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人家

山裏的白天沒有盡頭,也沒有開始似的,就這樣來了。對着空山說話,你會聽見另一個你在回答。

一位年輕母親正在大聲呵斥她四歲多的小兒,聲音驚了黎明中的山鳥。鳥雀從昨夜棲止的樹梢間呼朋引伴飛到懸崖下面的綠葉叢中去了。在它們振翅齊飛的空當,人也從清夢中甦醒。

或許是豫北海拔最高之地了,雖是夏,不比城中,人煙稀少的山間仍籠罩於絲絲微涼之中。

這是一個決然閒靜的清晨,一如萬丈深淵之下平靜無波的湖面,是翡冷翠的顏色,清冷、孤獨。



稀薄山間晨風,在毫無遮擋的日光下穿過蔥鬱綠海起伏而來。農家新婦煮好早餐,山野小菜下玉米粥,小菜爽口開胃。順口誇讚小菜不錯,農家男主走到餐桌前,說喜歡喫臨走時給帶上一些。

男主人是個近花甲的老頭兒,背微前屈着,說這話的時候,雙手放在他凸出的背脊處,臉上浮着淺淡笑意。

如此純粹只在多年前城裏親友訪問外公時,外婆小心翼翼爲他們打包上一些新榨的麻油,或是剛從一方菜地裏採摘來的瓜果時,曾看見過。外婆侷促地立在一側,遙遙地招手送別,那雙顫顫巍巍的手指上裂開的口子熠熠地裂着,像永遠張望等待的眼睛似的。

同樣是帶些土地的羞澀,和眼前男主人的靦腆一併拼在我眼前,長年累月在山間鑿石、刨土、砌壘、耕作累積下的屬於土地的本真,在擦身而過衆人身上已許久不曾見過。

崖上人家原始古樸的石頭民居就隱藏在太行山脈最獨特的鳳凰古寨了。作爲一個行走人生客旅的人來說,似乎總要爲着一些在人世的職責,那麼,建一所冬暖夏涼的房子——儘管不算太大,這大概是山裏人家無遺無憾盡力在生命完畢之前所要完成的使命吧?

老樹、古寨、石牆、石街、石房子,青色、紅色的石頭,泥了一層水泥沙土來銜接,像是修補有裂紋的甕缸上焗的工藝,一個個紋路銜接成一個個不規則的多邊形,像無數個分子組成的序列,看似凌亂實則有序地碼放着。

餐後到屋後山上閒走。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憑臨高處,千古佳句腦海中清晰閃現。曲折盤山公路在低低的腳下,一圈圈纏繞交錯着,光影下,彷彿給山天然織就一條銀白的哈達,一圈圈把地陷四圍的山山脈脈起起伏伏聯誼在一道了。

懸崖之下可看一池清湖,像極了一眼碧綠碧綠的琥珀。造物在山間留下印痕,一層層壓積成的陡崖是它的實驗品,玻璃壓片不知存放了多少神祕標本。烏鴉在藍色蒼穹下穿梭而過,叫聲孤單,緊接着是羣鴉齊鳴,飛過。

坐下崖邊,擡頭看流雲。雲在山尖之間流連徘徊,我做了一個長夢,夢裏是一江水,不知怎地,水化成了天上的河,在山頭上來來回回激盪着。煙塵逐浪似的,散開,歸來,復又散開,沒有岸,亦無盡無邊。

聊起山中飲食,被告知所以一切均爲自然種養,自己喫,喫不完的賣出一些。熱忱請去看蜜蜂,移開壓在蜂箱上的石板,打開木製蓋子,一格格抽出木框,蜂窩圍着框架牢固搭建其上,密密麻麻的蜜蜂忙碌着。有的孔洞已經採滿了蜜,充斥着黃色的蜜漿,有的則還蒙着一層白色的陰翳,是還未出生的幼蜂。

小時候因捅過馬蜂窩被蟄得手腫臉腫,不敢靠近,似乎只要動一下,蜜蜂就能聞到破壞它們辛勤勞作的野心,要將我就地正法了一樣。

“這是野蜂,已經喂熟了。”他小心又拿起另一面結滿蜜蜂的木框邊指給我看,邊介紹,“肚子是花的,是野蜂,不是黃蜂。”

他說,只要輕輕的,這些野蜂不隨意去觸碰,一般不會攻擊人,等採滿了這一格再換下來,它們會一直工作到花兒都謝了的時候。那時,有很多養蜂人,到了蜜蜂無花可採的季節,會採購白砂糖供養蜜蜂,這崖上人家不是大規模採蜜,因此也全無餵食白糖的必要。就把它們自己採的蜜給它們喫以便熬過一個冬天。

自己供養自己,自己享用自己的貢獻,好比自己走自己選擇的路,心甘情願。聽聞有一種昆蟲,在生下兒女之後,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軀爲食糧,來供養幼年兒女直至成年。這樣餵養的生命景觀,到底向我展示着一種什麼樣的生命意義呢?

摟着一隻乖巧的白色小貓,在搖椅上曬太陽。

貓的女主人輕輕走到我身邊,我示意她把另一隻貓也放在我懷裏。她說,兩隻貓相處得不怎麼如意,在一起就要打架。

貓也許天性具備老虎的傲嬌,一山不容二虎,因而容不得同享來自主客的雨露恩澤吧。昨夜一隻貓在一面被歲月磨蝕了的大磨盤上顧自戲耍,寧願獨自沉醉,卻不要腐折了自己的驕傲,不正是迴歸原鄉的人們努力尋找的嗎?

油松、山楂、野杏、核桃、刺槐、艾蒿、紫雲英、酢漿草等各種樹木花草葳葳蕤蕤,香氣混雜着苦氣,一如人不安定的神思,在壁立千仞間來回遊蕩着。

對空山幽蘭遠遠呼喚,山谷中傳來嘹亮回聲---萬丈紅塵之外的心之初的跫音,願您也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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