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煉器師來說,在有限的生命當中,要把握住僅有的光陰,將之投入到無盡的研發中去,不知歲月更迭,不知世事變遷,這是一條代代相傳下來至理。
這也是人生前二十年裏被白煉奉爲致高的一條真理。什麼人間百態,世事無常,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下午秋冬,它不香嗎?
只是不知怎的,最近兩日來,他只覺得自己心神不寧。往日裏搗鼓兵器,或是篆刻符文,要麼成功,要麼失敗,否則絕不離開案前,甚至絕不擡頭旁顧左右。
而最近兩日裏,他有事沒事就會走到小院門外,先是盡力眺望,然後一聲嘆息。
就連院中的堂倌夥計也都察覺出了反常,只是不知其中緣由而已。
咱不懂,咱也不敢問不是。
兩日前,名叫六子的夥計正在小樓前忙活,突然就被這位年輕的侍奉叫住了,讓他放下手裏的事情,去前臺幫忙打聽上官先生的消息。
於是乎,六子啥事都不用做了,一下子就成了侍奉大人身邊的小跟班。這讓其他夥計豔羨得緊。
但其中心酸,只有六子自己知道。
這段時間來,每隔個一時半刻的,他就要往君御府的大門跑。每次等他回來,歇息還沒過片刻,侍奉大人就會從小樓裏悠哉悠哉地踱着步子來到小院門口。
先是往遠處看了看,然後變着法子,旁敲側擊地開口詢問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
起初六子還沒反應過來,老實巴交地問啥就回答啥。
“六子啊,你說這些人來來回回的,咋就沒一個人喜歡穿黑色衣服的呢?”
“六子啊,你說咱君御府這麼大,人在這裏邊走着走着,會不會就迷路了呢?”
“六子啊,你覺着從前邊酒樓到咱這小院,有啥是值得人流連忘返的?”
“六子啊,…………”
“六子啊,…………”
“六子啊,…………”
直到問題越問越離譜。
“六子啊,人家都說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男人還不好找嗎?吶,你看那邊,那不就有隻三條腿的蛤蟆,是不是?我這不就找到了嗎?但爲啥你就找不到上官先生呢?”
“六子啊,你說咱酒樓裏的那些個花魁,按說都是各有千秋的。但爲啥我有次聽那些個食客們私底下閒談,都把她們稱作海螺姑娘?這裏頭有啥典故嗎?你說,上官先生他是不是正窩在哪個花魁的小院裏聽曲什麼的?要不咋就不見人了?”
“六子啊,你看那邊那個一臉富態的嬸子,像不像你和我說過的,你失散多年的相好?你不去確認一下嗎?順帶着再去前邊問問其他消息?”
“六子啊,……”
最後,被折騰了不下半百次之後,六子從感覺自己腦殼不夠用,慢慢轉向腦殼疼,再接着只覺着自己腦殼快要裂開時,終於靈光一閃,學乖了。
甭管侍奉大人問啥,你只管跟他說上官先生有沒有來就對了。
“六子啊,你說這酒樓裏的客人可真多啊,平日裏生意都是這麼紅火嗎?”
六子趕緊回答道:“侍奉大人,我一刻鐘前剛向前臺打聽了,上官先生沒來。”
一邊向白煉彙報,六子一邊在心裏腹誹道,“又來,這個問題你昨個下午已經用過了。”
“你來君御府也有一年半載了,這裏生意是個什麼光景,你心裏沒點那啥數嗎?而且你說你,咋就對一個男人這麼念念不忘,咋就這麼知男而上的呢?您家裏的長輩知道嗎?難不成?”
想到這,六子已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於是趕緊搖了搖頭,似要將這種想法從腦袋瓜子裏甩出去,再也不敢往下想。
同時,自覺不自覺地往後撤了一步,和白煉拉開了一段讓他覺得安全的距離。
聽到六子的回答,白煉失落了起來,也沒注意到六子的一系列動作,揹着手,自顧自地向小樓裏走去。
傍晚時分,君御府酒樓裏酒氣飄香,熱鬧非凡。
等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食客們紛紛下意識地降低了聲調,彼此交頭接耳。
“聽說了嗎?”
“沒聽說嗎?”
“你也聽說了?”
“是真的吧?”
“整個大院全是死屍,連個活人都沒有?”
“有這麼誇張?”
“那是誰?夜神罪啊,你以爲?!”
