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鸟

黑夜中,李小山再一次望向了窗外,忽明忽暗的星星扎成了堆,亮晶晶的闪着,跳着,继而迅速地游向天边的另一角。月亮不是很圆,但是很亮。语文试卷中常常有一道让他们写一个比喻句的题,他总有一个万能的模板,弯弯的月亮像小船,如果不是小船,那也只能是镰刀。但是此时此刻,那个亮的让他眼睛又涩又酸的月亮既不像小船,也不像镰刀,他更像一条又粗又软的绳子,可以被折叠成任何一种形状,也可以没有形状,可以被拉得很长,也可以被折的很短,而绳子的两个极端,就是他和父母。

快到教室门口时,他看见了同学们书包上耀眼的哆啦A梦,闪闪发亮的熊大,以及聪明的喜洋洋。他还看到了许许多多的手,大手,小手,大手套着小手,十指没有缝隙的被紧紧相扣在一起。他被吸住了,哆啦A梦吸他,那些十指相扣的手也吸他,那些如一罐罐焦黄色的蜂蜜般的笑容也吸着他。他提着早几年奶奶缝的挎包,对,是挎包。如果对包有一个明确分类的话,老师背的包包该叫手提包,同学们背的包叫书包,而他这个,只能算挎包,奶奶上街买菜时才挎的包。他有点羡慕,也有点自行惭秽,更有点遮遮掩掩。

开家长那会儿,老师让家长坐在教室,同学们在操场上自由活动。他像一个泄气的皮球,软踏踏的躺在足球场上,刚刚铺的绿色草坪上面毛茸茸的毛不合时宜的挠着他的脸,也抓着他的心。没有例外,这一次的家长会他还是一个人来了。

早晨起床那会儿,他本来想叫爷爷来的,可是爷爷已经年过七旬,整天呼呼大睡成了他唯一的乐趣,也成了他最终的归宿。上次他叫爷爷来开家长会时,爷爷竟然睡着了,哈喇子淌了一桌子,隆隆的打呼声震颤着他的心膛子,也像一个劣质的粉刷子般毛毛糙糙的刷着他的脸。当同学们哄堂大笑时,他如坐针毡,面红耳赤的推了推爷爷,爷爷像个没事人一样,换了个方向继续睡着了。

湛蓝的天空像一个大帐篷轻轻松松就围住了他,有云也有丝丝的凉风,精炼的白云迅速地游走于天空的边边角角,他出神的望着那一坨白云,它的形状各式各样,有的像爸爸,也有的像妈妈,爸爸拉着她的手,他又拉着妈妈的手,这样等于爸爸拉着妈妈的手。爸爸踏着七彩祥云带着他和妈妈游览于天际,妈妈的脸笑的红扑扑的,一双小眼睛眯缝在了一起,他也学着妈妈的样子用双手把眼睛合到了一起。

“哎呦,你怎么没带你爷爷来开家长会啊,爸爸妈妈在外面拦钱,舍不得叫,你爷爷的哈喇子你也舍不得了吗?”

马小壮居高临下的站在李小山的面前,这种话题他不记得和马小壮争论过多少次了,但是他记得很清楚的是,他每次都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他不敢争论什么,更不敢采取什么行动。无论是力气,还是身高,他都不如马小壮。他不怕和马小壮打架,顶多被他马小壮揍一顿,他至少能出这口恶气。但是他怕爸爸那一吼,爸爸一吼,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只觉得双手颤抖的厉害,电话里再也没有了声音,只能听见滋啦滋啦的干吼。上次他和杨晓明打架时,当老师打电话给爸爸时,电话那端,爸爸的第一句话就是剁了他的爪子,听到剁爪子,他的手触个不停,他像个迷路的小羊,辨不清自己的方向了,他只觉得裤子热乎乎的,低头一看,竟尿了一裤子。

李小山的爸妈已经外出打工多年,他和父母唯一的交际就是每年的春节,那几天父母也会疙疙瘩瘩给他买一大包吃的,穿的,以及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那几天妈妈也会跟他在一起睡觉,给他做平时都没有吃过的东西,甚至于拉着他的小手去走亲访友。但是,无论爸爸妈妈怎样做,他总感觉跟爸爸妈妈热乎不起来。他们之间似隔了一大堵墙,爸爸妈妈在墙的一面,而他一个人在墙的另一面。

