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婦女之友

“我有女友”的錯覺是從失戀後開始的。

第一個迫切發問的是一個醉酒的大肚爺,在青島,啤酒環繞中,淡黃色的液體在臉上湧動。

人在醉酒時,任何開玩笑都顯得無比真摯,以至於大爺的眼都充滿握力,緊緊鎖住了我安身立命的肺。一股股被遺棄的廢氣腫脹着我的軀幹,讓我在恍惚間猛地乾嘔,身旁的老漢們以爲我不宜喝酒,些許嘲弄聲傳來。

嘲弄——我原本以爲玩笑或嘲弄是這場鬧劇唯一的解釋,而一年後在三亞,一天夜裏坐出租車從酒吧返宿,我習慣坐上後座,剛打開車窗,才發現車裏還有他人。

是一個女孩,暈黃下不省人事。我瞧不見臉,只能看到座椅後背落下的棕發——密集又無章法。

司機正愁無人,或許搭上我只是爲了解決問題,可我顯然木訥。從上車後,我一直帶着耳機,放到最大聲。眼睛死死盯着頭髮看,像是試圖從這羣雜亂的絲條中覓得七彩的條紋。至於司機在滔滔不絕什麼,我連聽的勇氣都沒有。

當我到宿後,爲了掃碼而摘下耳機的我終於直面了司機。他或是第一次見我真容,當我蜷縮到後視鏡盲區時,他把我認成了海灘邊嬉戲的徐志摩;他也只能是第一次見我真容,當他深深凝視我後,所蹦出的唯一語句是:

“原來你有女友啊。”

忠貞——我姑且將人類道德、婚姻倫理作爲這場鬧劇唯一的解釋,而兩年後,當我在武漢坐着去見朋友的出租車上時,師傅第一句話就是:

“沒帶女友啊?”

我一番拒絕,師傅岔開話題聊了半路後,又換了個問法:

“幾個女友啊?”

我哭笑不得,但暗地裏洋洋得意。難改世俗,我也不過是妄想“幾個女友”的使徒。只是遵從天性,在那時我將羞澀丟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默。當我下車後,在市中心形形色色的情侶中,在他鄉獨一人的靜默下,紛擾的語言裏飽含關愛與甜膩,統一的肢體下親膚愛膩。

這是種嫉妒,我也難對此有其他美化。可耐人尋味,多數人對於我有且僅有一段感情而並不信服,有人立足於一個熱衷藝術的角度,反問道:“‘藝術家’不都是感情高手嗎?”有人則拿舊事舉例,“受女孩子歡迎”是一種自然的印象。甚至我最親密的朋友——睡在上下鋪的兄弟,都不敢相信:

“你不應該啊?”或是“這小子我不擔心,他找女友如同探囊取物。”

我哭笑不得,可再也沒有所謂自尊的滿足,而又是沉默。這種沉默包括反思、無奈與承蒙厚愛,當我一一適應了這三個詞語帶來的不同感受後,“長輩們”紛至沓來。

“你會覺得是自己錯了嗎?”
“父親”把“長情”掛在胸前。
“你會覺得是她們錯了嗎?”
“姥爺”把“忠誠”高高舉起。
“你會沉迷於此嗎?”
“奶奶”拎着“欺騙”站在邊角。
“你會完成成長嗎?”
“哥哥”將“適應”踩到腳下……

“在初中,你很受女孩歡迎。”朋友邊走邊說,“我不知道你初中寫了什麼,但真的,好多女孩都愛看。”

女孩愛看的東西很多,在地鐵上,一個身穿制服的女孩手裏捧着一本馮唐的書,一個牛仔短褲的女孩刷着手機裏的虐文。

我想起曾經有三四個因爲我的文章而加我的女孩,一個甚至直接袒露愛意,我掃了一眼她的照片,美得令人髮指。

我能讀懂她的喜歡,就像她能看懂我的文字一樣。但浮於表面的是,她所視的文字只是形式的我,我所明的愛戀充滿包裝與臆想。我不可能在五十年後邀請她一起遊河,我連阿里薩千分之一的勇氣都不擁有,她也同樣不會將愛的執念放置半個世紀依舊不爛,她只有頂替費爾米娜美貌的天賦。我們都沒有曠世又本質的浪漫,所謂情愫只是一時興起,是常態又是悲劇,爲此,從“我愛你”開始,“滾吧”便已有遇見。

我們能預知未來嗎?顯然荒唐,這種對於愛情的脆弱本不屬於我,可無論我如何堅定地相信愛情亙古不變,總有人傍已“現實”告訴我,“你好天真”“這不可能”“註定失敗”“現實就是如此”……我抗議,爲執子之手的愛情正名,但代價是,“嫁妝太貴”“父母反對”“門當戶對”……我擡手,赤眼怒目着吼道:“爲什麼不呢?”,巨人般的注目下,“家暴”“出軌”與“孩子”的各種罪證順從萬有引力,劈頭蓋臉地墜落。於是,在我即將放棄時,我問了問我背後的女孩。

“你願意嗎?”

