附近的小猫小狗可能要死,这样就算回魂有术了。

当然,我以为这是鬼话连篇,据我所知,那种症状完全与鬼魂没有关系,更不需要招魂。那是疳积,疳积有很多原因也有很多症状,乡下医疗条件差,没有检验仪器,医生的治疗水平也不行,导致别人不得不信迷信。手指穿刺,放血疗法实施以来,乡下人很少请师公钉枷了。

家里有孕妇的,怕招惹邪神冲撞,就会请大伯去立镜打符。在堂屋门边用两块红砖架在地面,上面放一褐色陶坛,里面装米,插香,烧符纸。这东西摆放位置朝着东方,紫气东来才能辟邪。大门,卧室,床头都贴着符纸,抵挡外邪入侵,以保胎儿平安。另外一种是预防小孩被淹死的,师公开坛做法,请土地大王庇护,三把禾镰刀架在火上烧,家中直系亲人阳人血祭刀,镰刀融化一起,熔铸在模子里,打成一个铁手镯,手镯上有符文。如果谁家小孩今年八字与水相冲,大抵会这样去做。道士炼丹都会,师公炼个手镯不难。

小儿夜啼不休,一般都是请师公摸一摸,画符吃下去。符纸上的朱砂本来就能镇惊。第二天很多墙壁上电线杆之上贴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我记得小时候,我若是吓一跳,奶奶会在我额头抹上三把,一边抹一边叫我名字,在这里啊,在这里啊。据说,人的额头和肩膀有三团火,人的魂魄聚集眉心印堂。

一次,我脚板好像长了个东西,走路很疼。我母亲说是长了疹,父亲就让我去大伯那儿拔疹。大伯父捏捏我的脚,用剪刀在地面上挖了个小洞,念念有词,完了,吐口痰在洞里,把土覆盖,恢复原状。我带着质疑的表情回家了,第二天,果然不疼了。看来术士并非浪得虚名,还是有些玄机的。

大伯父会治病这事很多人相信,就连夫妻吵架都请他画阴阳和合符的,他一直生意兴隆,生活富足(否则也没钱盖起村里第一栋红砖楼房)、日子逍遥。迷信也罢,科学也罢,治病救人总是功德一件。建良哥没有继承大伯父这一招,大伯父收了几个弟子都不行,没人传承他的衣钵。尽管大伯父给我治好了脚,我还是不怎么信这一套。这世上哪儿有鬼呢,至少,大伯父没拘个具体的鬼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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