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河往事


过了腊八,就是年了,娘说:“把院里那几棵树刨了吧,买点儿面,割点儿肉,让孩子吃顿饺子。”

爹说:“要得。”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黑着,爹就早早起了床,摸黑把树檩子装上车,然后叫醒我,要带我去赶巴清河集。双目失明的娘也起了床,摸索着要给我做饭。

爹财大气粗地说:“做啥饭哩,卖了檩子,买包子油条给我娃吃。”

长这么大,我还没有见过包子油条啥样儿呢,更别提吃过了,因此兴致很高。不坐车上,而是跟在车的旁边,象个大人一样卖力的帮着推车。爹不勉强,由着我。他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初时有点儿力气,没一会儿就乏力了。爹说:

“娃,上车。”

坐到车上,看父亲低着头,躬着腰,架着车把,如老牛拉磨一样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太阳自东方冉冉升起,爹的背影如泰山般,永远定格在火红的朝阳里,在我以后的记忆里是那样的无比清晰。

会上的人真多呀,大人,小孩,男人,女人,人推人,人挨人,人挤人,人山人海,花的袄儿红的裤,黑的脑壳白净脸,处处洋溢着欢乐的笑声。狭长的街道上,满是挑担的,卖菜的,推轱辘和卖糖葫芦的,说书的,唱戏的,耍把式卖艺的,熙熙攘攘,人流如潮。一街两旁,摆满了年画,春联,还有鞭炮,喜庆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着。人们穿行在红色长廊里,左挑右选,购买自己需要的东西。一时间,说笑声,打闹声,声声入耳,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好不容易拉到木材市场,好位置已经没有了。快过年了,家家都想换点儿钱,过个富裕年,农村人家没啥指望,好在树多,因此卖木材的也非常多。

爹在稍微僻远的地方放好车,然后,圪蹴一旁,于怀里摸出旱烟,往烟袋包里舀一锅烟叶,用火柴点了,噙在嘴角,等买家。烟叶是柳叶儿,因此冒出来烟的有点黑,有一股子柳叶儿味。我趴在爹腿上,瞪着一双骨碌碌的小眼睛,有些纳闷,这柳叶儿怪好吸吗?

不一会儿,来人了,看了檩子,一问价格,嫌贵。其实爹报的价格是有点高,但又有哪个不想卖个好价钱呢,况且我家檩子好,笔直,顺溜,值那个价。因此,爹高低不减。那人摇摇头,走了。不一会又来一个,问价,讨价,摇摇头,走了。之后再有人来,爹还是那个价。爹固执地认为,好货不愁卖。

木材市场南边,太阳静静地照在毛河上,河波子金光闪闪,晃人的眼。由于早上没吃饭,我有点儿饿,爹说:“坚持一会儿,孩子,就一会儿,等卖了檩子,有了钱,爹给你买包子,嗯,再加颗糖果。”糖很甜。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很响的咽下一口唾沫。太阳暖洋洋的照在我身上,使得我一瞬间也暖洋洋的了。

然而,买家象约好了般,再无人问津。直到快晌午了,集市上的人零零落落散去了,摆摊卖货的人开始收摊了,走人了。

这个时候,爹坐在车把上,仍满怀期待望着行人。额头的皱纹象条条蚯蚓,在挨挨挤挤拧巴着,谁也不让谁,越发拥挤起来。

晌午了,集市上人已散去,只剩下一地的碎屑垃圾,在随风飘移。

希望变成了泡影,让饥肠咕噜的我觉得时间难挨,拉着爹的裤角说:

“爹,咱回吧。”

“再等会。”爹固执地站在那里,一脸焦急。

日头偏西了,集市上已不见了人影,爹还在傻傻地等。卖不了檩子,一家人想过一个好年的愿景,没了。

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瘦老头走过来,手里拿着两个烧饼。此刻,我已饿得前心贴后心,烧饼的香味象麻绳,拽在老者手中,扯得我的小肠子一紧一紧的疼,小心脏也如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一样,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难受。我那个饥饿难耐呀。我“咕”地咽下一口唾沫,扯一下爹的裤腿,叫:

“大……”

爹不睬,没看见一样。仿佛受了委屈,我哭了,叫:

“大!”

爹身子一抖,背转过身去。

眼见得老者走得近了,香味诱惑得我益发难挨,我叫:

“大,我饿!”

爹不知哪窜来一股邪火,突然一巴掌拍我头上。

也许是饿的,饿极了,也许是哭的,哭得脑袋缺了痒,也许是爹的巴掌确实重了些,我头一懵,一头栽倒在地。

被随后而来的老者弯腰拉起,扶在怀里,然后瞪了爹一眼:

“行啊,出息了,打起孩子了。”

爹惊愣愣地怔着,定格在那里。爹从没有打过我,而这一掌,竟把我打趴倒了。爹不敢相信。

爹愣愣地望着我,似乎脑海里一片空白。

老者将烧饼塞到我手上,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接着又往我手心里放了两块银元。老者扭过脸:

“我家主母,说要看看她女儿。”

老者叹息一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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