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我讀書的那個年代，父母親是說過你不好好讀書、將來就只有去撿牛糞了這樣的話的，而且還不止一次地說過。那時的我，什麼話都聽不進去，表面上裝作像在努力的樣子，暗地裏卻又不是那麼回事。每次只要一考試，那孬成績就原形畢露了，不是最後一名，就是離最後一名不遠。
思想開小差與苦寒的生活有關。肚子天天鬧着革命，哪還有心思去安靜地學習？連眼前的問題都得不到解決，談何將來、談何前途呢，啓不是天方夜談了嗎？
書讀到最後得到的效果，還不如上山去撿一坨牛糞倒進莊稼地裏來得實惠些。
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早早就有了撿牛糞的體驗。不論是我幼童時讀的小學，還是青年時讀至我人生“最高學府”的初中，我都在學習的間隙裏，與牛糞有過了過從甚密的接觸。只是在我早期，撿牛糞提的是撮箕，當然這時撿牛糞是不做其他事的。到了我年齡大到讀初中時，撿牛糞時還要順帶把牛也趕出去放，兩件事一樣也不能馬虎。一則要讓牛把草喫飽，二則要把背蔸裏的牛糞裝滿。
我們便出現了這樣的情況一一也必然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一化整爲零，分散行動。
在我們村裏原本是有一支年齡相當的小夥伴們隊伍的，或者放牛撿牛糞，或者割草砍柴，要數前者出現的頻率最高。
只不過他們的家境遠比我的家境要好些，每次外出所做的事都比較單一。也就是撿牛糞的時候就不放牛，放牛的時候就不撿牛糞。看得出來，他們那些家好像還沒領會到牛糞給莊稼地帶來的好處。
我們家就不一樣了。我們家娃娃多，每年所掙的工分，還不夠分基本口糧，母親就想通過撿牛糞來多增加些工分。或者往我們的自留地裏也倒些，給菜園子多增加些肥分。
那時，我把牛往有草的地方一拴，趁它喫草的功夫，就去這山那山發奮地撿牛糞。其實牛喫的那些草也很枉然，山坡上光禿禿的，既不長柴，也不長草。淺草只在地表皮冒了一小點出來，在石頭縫裏有一些，在刺藤叢中也有一些……可牛要喫它們，也只有耐着性子喫，積少成多。
02
生長在農村的環境裏，我從小就幹起了撿牛糞的行當，一方面不是我學習成績不好的結果，另一方面也並非父母親預言的有多準，不、不，他們在說那些話的時候，我還是個沒畢業的學生呢，完全就不知道我畢業以後還會不會去撿牛糞。當然了，學生撿牛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說得過去，畢竟撿牛糞活兒很輕巧，完全是力所能及範圍的事情。再說，牛糞作爲肥料，爛在荒效野外實在可惜，也總得要有人去撿回來吧。
當後來人們發現了牛糞的好處時，撿牛糞的人就多了起來。有些家大人們也直接加入了進來，那時候光禿禿的山坡上，以及路邊地頭，都能見到男女老少彎腰駝背的身影……
面對這種情況，從增加牛糞的產量考慮，母親就把附帶放牛的這一項任務給我取消了，要我專心致志地幹好撿牛糞這一件事，每天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只要能把背蔸撿滿。
每天一背蔸牛糞要的是東西來裝，但也不是並非不可能。還記得在初二那年的署假，我被刺藤中的長腳蜂蟄腫了臉，有幾堆牛糞之所以沒被人撿走，大概就是在它們巢穴的周圍，沒人敢去招惹吧。
蟄腫的臉，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我仍輕傷不下火線，倒在茅坑壁的屋檐下，最終還被人偷去了不少。
“要不是被賊娃子偷了，我們家今年交生產隊的牛糞肯定是第一的”，我用不無遺憾的神情說給母親聽，是想獲得她對我功勞的認可。
“也還算這賊有良心，給我們留下的還多着呢”，母親說這樣的話並非打趣我。在我們有一年種了一地的萵筍也被人偷去時，當時她就只說了句管他的，人家拿去也是喫，並沒像別人那樣罵得盜賊狗血淋頭的。
“別人偷就偷了，你不要也去做賊哈，聽到沒有？”她突然的這句提醒，的確警示了我，我原本也是想以牙還牙的。
