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磨道

既然人類早期是從刀耕火種開始的,那麼作爲他們賴以生存的原始工具一一石器,也就被加以利用上了一一這是值得肯定的事實。那些太過古稀的老人,是見證過用石臼舂米的艱難。

石臼這東西只要選料夠堅硬,不經風吹日曬雨淋,人爲沒有破壞,它是能夠保存上百年的,甚至還更長。最起瑪在我的小時候是見到過這種玩藝兒的。只是那東西,父母親作爲臨時品拿來用過一一我看到的情況將稻穀倒進石臼後,一根一頭粗一頭細的大木棒便在裏面使勁搗鼓,大約要半個多小時光景,粗糠與糙米才能部分分離。之後倒在篩子裏篩漏,每次能夠篩出的米粒並不多,再倒進石臼又搗。經過這多次反反覆覆的工序後,仍有少量的穀子最終也不能變成米。

從稻穀中取米這活兒,給人類增加了太多的麻煩。

一頭靈氣十足的老牛,也許就是憑着它與衆不同的靈氣,上帝纔將一個神奇的夢境投送給它了吧一一它夢到了人類賴以活命的糧食精加工,要從此以後靠它們來完成。它還準確地夢到了:將要由它的同類拉着石磨和石碾磨面碾米的具體細節。

由於在這之前,它和它的同類們一直是被人類豢養着,慢慢地人們纔拿它們作爲耕田耙地的工具使用,只是到了老不中用時,才被用來殺了喫肉。對於這即將出現的新任務,它以前連聽都沒聽說過。它便多了個心眼兒地問了一句,具體要怎麼實施,才能讓我們受得了呢?

那夢中的聲音告訴它,人會安排的,你大可不必擔心。到時候肯定要套上枷鎖,讓你們在磨道里自由不得。不過,爲避免你們因反覆轉圈而暈倒,作爲使用你們的人類,可能要把你們的眼睛給蒙上……

醒來後,那頭靈氣十足的牛口裏就一直唸叨着“磨道”這兩個字一一反覆唸叨了好幾遍。像是生怕因自己的不小心,而把這兩個陌生的字給忘記了似的。

那頭老不中用的母牛,在被宰殺的前夜,它像提前知道了什麼似的,竟未卜先知地將夢中的情景講給了它的後代。它的後代呢,就是那條小牛崽。它起初聽得有些沮喪,母親對它的安慰似乎起了作用。最後,它還是耐心地聽完了母親講給它的話。

“磨道”也就成了那個小牛崽自咿呀學語以來,最先學會並第一次吼出的兩個字。

後來的每一天,小牛崽的心因無知而恐懼。時刻擔心着被人蒙上眼睛、推入磨道、拉着石磨轉圈圈的那一幕的突然出現。

這條從小就失去雙親、最後不得不成爲孤兒的小牛崽,幾經輾轉來到我們家。被大人們餵養長大。

我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完全“淪爲”了一條膘肥體壯的大牯牛。它的眼睛有桐子那麼大,我們都叫它“桐子”,由於叫得多了,它也知道我們是在叫它,便做出一些“應答”的舉動來。

小時候的我,儘管經常要把它牽出去放,卻還常常畏懼它那碩大的塊頭。

奶奶就笑着告訴我說,桐子是很善良的,不會對你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奶奶的話多少有些打消我的顧慮,不過我仍然不敢在它面前輕舉妄動。

……桐子的性格我還不知道嗎,從小就是我把它養大的……後來奶奶又這樣告訴我說,我纔有了些許的放心。

聽到奶奶說桐子是被她養大的,聯想到我自己,不也是在奶奶的呵護下一天天長大成人的嗎?我便一下子來了勁,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追問起桐子的來龍去脈。

桐子它媽是在耕了一天的地累得不行之後死去的。人們從它躺在那兒一動也不想動、流淚的眼神裏知道了它的想法,大夥七手八腳剖開它的肚子,當小牛從它肚子裏一經取出來,它就斷了氣。人們沒有喫它的肉,挖坑把它埋了。

奶奶是個沒有文化的人,她邊幹着活兒邊給我講的這些故事,頭序相當零亂,還是我自己經過整理,才把這零亂的線條給理出來的。

小牛崽脫離母體後,根本無法站立,當時奶奶用熱毛巾反覆給它擦洗,直接把它身上的那些髒東西和臭味全擦洗乾淨了。按她自己的說法,桐子身上的那些令人作嘔的氣味,讓她幾天也喫不下飯。

