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麥米兜兜
1
奶奶眼裏有兩個社會,一個是舊社會,一個是新社會。
奶奶很同情舊社會的人。這種感情即便是到了她所認爲的新社會依然如此。
比如,在“慢慢遊”(一種經過改造後的人力載客車)盛行的年代,她寧願自己走路也不肯坐車享福。
她說那是欺負人,是舊社會的人才乾的事情。
她看不得別人喫苦,若是這種苦是因爲自己的緣故,便更是難以接受,彷彿自己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
一次,學校放了暑假,我正陪着奶奶待在老家。在外打工的大姐回來了。她說要帶我和奶奶上縣城逛一逛。
奶奶年紀大了,常年柺杖不離身。
她很少出遠門,但拗不過大姐的堅持,最後勉強答應。
2
奶奶許多年沒有上過縣城。到了那裏才發現,逛縣城遠不如待在家裏來得輕鬆。
奶奶早年裹過腳,後來雖然放開了,但卻還是不如正常腳那般大小,走起路來也時常得不到力。
大姐怕奶奶累着,中途喊停了一輛“慢慢遊”作爲代步工具。
奶奶見到車子只是連連擺手拒絕。她絕不肯把自己的辛勞轉嫁到車伕的身上。
後來還是在大家的軟磨硬泡之下,答應坐上一段。
上車之前,她還再三囑咐車伕如果感覺喫力,就還是下車自己走。
就這樣,奶奶在大姐的勸說加攙扶下坐上了車。緊接着,我也上了車挨着奶奶坐了下來。大姐一再囑咐我要扶好奶奶不要跌跤。自己重新叫了一輛車跟在我們這輛車子的後頭。
車伕是個中年漢子,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身上露出皮肉的部分已經叫太陽曬得黝黑髮亮。下身穿一件灰色長褲,爲了方便散熱,褲腿卷得老高,露出肌肉發達且青筋盤繞的小腿肚。他的脖子上搭着一條搽汗的舊毛巾,不知道是沾了水還是因爲流汗太多,顯得溼噠噠的。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眼前的車伕都是一個不錯的腳力。可是奶奶偏不這樣認爲。
她總覺得人家乾的是苦力,這樣消耗人家不妥當。
3
她從坐下來就一直打量着車伕的背影看,眼裏滿是關切。
奶奶不知道車伕名姓,出言必尊稱對方爲“小師傅”。
奶奶坐在車裏,心卻在“小師傅”身上,不忘詢問師傅辛苦不辛苦。直到得到了車伕的回答,才稍微放寬心坐了下來。
可不過才一段路,車子需要上去一段坡,她又顯出了不自在,非要自己下來走一段。
車伕爲了節省時間,只得同意。
可就是這一段路她也沒閒着,還不忘搭杵着柺杖幫着師傅在後頭使力推車。
4
對於新社會的生活,奶奶卻又顯得矛盾無比。
她時常感念上天的恩賜,讓她活到了這把年紀,可以見證到那些先她一步故去的同齡人都沒有福分見到的好光景。
只是她節省慣了,又太具有同情心,所以很多福分在她那裏全成了虛設。
奶奶愛喫白米飯,到了新社會已經不是奢望。她卻絕不容忍自己糟蹋糧食,時常喫些剩菜剩飯。
到了晚年,家裏請了保姆照顧她的飲食起居,可她總怕累着人家,八九十歲的高齡了,照樣什麼事情都自己親自動手。有一回,還因爲清洗被單,不小心閃了腰,落下的毛病折磨了她好些年。
奶奶時常誇讚新社會的好,可她除了飽了些眼福之外,並沒有收穫什麼實質性的好處。
她是身在新社會,可是心卻還在舊社會呢。
奶奶時常說自己是舊社會的老人。這個稱謂是實在妥帖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