他八个月的时候,母亲和父亲便走了,当时正是极度依恋母乳的时候,母亲匆匆就走了爸爸工作的厂子里,母亲走了,带着他的母乳走了。也带着他的半条命以及他之后无穷的念想走了。以至于至今,他睡着时嘴总是张成一个小圆,他拼命的吮吸着,嘴富有节奏的蠕动着,像小时候一样,姿势依旧在,只是感觉早已不在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任何的感觉。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使尽十二分的力气撞向了马小壮的肚子,撞向他的那一刻,他有种撞向火山口的悲壮,也有一种荆轲在易水边诀别太子的悲凉,如果当时他是一个斗牛士的话,那么马小壮就是那头发了疯的牛,要毁灭斗牛士的牛,也想企图毁灭全人类的牛。

当同学们拉开撕扯中的两个人时,马小壮的脸上留下了几道如苍鹰的爪子掠过一般的血印子,左边的撕烂的口袋也随着他的走动一上一下的抖着,显然他也没有讨到什么便宜。李小山的嘴角流出了丝丝的血水,两个本来很小的眼睛突起来了,也肿起来了,铁青的眼皮耷拉下来了,此时距离家长会结束的时候还有一段时间。他来不及想教室里还有自己的书包,他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趁着老师没发现,趁着还没给爸爸打电话,赶紧逃。

曾经无数次砍柴捉蛐蛐的地方,在今天,他竟然有点害怕,怕突然出没的野狼把他叼回黑乎乎的山洞,也怕突然有个妖怪把他当做下酒菜,更怕爸爸再次的对他吼起来,剁他的手。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流逝,他的心里像锤子打击木桩般铛铛个不停,他怕有人一下子找到他,他也怕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一阵阴凉的风吹过,他眯住的眼睛一下子松开了,夏天是个两面派,如果说白天的他热情,温暖的话,那么晚上的他一定是冰冷,冷漠的。穿着短裤的李小山腿上被树枝以及路上的各种野花野草刺了个遍,一条条的疤,间歇流出的血水和他腿上清晰的血管融为一体了。一只鞋子也不知道被他丢到了什么地方。

他想家了,想爷爷奶奶了,他也想爸爸妈妈了,他想起那个限量版的滑板鞋是爸爸给他买回来的,他更想起来,家里妈妈买的书包已经快堆成小山了,不仅有多啦A梦,熊大,喜洋洋,还有他喜欢得虹猫蓝兔和蜡笔小新。只是他似乎一直赌气,气爸爸,也气妈妈,凭什么把他丢到爷爷奶奶这里这么长时间,也凭什么让他的家长会永远缺席,难道他存钱罐里那些疙疙瘩瘩的钱就能买回来他缺失的爱和挽回丢在马小壮那里的脸面吗。

他起初小泣,后来哭出声来,最后哽咽起来了,当时他只顾跑,只想让别人找不到他,根本就没有看路,这下他摸不清也道不明了,此时此刻,就算他记得路,凭他的胆子,他也不敢挪动一步。远处一道道的沟,阴森森的一排排的白羊林在远处像他放射着冷箭,他只觉得一棵白杨树就是一个绿毛怪,而不远处的沟壑就是绿毛怪的家,而他,迟早就要丢进绿毛怪的家。

当他再也无力哭喊时,远处的灯亮起来了,一个,两个,漫山遍野的灯扫射着他。那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吹进了他的耳膜,“山山,你给妈妈出一下声,妈妈接你回家了”。爸爸在林子的那一头也同样的呼喊着,他那沙哑的嗓子又一下子充满了力量,他鼓足劲的喊,爸爸妈妈我在这边!!!

当听到电话那头儿子不见了时,李小山的妈妈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上,在连续工作了十二个小时后,他们无心在考虑除睡觉以外其他的事情了,此时只想一觉睡到天亮。正准备洗漱的李小山妈妈突然就收到了家里的电话,儿子今天跟别人打架了,下午的课也没上……

他们夫妇赶上了最后的一趟高铁,经过三个小时的煎熬,他们到达了村口。此时小山的爷爷已经和村里人在村口等他们了。

当小山妈妈看到儿子的那一刻,几个箭步冲上来就抱住了儿子,不是抱起来,是一下子提起来了,夏夜很凉,可是她抱起儿子的那一刻,竟发觉汗水已经湿遍全身,汗水黏糊糊的,在她身上,也落到了儿子身上,小小的水滴把他和儿子串在一起了,小山爸爸也红着眼仅仅重复着那句话,“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众人合起来的手电筒的灯光,恍如白昼,照亮了爸爸妈妈的脸,照亮了前行的路,也照亮了他的心,在众人的“拥护下”,李小山被妈妈抱下了山。这一次他再也不怨恨爸爸妈妈了。

今晚的月亮真亮,像小船,也像镰刀,李小山心里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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