小牛沒有奶水喫,奶奶就將黃豆泡脹,磨成豆漿加熱放些白糖,用奶瓶餵給它喫……她像呵護嬰兒一樣上心。

她的左腿就是因爲爬樹摘桑葉喂桐子而摔斷的,落下了終身的病根一一隻要一下雨疼痛病就要犯。

父親早就準備好了牛鼻索,奶奶心疼桐子還小,不讓穿。牛鼻索也是按奶奶的旨意打出來的,父親怎麼會不知道它的可憐呢?但還是被奶奶拖了些時日,直到錯過了最佳穿牛鼻索的時間。

該穿牛鼻索而又沒給它穿的那段時間,桐子的任性讓奶奶吃盡了苦頭。牛鼻索儘管套在它的脖子上,它卻根本就不聽奶奶的牽引,像偷喫莊稼苗兒、見了同類就狂奔等等這樣的事,簡直就沒少幹。在奶奶的心裏,它是沒媽的孩子,並不與之計較。

當父親第一次給它套上牛鼻索時,奶奶在旁邊偷偷擦眼淚,穿牛鼻索那鑽心的疼痛彷彿疼在了她的心上。桐子的鼻孔因此而凍裂,滲出了殷紅的血滴,奶奶就用綿紙給它擦拭……有時甚至還把草料喂到它的嘴邊去,以減輕它彎下脖子喫草而引發的疼痛。

村裏的那些牛們,除了老的小的、懷了崽的母牛外,剩下的能耕田耙地的大牯牛就只有六七頭了,幾百畝土地的耕種任務,就都落在了這些“不知”苦累的傢伙們身上了。

我們家的桐子便是其中之一。但奶奶是知道它辛苦的。不管是山上還是山下,只要它在哪兒作業,奶奶割的草不等收工,都會提前背到那些田間地頭去。青草吃了不經餓,奶奶定要備些乾的穀草、紅苕藤、包穀殼……桐子彷彿心領神會一樣,每次都把她背去的那些乾貨伴着青草喫下,喫得連渣渣都不剩下。

※        ※

就在牛們從地裏幹完活兒拖着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家的當兒,它們清楚地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幕情景一一原來相傳的磨道着實出現了一一有的人家打好了石磨,並且已經安裝好了,有的人家則正在緊鑼密鼓地開山取石,石磨也即將成形……

它們的心在無休止的勞作之後,個個變得沉重起來了。

我們家的石磨落後於全村人一一這並不是不願接受新鮮事物的緣故,而是要打一臺石磨連同安裝,是需要好大一筆錢的。我們家娃娃多,花銷大,用石臼舂米儘管麻煩,卻還可以抵擋上一陣子。

但沒過多久,我們家打腫臉充胖子的跟上了全村人的步伐一一也建好了一臺自己的石磨,要在那上面加工糧食的準備工作都已就緒了。

看到我們剛安好的石磨,大牯牛桐子的心態一下子處在了崩潰的邊沿。它拖着疲憊的身子,遠遠瞪着磨道私語道,媽媽呀,就像你夢到的那樣,我們真的又多出了一重苦難……

某天,幾頭牛湊在一起集體耕種一方大田時,它們便利用午休喫草的間隙議論開了:

都怪桐子它媽做的那個鬼夢害了我們……一頭瘦骨嶙峋的牛顯出萎靡不振的樣子,旁邊是主人給倒的草料,可它根本就沒有要喫的慾望。

我們家很有些雄壯的桐子,鄙視地望了它一眼,沒好氣地說,你這叫怪人不知理……作爲牛哪有不聽人使喚的?

不遠處,身上有白色斑點的“花斑牛”側耳聽了一陣後也插話道,你別說桐子他媽還真有能耐,居然猜準了人們的心思……要不是她提前給我們透露消息,等事情真的來了,我們還一點準備都沒有呢!

