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的父親愛落淚

談不上討厭,更談不上愛,從小缺失陪伴和理解,我和父親之間除了僅有的血緣,似乎總隔着一段遙不可及的距離。對父親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幾十年前初識人事時,與父親的第一次會面。

他們指着一個男子,說:“傻丫頭,叫爸爸呀!”

眼前清瘦又陌生的男子,突然闖入我的世界,讓我知道原來存在一種身份,叫作父親。

忙不迭往後退了幾步,眼神警惕又無辜。

一聲爸爸沒有叫出口。

我退出門去,看到青石磚瓦的平房前院空地上停了一輛自行車,自行車的踏板上殘留一些溼泥。心裏想着,這應該是那個叫作父親的男子的車,是它千里迢迢陪他來看我。自行車上的鈴鐺緩解他一路的寂寞。

看到他肩上落滿風塵,我意識到自己的殘忍。他帶着愧疚、不安、焦慮、無奈走在那條長路上想傳遞一些生存的渴望給我,而我吝嗇自己的金口,始終無法發出一個陌生的稱呼,無情將他推出。



出生很多年,我沒有見過父親的面,也許這麼多年他躲在哪裏偷偷觀察過我,而我並不曾留意。當然,也從沒有人提這樣的要求。

父親伸出他的長臂把我拉入懷中,一陣濃烈酒氣撲面而來。父親喝了酒。藉着酒意,人要發揮無數事情,比如一個傳統父輩的失態。

從未和男子有過肢體接觸,我防着壞人一樣掙扎着要逃出他的懷抱。他箍得緊,雙臂扣得牢、實、死。他開始嚎啕大哭。

一個陌生人的反常讓我恐懼。

我也開始哭泣,扯着嗓子肆意擴張我的音波,似乎只有蓋過父親顫抖的哀嚎,我就能掙脫一種多舛的命途。

終於,救兵匆忙降臨,他們似乎對父親作了一番勸說,父親終於鬆開了我。

那也是今生至此唯一一次和父親的擁抱,在他的哭聲中慌張逃離。

我躲到遠離父親的人的腿邊,站在門檻 上。

看到自行車前槓上放着一個屬於小孩兒的座椅時,突然驚醒,那是屬於另一個叫他父親的孩子。那個孩子是否比我和父親貼得更近,他是否理所應當地享用着屬於我的那份父愛。

對於父親的懼和怨,使我並不能愛他。我沒有目送他走出我的視線之外,就回身進屋,把他拋諸九霄。

我在椅子下面撿到了五十元錢,那把椅子是父親先前坐的。

我沒有做個拾金不昧的人把錢還給父親。

我也不會顧及他丟失了錢財的焦慮,更罔顧他如何艱辛憑藉手藝賺得一張張五十元。

我只知道,於我而言,獨木橋陽光道各有各的軌道。儘管,他走了之後,一屋子的人數落面對給了我生命的父親時,我的冷漠。

父親和我並無更多互動,因爲那一次擁抱才存了一點點念想,但年幼的我,沉默不語,意識的本能使我不敢靠太近,怕傷了眼前人的心。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不僅是小學作文中說的那樣如山般沉默,更如海般多淚:他是個愛哭的男人。

再一次見到父親哭泣,是在回家後的一個下午。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午後。父親外出喫酒回來,家中還有客人,我帶他到樓上休息。攙着他,給他倒了葡萄糖水。

我叫他,爸。

父親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應該是爲了多年前那一聲未聽到的“爸爸”。爲了迴應遲來的認可,他再次像多年前向我伸出胳膊,然而我巧妙避開了他。

愣了片刻,他突然抱着頭往木牀的棱上撞去,邊撞邊說自己沒用。實在拉他不住,我攤開雙手墊在他額頭磕處,叫他,爸。他便止住不再碰撞。

人喝了酒或許淚液分泌旺盛,無聲垂落的雙淚卻從指縫間漏出。

時間一點點過去,父親的哭泣於我是煎熬,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更不能理解他爲何莫名其妙脆弱不堪一擊。


父親醉酒過多次,還有一次因爲生意別人請客,他喝得醉意燻人而歸。母親開口罵了爸爸,說他無用。父親以頭搶地,磕破了腦袋。

一位父親跟我講他悔恨自己的婚姻對女兒造成的影響,曾爲了她不願上學而大庭廣衆下下跪求她好好讀書。看到《簡愛》裏有文字說:在顛沛流離的一生中,我唯一不能丟棄的是自己的自尊。而父親,卻在子女面前卑微至此。爲了贖回自己欠下的債寧願丟棄唯一的尊嚴和瞬息將錯過的新的幸福。

我沒有爲人父母的經歷,無從指責父親犧牲尊嚴只爲養活自己的子女的行徑,但是從父親的淚和折翼的頭顱下,流浪許久的心在疲倦後突然明白了父親,逐漸明白造就一個生命,並剝奪它對這個世界最後的信任是一件多麼罪惡又無助和悔恨的事。

《羋月傳》裏秦王臨終前問羋月:你愛過寡人嗎?

羋月答:大王對臣妾,如父如兄。很多人認爲羋月並不愛秦王,只把他當父兄一樣的依靠。

後來,當我和身邊很多女孩子談起對未來另一半的要求,她們大多數都言稱想找一個父親那樣的男子結婚過日子。父親最瞭解男人,所以也最疼愛自己的女兒。

甚至一度覺得,有必要找一個那樣老實本分的男子,給一份完全屬於自己的愛,如父如兄。

可這樣無私又純粹的愛是最不現實的,因爲父親的愛有時也並不體面。

曾經我很怕自己的父親,很聽父親的話,以此來得到父親的認可,並彌補我缺失許久的來自父親的愛。

我的父親一直想把我培養成一個做大事的人,掌握權力或財富,我卻成了一個佛系,不求上進的散人。後來無論我做什麼,他都覺得我不能使他滿意,只能放出狠話,不待見我的行爲,於是我們更加沉默了。

過馬路的時候我些微牽拉着陌生人的衣角,想起我父親那天在雨中撐傘的背影,覺得他的一生比我辛苦得多。

我們再沒擁抱過,甚至話也說不上幾句,也沒再見父親醉過酒落過淚了,好比最辛苦艱難的日子從未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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