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羊儿吗

今天放学回家后,我看到满院子是土,是草、是羊的脚印。我知道父亲的羊又跑了。我想起了我的七妹,我想起了她的脸,我想起了她常年翻土的粗糙的手,我想起了她乱蓬蓬的头发,以及总驻扎在她头发上的那根草。

虽然我与七妹同样是女孩,可我们在父母心中,尤其父亲的心中地位截然不同,我是家里的长女,我的小名叫静静,我的七妹是我母亲生的最后一个孩子,名字叫绝招。

我出生后我的父亲很高兴,当然我的爷爷奶奶也很高兴,因为我的爷爷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我又是他们二老的第一个孙子,所以对我格外的疼爱,由于我的出生,我母亲在家中的地位也可谓是更上一层楼,生我之前,母亲不但干很重的农活,还要挑水,洗衣做饭,可是生下我之后,爷爷奶奶怕我营养不良,从此取消了母亲干农活这一重大项目,专门的照顾我。

生下五妹的时候爷爷奶奶明显焦虑了,因为母亲已经连续生了五个女儿了,父亲倒是镇定,看来他是准备打这场持久战了,由此,我的五妹名字叫“一招”,父亲希望她能给我们引来一个弟弟,家里人对母亲更重视了,她们不让母亲干任何重活,怕伤了母亲的元气,毕竟我们家真的很希望有一个弟弟,虽然这个弟弟不能吃,不能穿,更不能当钱花,可我们像春天的庄稼渴望第一场春雨般渴望着这个弟弟的到来,尤其我的爷爷,他已经七十了,有一次喝醉酒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依偎在奶奶的身旁哭着说,他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的孙子,这样他也好对我们孙家的列祖列宗有个交待。

春节过后母亲怀上了第六个孩子,爷爷奶奶满是期待,她希望这次母亲生的是男孩,奶奶整日整夜的烧香拜佛,甚至去庙里祈了符让母亲服下,母亲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五个月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做饭,奶奶让她全心全意的备战生第六个孩子。

其实爷爷奶奶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爷爷的家族都是一脉单传,当初爷爷娶了两个老婆都不生,后来爷爷干脆都休了,奶奶是爷爷的第三个老婆,但是奶奶倒是挺争气,来到这个家不到一年就生下了我的父亲,在我爷爷看来,这已经够了,至少向外人证明他孙玉厚有后了,可是发展到父亲这里,爷爷奶奶更急了,他们怕母亲生一堆的女儿,他们怕孙家失去了香火。

可是他们的愿望再一次落了空,像上好的发条一样,只要发条在,母亲永远都只能生女儿,我的六妹在母亲声嘶力歇的叫喊声中出生了,当张家接生的奶奶抱出孩子并且宣布是女孩的时候,爷爷冲出去把大门外的一桶水浇在了头上,当时我正在门外面为我抓得那只蛐蛐盖房子,看到爷爷浇水的那一刻,我吓坏了,手一抖,我的蛐蛐跑了,我大声的哭,没命的哭,声嘶力竭的哭,奶奶吓得跑出来问我怎么了,我哭着说蛐蛐跑了,其实只有我知道,我是被爷爷吓哭的,因为我看到爷爷的眼里喷着火,不,应该说爷爷眼里冒出的东西比美国的原子弹还厉害,他眼里的东西在我看来能够毁灭整个人类,并且多年过后,地球上仍有可能可能寸草不生。

张家奶奶把孩子放到父亲的怀里便走了,父亲有点呆,以往张奶奶接生完孩子父亲总要给几个钱的,可是这一次张奶奶等了等,瞧了瞧,有向四周转了转在确定没有人理她后,她识趣的走了。

在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父亲给我的六妹取名叫“在招”。父亲是个固执的人,这个通过母亲生孩子就可以看出来,而固执的人总是喜欢跟自己生气,如果生不出儿子,他就十个八个的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只要一天生不出儿子,父亲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期待着,他渴望着,他做梦都想着革命胜利的那一天。

这一次爷爷奶奶改变了所有的方针,他们让母亲住到了他们的房间,而他们自己住在了一个湘房,他们对母亲也采取了“放养政策”,让母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以往母亲吃什么都是奶奶决定,奶奶也不许她随意走动,唯一不变还是不让母亲干活。

爷爷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虽然他的头发以及他的胡须早就白的一塌糊涂了,可是他的眼睛总是炯炯有神,可是现在爷爷的眼睛凸的厉害,眼里的光也没有了,他的眼睛死死地,他看人也死死地,他走路再也不带风了,相反我感觉现在的爷爷很邋遢,脾气可大了,我不愿意和他玩,我总是躲得远远的。

母亲果然不负众望,怀上了她的第七个孩子,这一次的母亲和平时不太一样,她很爱吃酸的,据母亲所说:以往怀了孩子都睡左边,可是这一次她睡的是右边,父亲大喜过望,买了一大箱子酸葡萄,起初我看到那些又大又好看的葡萄抓起一大把塞进了嘴里,可是下一秒我酸的快要掉牙了,眼里含着泪花跑出去问奶奶要糖吃,在我看来,我宁愿吃一嘴盐也不要去碰乃些酸溜溜的东西了,因为我吃了一口葡萄后,我连苹果都咬不动了。可是母亲不一样,母亲大口大口的吃,大口大口的嚼,看得我嘴里冒水,不光我不吃,我的妹妹们也不吃,这样倒为父亲省了不少事,他不用把葡萄藏起来了。