既然變了牛,就只有接受的份了。你還要準備啥?你不覺得一切都是多餘的嗎?近處一頭斷角牛悲觀地說。

……

像課堂上對某個問題的爭論一樣,當氣氛越來越激烈時,有些牛本來也準備投入到這次交流之中,掌控着它們自由的幾個中年男人,手持使牛棒、威嚴地走了過來……就這樣把這場交流給終止了,它們的勞動便開始了。

離那次難得的交流大概只過了一個多月時間,村裏就有人家開啓了用石磨石碾來磨面碾米的歷史了。最先進行嘗試的牛,一開始都很難適應下來,儘管它們的眼睛被竹編的 “矇眼殼”給罩上了。有些奸牛一進入磨道拉動石磨時,就開始不停地亂拉屎尿,把個乾躁的磨道弄得像狗下兒一樣讓人無法接受;有些老實的牛,則在磨道里才轉了三五圈,就打死不動了。當繼續再棒打時,就一屁股坐在了磨道里……

※        ※

好在我們家桐子的表現還可圈可點。它沒有像別家的牛那樣一味地耍起無賴。這是奶奶最欣慰的。據說它在觀摩了好長一段時間後,對同類的所作所爲進行了一番認真的總結。認爲那些不近人情的種種劣質表現,實是有傷大雅,更主要的是對不起餵它們草料的主人。

自從大磨建在竹林裏後,我們那原本使用率很高的石臼就完全閒下來了。一家七八口人喫的糧食,由粗糧轉化爲精糧,像把包穀磨成包穀面、把小麥磨成白麪、把稻穀碾成米……都要靠桐子拉動磨盤和碾滾子來完成。它似乎一開始就適應了在磨道里反覆轉圈的工作,這使奶奶原本的擔心變得多餘。

奶奶已經摸透了桐子的習性,也深知不論是在我們家裏、還是在村裏都離不開桐子了。她便在它閒下來時,就自個兒把它趕出去放,生怕因我去放它而餓了肚子。她還割回嫩嫩的野草,作爲夜草補充給它。

牛是人的六馬、牛喫露水草才上膘、牛無夜草不肥……這些話,多次從奶奶的嘴裏說出,我都記憶猶新呢!

可桐子到底是個畜生,儘管在心裏也知道奶奶對它的好,它完全不應該在精力不濟的奶奶面前搞陽奉陰爲,但我還是發現了它圖謀不軌的事實。

奶奶,桐子在喫磨盤上的麥面……那時我當即就揭發了它。

管它的,它能喫多少嘛……

桐子的口水流到了磨盤上,我看不過,走攏就給了它一棒。這傢伙才因此變得老實起來。

晚上,奶奶把桐子白天因偷喫而弄髒了的麥面拿去餵了它。

我常常想這樣一個問題,是奶奶一開始在發現桐子的偷喫行爲時、就沒及時管教它呢,還是它那難改的本性決定了的,桐子在磨盤上偷吃麪粉的習慣,一直延續到了後來。有一次竟造成了特別嚴重的後果。請容我把這件事慢慢說出來。

在那個靠工分分口糧的年代,鄉親們的每一天無不在圍繞工分使力。父母親天天跟着集體勞動,掙的是十分的滿分一一覈算下來也就是價值幾毛錢。我們兄妹五人力所能及地跟着奶奶搞些後勤保障。

七十多歲的奶奶眼睛不好使,腿腳也不利索。村裏修曬場,要磨很多面粉,爲的是給勞動者蒸饃饃喫。每天幾十號人的集體早餐,饃饃吃了最管用。

精明的隊長想到了動員村裏年老體弱者來實現這一願望。倘若這個路子走得通,就可以不動用強勞動力,也就不影響農業生產了,他決心一試。爲此,他拿自己已經試驗成功了的經驗在全村推廣,很快就得到了部分人的響應。

奶奶把磨面不但可以掙工分,還可以得些麩皮喫的想法,告訴了父母親,雖說是得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同意,但到頭來真正去做的也只有她一人。

當初,她很可能沒想那麼多,只想着如何才能爲家裏多作些貢獻,卻忽略了自己已經年老體衰這一不爭的事實。當然父母親在認可她好意的時候,也沒把問題想得那麼複雜。

五十斤麥子從集體倉庫稱回來了。奶奶是想利用好天道兩三天就把任務給完成了。羅羅子撲起來的麪粉,把她裝扮成了一個“白人”。

那幾天,我們讀書的讀書,留下來的也幫不了她什麼忙。

有天晚上我們放學回家,家裏的氣氛異常緊張,悄悄打聽才知道下午“好喫”的桐子,趁奶奶忙不過來的功夫、偷吃了磨盤上的麪粉。等奶奶發現時,它乾脆耍起橫來,把一磨的麥子和快要磨好的麪粉“掃”進了磨道里……