我伸出手,在耀斑下等待倩影的回眸,可久日後,我才發現眼前倩影不過是一尊雕塑,精美無暇,是再世的維納斯。曾經附着的靈魂早已逃了,至下一個獵物,或上一位陪客。

從失戀後所遇的靈魂中,無一例外地“曾愛看過你的文章”,在說服我成爲她們與衆不同的缺口之前,我曾習得居無定所的快樂。我想去哪裏——當父母不再對禁錮迷戀——我便可以去我所願去的一切不曾欣賞過的景象前貪婪地瀏覽、汲取又轉身離去。我只去一遍——書只翻一遍,電影也只看一遍——在世界任意競走的我,總提不起第二遍的興致。唯獨靈魂——那曾僞裝過“特立獨行”的各個靈魂,讓我百遍回念。我總不太明白,爲什麼人們都願假借感同身受來接近獨處的人,隨即貪婪地瀏覽、汲取又轉身離去,決絕如世仇。諸如此類反覆數次,連我都不知自己爲何喜歡獨處又嚮往愛情。於是,當我站在武漢街頭時所感知的惆悵便不可避免——這件事本身滿足了獨處與嚮往的本質,在一座磅礴他城裏四處張望,歡笑陌生,嬉鬧也陌生,反而牽手、擁抱與接吻讓人倍感親切。快樂的因素太多,繁瑣無味;親暱的動作背後只有愛情,簡單易懂。因而人與人首要被感知的情感中,愛情不可避免。

我在抱怨嗎?

我有理由去憤怒嗎?

我必須將心比心嗎?

當曖昧後拒絕愛意的理由中,悲觀佔據主動。女孩們理智得很,當長情與堅守脫口而出時,她們紛紛拒絕。曾幾何時我以爲將現實禁錮在愛情上只是互聯網的特質,可不曾料想,所言如此的人竟然是那些明目張膽的曖昧縱容者。

“承接一個人對於長情的幻想並不可恥……明明愛啊,爲什麼不敢同他一起承受……你再怕什麼……”

當我心頭憤懣後僅僅三分鐘便接受了此般態度,我必須承認,愛情也是種知己的巧遇。而唯一的知己與我又相識在了不接受戀愛的階段,千夫所指、萬人指責——唯成績論、差生的頭銜頻頻打壓,成年人爲自己的正義而向我們施暴,我與知己唯一的信條便只有初遇時對長情的幻想——深夜裏的談心——疲憊與苦不堪言的家庭,繁重的學業與看不見的未來,都能被長情的誓言所感化,第二天再遇時,我們又卯足了氣力去學習,算術紙比比皆是。

結局是悲涼的。

成年人自以爲維護了正義,將此案例收爲恐嚇其他倖存者的武器。而我與知己,爲此都付出代價。我必須承認,我之所以打開心扉接受曖昧的原因裏,都不曾有我對於愛情最初的堅持。那些形色不一的女孩無非是知己的替代品,她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知己的影子。可我誤判了自己,以爲遊刃有餘的人是我,然而每當曖昧發生,深陷其中的又只有我。我不是爲愛而活的人,知己像是爲我打開了潘多拉,從她之後的每一個靈魂,都可以肆意在我心裏塗鴉。純淨已死,爲此,我險些葬送於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中,爲這“天真、幼稚且不值得的小孩子戀愛”付出生命的代價。

可事實又是如此嗎?

人天生是缺愛的嗎?

這些結局的成因後,那些成年人的正義又佔了多少?


我很憔悴。凡是此時遇見我的過往朋友都會這麼評價,無論男女。

憔悴的原因數不勝數,可有一點我不能迴避,當我不得不承認《從前慢》裏的時代難以挽回時,我的精神本源便再也縫合無果了。

這是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當“道德綁架”的範圍無限延展後,任何一種道德都在逐步失去它的價值。

當我第一次參加表演課跟一個女孩飾演情侶時,我的扭捏被人嘲笑,唯獨只有那位中戲的老師點了點頭。在當中點評中,學生意見是我需要大量的解放天性訓練,而老師卻提出了另一個觀點:

我的天性正是如此。

我的天性不允許我與一個陌生女子親暱,不允許我在互無情愫時面露愛意,在我的天性中,表演是一種羞辱的藝術,任何以工作爲目的的談情說愛,都是在羞辱愛情或工作。

當約束成爲天性,與其解放不如毀滅。

“你要去堅持,你就是這樣的,不要改。雖然這個自稱包容與自由的世界,未必會包容一個自願束縛的人。”

我似懂非懂地接受了意見,於是從那以後的兩年裏,我便都在印證這句話的道路上活着。


by 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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