“真的是他?!那就沒差了。”
自齊、衛兩國劃江而治,彼此相安,世間也得以承平百年。又是遠離京城的雲州,既沒有京城百姓那般子,對於政事與生俱來的天賦,更沒有朝陽巷百姓那股子,路見不平一聲吼的靈敏嗅覺。
所以對於雲州的百姓而言,也只有這悠悠江湖的層層浪花才能勾起他們的興趣了。
而從今往前細數十年,江湖裏唯有一人,始終未曾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
也只有這人,是地處江南的衛國九州的江湖,誰也無法繞開的一座高山。
暗夜死神上官郎,過去十年,人雖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仍有他的傳說。
君御府後山的一座紫竹小院,雷萬鈞赤着上身坐在桌前。身上紋着的一條穿雲斷龍刺青,這會被遍佈全身的數十道傷口,給徹底截成了真正的斷龍。
適才包紮處理完的傷口,此時又滲出了血色。
端着海碗,仰頭一口飲盡烈酒,雷萬鈞用惡狠狠,又夾雜着無奈的口吻說道:“不愧是上官罪,傷口裏的那股氣機如此霸道,我只能拼命壓制,根本清除不了,這樣下去傷口根本沒法癒合。”
早就算到上官罪會來討個說法,只是沒想到他竟來得如此之快,如此決絕。
等到他從暗中十步殺一人,一路殺到雷萬鈞面前時,本想着人你也殺了不少了,這氣也該消了。
於是,雷萬鈞自認爲儘可能的放低了姿態,也拿出了足夠多的誠意,打算與上官罪商談一番,便可握手言和。卻不曾想,好說歹說,他都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態度。
往日積攢的那些個香火情,加上如今雷鈞幫在雲州城裏一言九鼎的超然地位,竟也換不回自個兒子的一條小命。
膝下就雷不悔這一根獨苗,交人是不可能交的,那就只有死磕。
磕着,磕着,還就真就差點把自己給磕死了。
要不是最後上官罪那一身貌似無窮無盡的武器、暗器底牌終於用盡,又在被他手提黑刀追殺了三十多里路,填進去幫裏所有高手的性命後,雷萬鈞才換來了一絲轉機,讓他得以暗中輾轉,逃進了君御府的大門。
現在回想起來,一個人在後邊追,一羣大老爺們在前邊跑的那叫一個屁滾尿流啊。
平日裏人人互誇不輸當年上官之勇!各個自稱橫趟江湖無敵手。如今遇上本尊,卻是連小命都給搭了進去。
當真是傷害性極高,侮辱性極強啊。
陪坐在桌前的君御府周大當家望着小院大門,戲謔道:“竟然能讓你活着跑進我君御府的大門,看來這十年阿罪委實退化了不少啊。”
雷萬鈞不無好氣地說道:“少在這裏幸災樂禍,用不了多久他肯定會追到這來。”
“反正我進了這大門,你趕緊想想,待會怎麼給我倆當個和事佬,把這事給翻篇了。”
周衍轉過身來,死死盯住雷萬鈞,“阿罪家裏我的人去看過了,其他都好說,那幅昨個才立起來的牌位也給毀了。你說我這和事佬要怎麼當?”
“當年爲了那女子,阿罪付出了多少?你我這十年裏又撈到了多少?你心裏真沒點那啥數嗎?”
“翻篇?我看你還是準備變賣產業,在這裏了此殘生吧。”
說完這些,周衍的神色又轉而舒緩了起來,“要怪只能怪你自己,還有那寶貝兒子,別人不知,這雲州城裏就那唯一一匹青龍標,你會不知?”
“他孃的,咱們十年前刀口舔血那會,不悔還穿着開襠褲撒尿活泥巴玩,他能個知道什麼?”雷萬鈞不甘心地辯解到。
周衍顯然不願放過這個口嗨的機會,接着懟道:“這也算理由。就算是,那也就也就算了。惹事挑什麼日子不好,人家前腳才把牌位供上,你兒子後腳就給人家毀了。呵呵,你自己下的種,那你這回含淚也要認了。不悔,當真有先見之明。”
雷萬鈞被懟得啞口無言。
說時遲,那時快。
小院大門剛被人推開,屋裏氣機波動,一道黑衣身影憑空出現在了二人跟前。
上官罪將手中黑刀橫置於桌上,坐在了二人對面。
先是看向周衍,“大夫在嗎?”
“在。”周衍欲言又止,實在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
他知道,眼前這個專注,盡責,還偏執的男子,數十年來,只要是他所認定的事,沒有誰能改變得了。說再多,也都是蒼白無力。
繼而看向雷萬鈞,上官罪說道:“馬和人在哪?”