父親坐在旮旯裏,長吁短嘆地說道,哎,屋漏偏縫連陰雨……母親什麼也不說,冷臉黑沉得都要擰出水來了。

奶奶像做了錯事的小孩子一樣,不停地做這做那,以彌補自己的過失。

後來我才知道,大人們焦急的原因是稱回來的五十斤麥子,好大一部分已經被牛使了壞,根本交不出隊長規定的麪粉數,而家裏的麥子早已喫得精光。連續兩年的乾旱,快要把我們的存糧耗盡了。

大約三四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們放學回家見廚房裏冷鍋冷竈,一喊“奶奶,奶奶……”,沒人應聲,忙四下找尋,才發現她不見了。

柳樹堰的故事,我很早就聽說過了。

它在我所讀過的小學校的下邊。站在操場上就能看到,像極了一隻張着的大嘴巴。父母親時常提醒我們,柳樹堰天天都在張着一隻血盆大口,目的是想吸食人命……

私底下,我也聽同學們議論過,有人竟膽大包天夜裏偷偷去到那周圍,一種極其陰森的恐怖,把他們嚇得半死;老師也不止一次地警告過我們,千萬不要去柳樹堰玩水,那裏的淹死鬼會拉人下水,水草會纏着你們的身體……

那天下午,我們不見了的奶奶,竟然莫名其妙地跑到那個“奪命堰”的壩上,咚的一聲就跳了下去。

我們壓根兒也不會想到她會做出尋短見的事來,但當她牽着桐子的鼻索、託着溼透了的衣服、無精打彩回家時,我們都驚呆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後來我們才知道是桐子救了她。

事情過了很久,我們才從奶奶含糊的描述中,以及村裏有經驗人的分析中,還有經過我們到柳樹堰實地觀察,才系統地得出了結論:桐子事先到了柳樹堰,要麼去喝水,要麼去洗澡一一這都好解釋,天旱與天熱使它不得不那樣做。自知給家裏辦了一件錯事的奶奶,覺得只有以死謝罪一條路可走……水中的桐子,則眼嫉手快地托起了她……

從此活下來的奶奶,似乎與桐子有了一種相互依存的親密,人們總能常常看到她們在一起一一她就像知道了它的所思所想一樣,她總能讀懂它的需要,渴了牽它去喂水,肚子餓了,給它喂足夠的草料。連砍柴割草時,也要把它牽上……雖然它並不能給她交流什麼。

一天,桐子一大早就被一個年輕的後生牽去耕地,天黑了才送回來。在牛圈裏,奶奶忽然覺得它有些不對勁。她提上馬燈,仔細察看,這才發現它的背上有棍棒打出的道道 “輪” 印。當時,桐子用呆呆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在無聲的訴說着什麼。奶奶心疼地把草料喂到它的嘴邊。它只做出了過意不去的樣子,簡單地嗅了嗅草料,並沒真正拿出平時那種狼吞虎嚥的喫相來……

奶奶一夜睡不着,半夜起來看它的時候,它已經平躺在那兒了……

及時請來的獸醫診斷說,是勞累後中署了,好好調養一下不礙事……給它打了一針後,餘下的事就交給了奶奶。那幾天,勤勞的奶奶天天泡綠豆水,在石磨上磨細了餵它……

忙了一生的奶奶,終於永久地停下了勞作的腳步。

桐子拉着她的棺材,去一公里之外的老墳林安葬。走在前面的父親牽引着桐子的鼻索,自打一離開老屋起,它似乎與整個送葬的隊伍始終保持着步調一致的節奏一一循規蹈矩、不偏也不離一一完全尊從着父親的示意走走停停,又停停走走。當牛車在經過石磨附近時,它卻突然出現了異常的舉動,哀樂就此停了下來,嚇得人們大驚失色。

它站在磨道里不停地嗅着。那裏有它勞動時邊拉邊屙的屎尿味兒。那時,矇眼殼罩着它的眼睛,每次它的主人還要用一塊布把矇眼殼漏光的地方,給嚴絲合縫地塞起來。怕的是它在 “畫”了一個圈的磨道里因此而暈倒,它的確一次也沒暈倒過,因爲罩了眼睛的矇眼殼,是不可能讓它看到什麼的。

