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式》:一本让我看懂东京奥运会开闭幕式上舞蹈的小说

7月23日,延宕了一年的2020奥运会在东京开幕。也许是因为多等待了一年,人们对开幕式的期待也就强烈。基于大型活动的开幕式通常由人数堆成的认知,我们欣赏东京奥运会的开幕式时越看疑惑越多。带着这样的情绪观看森山未来的独舞,“诡异”成了此地众口一词的评价。日本艺术家应该不会迁就广大受众的感受来改变自己的艺术追求,可是,“奥运会毕竟是欢聚的时刻,何必将默哀环节放入开幕式中”的声音,应该还是能惊到沉醉于艺术梦里的艺术家的吧?哪晓得,闭幕式上,又出现了一段独舞。虽然通过舞者肢体语言来表情达意的舞蹈不如文字表达那么晓畅明白,然而,那一段舞蹈的情感肌理,还是几乎没有争议地落到了一个词上:颓丧。

东京奥运会闭幕已经有些日子,偶或想起我们在特殊时期追过的奥运会,一个疑问总会不请自来地盘旋在我的脑海里:日本人为什么非要在开闭幕式上安排一段鬼气十足的舞蹈?答案在哪里?

答案在一本短篇小说集里,我说的是浙江文艺出版社最近出版的日本作家村田纱耶香的《生命式》。

这本小说集,收录了村田纱耶香12篇题材相近的作品。那么,《生命式》围绕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题材?印在封底上的内容简介给出的关键信息是,用超出常识的认知展示一个个光怪陆离的荒诞故事。

怎么荒诞了?在东京公司上班的那些日子,理奈也到便利店买便当充当午餐。但她受不了便当里那些黏糊糊的蔬菜里的一股土腥气,每每会将夹在三明治中间的番茄片择出来。不吃蔬菜对身体不好,这个道理理奈岂能不懂?可她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琦玉吃过的番茄、茄子和黄瓜,就愈发咽不下饭盒里的蔬菜。不吃蔬菜对身体不好的提醒听得多了,理奈决定尝试到街道花坛采摘蒲公英回家料理,“这不过是极为普通的蔬菜味,微苦中带有醇香,倒是让人很容易接受”,从此,理奈开始在街道上寻找“蔬菜”,蒲公英、车前草、春紫菀、三叶草、荠菜、三叶草……此篇小说的篇名《品尝街道》由此而来。所指未来的这个故事,人类精心培植的蔬菜反而不如街道上野蛮生长的花草,这篇可与集子中以人工合成的食物为话题的《美好的餐桌》互为文本的小说,因着被村田纱耶香处理得云淡风轻,倒也没有荒诞得叫人吃不住劲,顶多是理奈初尝蒲公英时品到的微苦。可细想未来人类的舌尖上将美味不再,不得不承认村田纱耶香是在故作轻松地讲一个沉重的话题。沉重的主题与轻盈的笔调在《品尝街道》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不平衡感,从而让这篇小说总在读者的心里别扭着。

我不知道浙江文艺出版社引进中文简体字版时,是按照原版来排的序,还是做了自己想要的调整。无论如何,我的阅读建议是倒过来阅读中文简体字版的《生命式》,也就是说从第12篇《孵化》开始,经过《品尝街道》、《拼图》、《风之恋人》……到第二篇《美妙的材料》,最后再进入与书名同题的《生命式》,理由是,读来受惊吓的程度也许会轻一点。

或曰,不就是些光怪陆离的小说吗?何至于让读故事的人受到惊吓?特别是《美妙的材料》和《生命式》,岂是“光怪陆离”一词所能概述的?甚至,我觉得那是两个没有办法一语概之的故事,比如,《美妙的材料》:新娘娜娜被要求在婚礼上披一顶由去世的公公的皮肤制作的头纱,“头纱上隐约可见公公的小黑痣和淡淡的斑,呈现出繁复的纹样……”我已没有勇气再摘抄哪怕一句原文,虽已读完了《生命式》,此刻的引用还是给我带来了强烈的不适感,“100年后,我们会变成怎样的道具呢?会变成椅子腿吗,还是毛衣呢?” 敢于在自己的作品里虚构这样的情节,毋宁是村田纱耶香将日本民众的生死观用虚构的手段画面化了。

尤其是与书名同题的那篇小说,村田纱耶香的虚构更是将这种画面描绘到了极致,以致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必须停下来进行自我心理建设。

总务的中尾先生脑梗死后,中尾先生的家人在两天后邀请他的同事去家里参加仪式,并希望大家尽量参加——我以为大家去参加的无非是在家举办的中尾先生的追悼仪式,但是,不!“中尾太太边说边掀开锅盖,里面是个白菜、金针菇一起炖煮的中尾先生呢……”村田纱耶香的虚构是,30年后吃人肉已在世界范围内成为习以为常的风俗,所以,一个短篇里,作者安排“我”先吃了同事中尾先生,没过多久又吃了与之同去参加过中尾先生的生命式、嗣后死于意外的山本的生命式。对短篇小说而言,在有限的篇幅里重复同样的情节是大忌,所以,同样是吃人肉,由于山本生前留下了如何食用自己的菜谱,“我”两次吃人,吃出了不一样的精彩。“精彩”一词怎么能用来形容吃人的场面?但《生命式》中村田纱耶香笔下的吃人场面不是喜悦的至少也是亦悲亦喜的,我们读着觉得匪夷所思、目瞪口呆、寒毛直竖,后脊梁骨直发凉,但在“我”、中尾先生和山本的世界里,死亡只是人生的中继站。30年后当人类数量越来越减少、尸体变成了可利用的资源比如让“我”们吃进肚子里生成能量、强健体魄从而有可能通过远离情感的性爱孕育新一代人类,死亡也就成了人类转场的过场戏,又有什么可悲伤的?

当我觉得《生命式》不是村田纱耶香凭空而来的想象,而是受启发于当下日本社会的生死观时,再回看东京奥运会开闭幕式上被我们看成情绪非常颓丧的两段舞蹈,那不就是将村田纱耶香的虚构舞蹈化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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