可是沒過多久，迫於那天沒有撿到多少牛糞的壓力，我也去到了一戶人家的屋檐下，偷了半撮箕幹牛糞在我背蔸裏……這事起初我還自鳴得意着，後來知道自己純粹錯了，就一直自責了很多年，即便今天回憶起來，仍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那年儘管遭遇行竊，我們家給生產隊交的牛糞，仍是全隊最多的。
03
牛糞作爲精細的農家肥，在早期集體耕種時期，生產隊主要用它來增加秧牧田的肥分。
每年春節一過的春暖花開時節，生產隊老農們便要開始平整陳水田，闢出幾畝面積來撒播谷種，而經處理過的幹牛糞，無疑便成了它們最好的肥料。
第一次撿牛糞時，遇到的是牛剛剛拉下來的稀屎，用旁邊的小石子把它請進撮箕時，因而粘在了手上，差點沒讓自己嘔吐出來，用肥皂洗了幾次都還覺得有牛屎味；第二次撿幹牛糞時，雖然已經克服了對糞的恐怖感，等用手去抓那幹成了一個殼的牛糞時，碰到了牛糞底下那個白白胖胖的糞蟲，又被噁心了一回……
有這兩次的經歷後，再將牛糞曬乾、敲碎，直到搗成粉末，整個操作過程都用雙手完成，雖然聞到的還是牛糞味兒，但手上搗鼓的如同糧食一般，私毫沒有嫌棄它的用意。
過慣了鄉下的生活，也就習慣了農村的風土人情。這風土人情裏自然也包括了各種熟悉的臭味。每年正月間從牛圈裏背出的、經過腐爛過的糞草，帶着熱氣、冒着如蒸氣般的白煙，那味道瀰漫在空中，並不曾有人捂鼻塞嘴的遠離它。熱乎乎的糞草，在農民們手上很快就搭起了育苗的紅苕牀子；連新鮮的熱氣都還沒散盡時，糞草就被撒到了即將深耕的冬水田裏，被埋到了每株包穀苗子的根部，也施進了自家的菜園子裏……
那時候的農村，生產隊分片建了好幾個糞棚棚，各家各戶牛圈出的糞草都集中堆放到了那裏。每塊田要耕種前，糞草們都要從糞棚棚裏背出，施到泥土的表面，再經犁頭一犁一犁深埋進土裏……
用農家肥種出的糧食、瓜果和疏菜，至今還讓人們懷念起它的香味來。不僅如此，農家肥的好處還反應在人們的身體狀況上。我記得全隊一百多號人中，上至年歲大的老人，下至嬰幼兒，連得的病都是些最普通的常見病，像一些疑難雜症之類的怪病，就徹底與之無緣了。
我讀初中的那三年間，我們每個班管理的果樹與菜地，所施的肥料都一直是我們自己造出來的農家肥。一段時間的勞動課，老師佈置的任務就是積肥，我們翻山越嶺割回來的草、撿回來的牛糞，都埋在一個深坑裏，蓋上厚厚的泥土，等完全腐爛後，纔將它們施到每棵柑橘樹和雪梨樹的根部；我們分組作業的菜地，也全用的是經腐爛後臭氣薰天的農家肥。
儘管老師在班上明令要求說不準背家裏現成的牛糞，但私底下還是有同學從家裏偷出了現成的牛糞，一過秤還是瞞不過老師的火眼金睛，便被老師罵成不勞而獲的“寄生蟲”、 “投機取巧”的懶蟲……
在享受自己勞動成果的時候，老師和同學們的感覺都一樣，認爲從各班交到教師食堂和學生食堂的疏菜就是好，從而得出的結論是自己種出的菜吃了就是香。其實，我把我們種的柑橘與雪梨買回家後，嚐到了味兒的父母親，也說用農家肥種出的水果水多味甜還香得很。
04
我把這篇文章寫到這兒的時候，突然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酸楚。
思來想去大概有這兩方面的原因作怪吧。
首先，撿牛糞只是我們那個時代標誌性的產物，以後很可能不會再有了。在那個苦寒年代生活的人們，物質極其缺乏，生產工具接近原始，就比如耕地要用犁，犁要用牛來拉……人們爲了生存吃盡了苦頭。要肥田肥地，沒有化肥，全靠牛來製造農家肥，到頭來糧食產量還是很低。但也有一個無容置疑的事實，農家肥帶給我們的是身體健康……
其次，面對今天物質豐富了，社會進步了，農村翻天覆地變化了，卻也因此把以前的味道弄丟了。去年我們全家人回到鄉下，兒子說要看看牛是什麼樣子的，走遍了整個村子，也沒有見到一條牛，我只好從網上搜索出來讓他看；聽我說起小時候拾牛糞的辛酸，老師剛好讓他們寫篇自由發揮的作文，他就想寫撿牛糞的事，最終他聽了我不止一次的講述，還是沒能把撿牛糞這篇作文給寫出來……
我心中的酸楚，可能還不僅於這些吧。也許還有我小時候喫到的用農家肥種出來的那些東西，今天統統都喫不到了。作爲後來人的兒子，簡直就沒機會再嚐到了……也許還有其他……無以言狀的原因吧！
不過，我終歸還是說不清楚這酸楚的原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