“馬我立馬可以還給你,阿罪,看在咱們的交情和周當家的面子上,你能不能放過我兒子,我……”
話還沒說完,桌上的黑刀受氣機牽引,“噌”的一聲,從刀鞘裏彈了出來,露出小半截如墨的刀鋒。
另外一邊,終於接到消息的白煉火急火燎地從小院裏狂奔了出來。
那神態,就彷如深閨裏的娘子,聽聞自個男人遠行歸來,立馬就要從家中跑到村口翹首盼望一般,跑得那叫一個不管不顧,身後帶起一陣雞飛狗跳,叫罵不覺。
等他一把推開院門,三兩步衝進屋裏,只見三個大老爺們成三角之勢圍坐在一圓桌前。
先是看到了那道背對自己的黑色背影,喜悅之情油然而生。
再看到大當家的,以及一個豹頭環眼,全身是傷的漢子,哪怕沒有半點修爲在身,白煉此時也察覺出了空氣中的凌厲。
隨着他突然攪和進來,屋裏突然的安靜了起來。剛纔那股子劍拔弩張的態勢轉而消散。
“麻蛋,啥情況?”
桌上三人都向着白煉看來,這更讓他頓時麻了爪子。
反倒是看到白煉進來,周衍眼中像是突然有了計較。
“這位白侍奉也是我君御府裏的大夫之一”,周衍出言解釋到。
“白侍奉,你先給上官先生處理下傷口。”
聽聞此言,白煉趕緊向當家的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心中念道,“當家的,當真是太感謝你了!”
熟練地處理着上官罪身上那些不下數十道的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口,白煉發現這些傷口全都集中在四肢,軀幹上只有各種瘀傷。
應該都是軟銀內甲的功勞,成功了!
不過仍有改進的空間,要是把四肢也都包裹上?
不行,不行,那也太束縛行動了,得再想辦法。
邊處理傷口,白煉邊從三人的對話中大概瞭解整件事的經過。
心中暗暗竊喜,對於自己研發的那些兵器裝備能在上官罪手上發揮出如此功效很是滿意。
同時也在思考着還有哪些不足之處。
漸漸地,白煉就有些入神了,只是憑着熟能生巧的潛意識,才使得手上還在繼續忙活着。
不知不覺,一股霸道狂暴的氣機突然炸開,直接將白煉給掀翻在地。
待他回過神來,只看到桌角旁邊一攤血正在光亮的青石地板上慢慢暈開。
桌上三人,上官罪站在桌前,剛剛舔血的黑刀尚未入鞘。
周衍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
而雷萬鈞,癱坐在椅子上,一條刀痕自腦門延伸至腹部,鮮血直流,已經死的不能再死了。
上官罪收刀入鞘,將黑刀又橫放回了桌面,繼續端坐在桌前。
“呼……”,周衍出了口長氣。
“阿罪,君御府內不動刀兵,這規矩不用我多說。接下來,你將要面對的將是整個君御府的絕殺。”
沉默片刻,周衍艱難地說道,“你走吧。”
上官罪沒有多說什麼,只先是查看了自己的傷勢,確認無礙之後毅然起身。
“等你跨出君御府的那一刻,絕殺令立即生效。”
正準備跨出門檻的上官罪身形一僵,身上的殺氣瞬間騰昇,形成肉眼可見的氣機波動。
“呃……”
“呃……”
還坐在地上的白煉在剛纔上官罪殺氣外泄之時,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人狠狠揪了一下,腦門上的冷汗噌噌直流。
驚恐之下,禁不住打起了嗝。
“呃……”
察覺不妙,他趕緊雙手捂住了口鼻可是打嗝卻越來越大聲。
上官罪轉頭,盯住此刻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白煉打量了起來。
白煉避開上官罪的注視,轉頭向着周衍拋去求救的目光。
周衍點了點頭,示意他放心。
緊接着說道,“這屋裏就你我三人,憑你我的香火情,我不會在這裏出手。況且一旦動手,你能否有機會從君御府全身而退尚未可知。”
“至於這位白侍奉,他本就是局外人。”
“更何況,他還是長老會如今這一代重點培養的三位繼承者之一,年紀輕輕就已是地級煉器師,符法,醫術三修。他要是有任何一點閃失,所有人都要被牽連!”
等到周衍說完,白煉難以置信地看向他,只覺着心裏有千軍萬馬奔過。
看着上官罪向自己走來,白煉簡直欲哭無淚。
說好的信任呢?
這就是說好的放心?那我當真是謝謝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