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餅子


[01]

油餅子是我們老家的一種小喫。要說它的獨特,可能也只有我們那小地方上的人們才能感知得到。但要講到它的做法,雖然極盡簡單,恐怕除我們老家之外,其他地方的人們,也不一定能做出那種味道來。一句話,我從小時候起就被它深深地誘惑着,以致長大了,不管去到哪裏,它都像一根系着的線兒,時時把我與家鄉聯在了一起。

我的小時候,又是與整個社會的物質匱乏,以及與我們那偏遠落後的小山村的極端貧窮聯繫在一起的。吃了上頓沒下頓,身體受着飢飽不勻的影響,生產隊大多都是些面黃飢瘦、營養不良的人。在幹集體農活的空閒時間,總見大人小孩們利用各種場合找喫的。他們那心思分明是想把空空的肚子填飽,可好像怎麼也沒滿足過。連人與人之間交流的話題都首先與喫有關。

家家分的口糧只有可憐的那麼多,就看你怎樣朝每一天分配了一一既能喫個大飽,又不能有絲毫的浪費,這需要大智慧。我們生產隊不是沒有那種奇葩戶,糧食比別家分的都多,卻不等新糧出來,陳糧就早沒了。一家人餓得沒法子只好圍着禍邊團團轉,鍋裏卻沒有內容,最後靠東藉藉西湊湊的續頓。如果要總結,那一定是大喫大喝過了頭。

“寧死當官的爹,不死討口的娘”,這是我小時候聽得最多的一句農諺。我們那兒的農村,爹主外下地幹活,娘主內在家洗衣做飯。要當好一大家子人的家,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巧媳婦難爲無米之炊”,缺糧的尷尬,真還就把家家的巧媳婦給難住了。

鍋空裏沒燒的,鐵鍋裏沒煮的,就是那時候的現實。

油餅子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由持家的母親引到了我們家。它的到來,給我們帶來了喫法上的新鮮感不說,還飽了我們的肚子,更把家裏本來就不多的糧食節省下來了。

油餅子最先是出自母親孃家屋,她的母親就是做油餅子的高手,聽說解放前還靠賣油餅子買了田莊。

與外婆做的油餅子相比,由於資源短缺,我們家弄出來的油餅子只能是它的改“良”品了,說它是冒牌貨也一點不假。母親從外婆家拿回的油餅子,油浸溼了包着的紙。你要是想拿起紙來聞的話,那散發出來的香味準令你饞蜒欲滴。我第一次見它時,居然在衆目睽睽之下添食了那張油紙……


[02]

一開始我們家做的油餅子,令最小的一個妹妹產生質疑。她從瞌睡中醒來之後哭着說,這哪是什麼油餅子嘛,難喫死了……

我們幾個大娃娃本來也嚐出了它的“不對勁”,但都忍着沒說出口、還一個勁兒地下嚥。忍着沒說出口的原因,是家裏爲了節約,把麩皮也加進去了。

這按照母親的旨意磨出的麥子面,我顯然知道它的工序一一我便是參與者。配合着奶奶牽牛推磨、羅子開始原來是把白麪與麩皮分離了的,只因後來麩皮又上了石磨繼續磨細,我們用手感知它已經被磨細了,才把二者攪拌在了一起。目的是增加數量,可以在日後多做幾頓油餅子喫。

小妹哭着排斥的“油餅子”,除了面粗糙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它油不夠,死麪幹而硬,比起從外婆家帶回的油餅子,它完全就是個異類。外婆家做的油餅子,母親私下承認,那面是用羅子羅過的,麪粉且白且細。由於做油餅子用的油多,舒軟得一抖就能散,層與層之間薄如紙……

關於“油餅子油要放得多”的說法,我們在後來的生活逐漸轉好、又重新給它改“良”時也得到了某種驗證。改良後的那口味,就與我們喫到的、從外婆那兒帶回來的油餅子沒什麼兩樣了。

但在我小小時候喫穿都發愁的年月,能喫到 “變異”的油餅子已經謝天謝地了。鄰居們來我們家串門時賞到那口味後,稀奇的讚歎不已,他們很快學會了技術,還按我們家的喫法回去後也如法炮製。