成百上千的蹄印,把磨道里的泥土踩成了泥灰。一陣微風吹來,那些泥灰變成了煙霧擴散開來了。沒被吹走的泥灰,則充實了那個圓圓的磨道一一白得醒目……正向它無聲地訴說着它所經歷的、過往的一切。而這一切它是能讀懂的,無盡的辛酸只有它心裏知道……

它呆呆地站着、靜靜地看着。周圍送葬的人屏住了呼吸,不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

父親牽着牛鼻索的手微微用了一點力,他試圖儘快將它牽離此地,奶奶的棺材一直在牛車上停放着。但沒有成功。

旋即,桐子像發現了什麼,激切地發出了哞、哞、哞……的叫聲。據我平時對它的瞭解,只有見到了它的同類,它纔會用這樣的聲音來附和。

接下來,它又做出了一個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瞠目結舌的動作一一竟然先抖動了一下脖頸上套着的木棒與繩索,像要把它們掙脫掉一一那哪行呢,它們捆得都很牢實,然後就前腿雙雙着地,跪到了磨道里。任衆人怎樣吼叫,甚至還有棍棒在它那常常捱打的背上,又加重了一些“輪”印,它仍是一動也懶得動一下,眼睛專注地平視着前方……

這可急壞了父親。這樣的舉動在村裏還是頭一遭呢。父親用手去搖它的頭,又使勁牽那牛鼻索,它好像根本就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

這時過來了一個老者,他是我們臨時請來的 “地仙”。他走到桐子的腦殼前,用雙手撫摸它的兩隻角,然後用一塊新鮮的白布罩住它的眼睛,示意周圍人趕快取下它脖頸上的木棒與繩索……

裝有奶奶的黑色的棺材從牛車上卸下來了,並且擡離了磨道。

磨道里只留下了桐子。那臺它曾經很多次拉動的石磨正上下穩穩地合攏、無聲陪伴在它的身旁。

在人們的合力下,棺材啓動,被重新擡上了路。

突然,長跪的桐子站了起來,在微微一個趔趄之後,它的頭用力朝石磨撞去。力氣之大,把上面的那臺石磨直接撞到了磨道里,反砸在了它的身上……

血,染紅了磨道里的一切!

衆人不解,更不知所措。

經驗老道的地仙,在躺着的桐子旁邊大聲解釋說,牛剛纔看到了它主人在磨道里的陰魂,才因此長跪,不願離開。但當它主人的棺材啓動時,它發現那陰魂要離開了,才迎頭撞了上去……這真是一條奇怪的牛啊!

還沒完全斷氣的桐子,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了地仙所說的話,它的眼睛無力地閉合着。

但在它的耳畔,又響起了另外一種聲音……

我做的那個夢啊,你說奇怪不奇怪,夢中有一種聲音說,以後你們不但要下地犁田,還要在磨道里推磨碾米,人們用石臼的時間太久了……

你怎麼會做出這個夢呢?我們耕田耙地已經是很辛苦的了,幹嗎還要給我們加擔子?不過,那也說不準,一個夢而已,不一定能成真……

醒來我就想,這世上的事啊,說不定就是先有夢來通知你,然後夢中的事情才真的兌現呢!

那可怎麼辦啊!我都不想長大了,長大了會如此辛勞!

怎麼?不想長大,就想要媽媽養你一輩子啊?

它那時躺在媽媽的懷裏,感到的是無比的幸福,壓根兒就沒想過她的夢境居然在它身上實現了。

※        ※

後記

死去的桐子正值饑荒年代。那時,村裏的人們,不但長久見不到油暈,連用小小的山雀來改善一下伙食的願望都會落空,而且貧瘠的土地根本不長糧食,每個人的肚子天天鬧着革命。

桐子的屍體,無疑給大夥提供了一次難得的機會。

儘管也有些零碎的聲音,私底下說過要用桐子的肉來祭奠一下飢餓,但全村人最後的決定是將桐子深埋。

桐子的“墓地”就在奶奶墳地的旁邊。沒有標記,更沒有墳頭,但我們還是記住了那不起眼的一個小地方。

那臺石磨被拆除了。磨道的痕跡也讓後來長出的野草給完全覆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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