每年青黃不接的二三月間,種在自留地裏的甜菜、萵筍,都爲我們這個八口之家奉獻的是“心中不荒”,母親則用它來調理我們的一日三餐。

大米雖是個好東西,卻在家家的餐桌上不常見,這主要是由我們生產隊處於高山上的不利環境決定的。雨霏霏常常溼了整個冬季,卻在栽秧的季節,老天爺任性地耍起了乾旱的脾氣,這也許就是我們住在高山上的人的宿命吧!幾乎年年乾旱,遇乾得很厲害的年份,連生活用水都要下到河溝底去背。喫米就成了個大問題,但要交的麥子穀子等主糧的公糧一斤也不能少。

那時,家裏分的穀子大約只二三百多斤,有時要多點,但也多不到哪兒去,有些不好的年份還沒這個數。將麥子磨成麪粉是在自家的石磨上進行的,穀子變成米卻要去生產隊唯一的石碾盤上排隊等候碾壓。

我們的生活在母親精打細算的調節下細水長流。不敢有更多的時候奢侈地喫乾飯,就在稀飯的“流程”裏打起了主意。一家人熬一鍋不用筷子就能喝下的稀飯,輔以油餅子和素炒甜菜或者靠萵筍的幫襯,才能讓肚子餓得慢些。

油餅子一開始是由母親按她自己的“配方”操作的,後來她把這手藝傳授給了我,我便接過了這項任務,在需要的午後或晚上施展我的身手。

那時我個子還小,擀麪時要墊個地板凳在腳下。做油餅子的面不能和幹了,用力在案板上擀開後,再用手指頭在麪皮上戳些密密麻麻的坑坑窪窪,又把切細的蔥花均勻地灑在上面,放上鹽巴,抹上煉好的油椒子,最後把麪皮收攏捲成筒,切成段,再擀成餅的樣子……

奶奶燒鍋,我在竈後炕。活柴在鍋空裏製造出滾滾濃香,我們都望不見彼此。在烈煙的刺激下,我幾乎要貼在鍋上才能翻動鍋裏的油餅子。

喫的時候,儘管有的已經烤煳了,別人會因此而嫌棄,我卻喫得津津有味;也儘管它並不像外婆家做的油餅子那樣一抖就能散,但我在心裏說:家底就這樣,就將就着點吧,等以後條件好了,肯定自己能做出比外婆家還要好的油餅子來……便在心裏理解了,也在心裏深深地期待着。

新鮮感過去以後,母親看到盤子裏的油餅子銷路並不好,“讓人人都不要捱餓”,也許這就是身爲家長的天職吧,她想變着法子改變一下口味,但苦於沒有這個機會,只默默地帶頭下嚥,裝做 “好喫”的樣子來。

當家中的口糧稍有寬裕時,母親又調整了整個油餅子的“配方”一一先是磨細的麥面用羅子羅,反覆磨,再反覆羅,目的是能多羅些白麪出來,最後才把所剩不多的麩皮拿去餵豬。面很黑,但已經是細多了。她又要我在擀開的麪皮裏,適當增加一些煉好的油辣子……

果然口感好了很多。一抖,也能抖出些層次來。


[03]

在我離開農村之前,家裏的變化就很明顯了。油餅子的口感,被我們精細的用料給徹底顛覆了。

菜子是自己種的,菜油是自己打的,一年要喫的菜油有好幾十斤,都裝在一個竹編的油壺籠子裏;麥子已經不放到石磨上去磨了,奶奶用過的羅子,因她的辭世而束之高擱。機器取代了石磨,這是她生前想都不敢想到的事實一一隻是得把麥子背去很遠的地方打面,還要排隊等候,得花很多時間。不管怎麼說,我們都對這到來的變化興奮不已。白麪與麩皮完全脫了鉤,面白如雪。我們喫白麪,豬喫麩皮。

對我來說,高興還不止於這些。有菜油與白麪隨時在那兒候着的,再也沒有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擔心了,喫油餅子還不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那時,我的揉麪技術、擀麪技術,以及打餅的技術,因爲天天操練而精進不少。動作麻利,口味純正,火候的拿捏,是大家公認的事實。

自家人平時喫的油餅子,包括在生產隊央人做活關鍵時端上桌的油餅子,無一例外都是我的傑作。

一度時間裏,油餅子成我們家的招牌菜了。“你們這技術啊,完全可以去街上開個飯店掙錢了……”有人這樣提醒,說得我都有些動心了。

最終,我還是沒能到街上開個小飯館維持生計。我去到了遠方,做的事也與“油餅子”無關。但隔三差五,在我自己的小家庭裏,用油餅子來改善伙食,倒成了我們的習慣。

妻子和兒子都是我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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