这次的母亲不像以往怀孕那样整天卧在家里,于此相反,母亲成天在村子里转悠,她一手拿着扇子,一只手撑着腰慢慢的转,有时候东张西望,有时候看见熟人也主动去搭讪,刘阿姨对母亲说“静静妈,你都四个月了,肚子还是这么小,这回八成是个儿子”,母亲也坦露和平时不一样。

四月的风真是温柔,它总是轻轻的掠过人们的脸庞,然后迅速的扫过了小河,河边的柳树轻浮的扭着腰,叶子已经绿的不成样子了,成群的人在河边聊着天,有光着膀子的,也有只穿下半身的,河里的鱼似乎也感受到了人们的好心情,不时的跳出水面张望着河面上的人。母亲穿着奶奶在县里买的花衬衣也来到了河边,母亲依旧拿着那把扇子,只是动作更夸张了,母亲拼命的扇,估计十里之外的生物都被母亲扇走了,母亲不断的出现在大伙的视野之中,不断的刷着存在感,母亲确信这次怀的是男孩,因为母亲实在是和前几次太不一样了。

这次和以往不太一样的是政府对计划生育抓得更紧了,据村里人说:李家的婆娘就是半夜被计划生育的人给逮到了,李家婆娘头都磕烂了,计划生育组的主任都没有心软,但是听此种种我的母亲并没有过多的担心,她确信这次怀的是男孩,如果生个男孩,管他计划生育组的人闹腾什么。

天阴沉沉的,但是并没有下雨的意思,门外的柳树无力的弯着腰,妹妹们在外面玩的很尽兴,她们玩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时而东跑跑,时而西瞅瞅,我在奶奶的房里吃着妈妈剩下的桃子,奶奶为妈妈未出世的孩子缝着那件蓝白相间的棉袄,小小的袖子,圆圆的领,我突然想起了爸爸为我买的那个洋娃娃还光着屁股,我在心里暗暗的想,等奶奶不注意我一定要把这件衣服偷回去穿在我的洋娃娃身上。

母亲进来的时候我和奶奶吓了一跳,因为母亲的脸红红的,不是全部红的那种,就跟我刚才吃过的桃子颜色很相近,她吃力的向前挪动着,嘴唇干的要命,如果稍不注意血就会崩出来。往日那件鲜红的衬衣也失去了色彩,奶奶到底是有经验的人,她知道母亲可能临盆了,就让我去喊张奶奶。听到奶奶发号施令,我像个奥运选手般冲了出去。

当我像个侦探般把张奶奶家搜了个底朝天,却没有发现张奶奶丝毫的踪迹,擡头发现张奶奶家树上的李子格外的大,格外的嫩,我像个主人般摘下了一兜李子,然后边吃边往家走,完全忘记了奶奶交待我的事。

当我到自家院子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绝望的叫声,我突然想起了雷阵雨前的雷声,我看到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像个屠户般拉扯着母亲,如果说母亲第七个孩子是女孩很糟糕的话,我觉得不算糟糕,招来计划生育组的人才是遇到了灭顶之灾。很不幸,我的母亲第七个孩子仍然是个女儿,并且我的母亲永远都不会生养了。

父亲的眼里有火,此刻如果让父亲望一眼田野里肆意疯长的夜草,我觉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纯粹是扯淡,父亲的火要毁灭世界。

很久之后,计划生育组的人走了,父亲怔怔的望着我的七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就叫她”绝招“吧”,说完就走了,我紧紧的拽着奶奶的衣襟,父亲的那口气冷到了我,我看见它在空中凝结成冰了,不,应该是一把小刀,一把永远都没有杀伤力的小刀。

七妹出生的第七天母亲喂她吃了第一口奶,她的嘴唇很薄,有点微微的泛红,小手在空中招摇着,由于吃了奶,七妹显得很高兴,手舞足蹈的仿佛要去参加“开国大典”。之后的七妹再没有吃过母亲的一口奶,是奶奶用羊奶把她罐大的的。由于跟羊有特殊关系,记忆中的头上总是有棵草。

母亲很少待见七妹,妹妹们也不愿意跟七妹完,她总是在土堆里不着边际的乱翻,又或是依偎在草堆旁边,时不时的用手抓起一大把的草塞在羊的嘴里,那时候的我已经六年级了,妹妹们当中只有我享此殊荣,其她的妹妹们吃过饭之后便玩着永不过时的过家家。自从生下七妹后,父亲已经五年没回家了,除了给爷爷奶奶寄钱外我们再也没有了父亲的消息。

一次放学回家后,七妹一如既往的躺在哪个草堆上,手里还攥着一把草。我轻轻的摇醒了她,她咧开嘴冲我笑了,由于北方恶劣的气候,她的嘴上结了一层血痂,冲我笑得时候血冒了出来,我的心狠狠的拧了一下,为她单纯的笑,她乱蓬蓬的头发、以及没有一个叫得出口的名字。以至于多年后的某个晚上,当我再一次梦见七妹冲我笑时,我泪如泉涌,醒来是后悔,是自责、是无尽的绝望。它向一个陨石般压的我喘不过气来。是的,有生之年,我再也见不到我的七妹了,她走了,她永远的走了,她比我的爷爷奶奶更早的走了。

那天的太阳发了疯般炙烤着大地,空气里都冒着火,也许人出去也会被烤焦的吧,可是偏偏没人敢试一下太阳的热情,他们不断的向浑身泼水,虽然浑身湿漉漉的,丝毫没有减轻他们的痛苦。我的七妹就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我们。

当外面燃起熊熊大火时,我们都在屋里睡大觉,当村里的人提着大桶小桶跑来我家救火时,我们才发现外面起火了,那一刻我发了疯般的冲出去,我想起来我的妹妹还在草堆里,草已经被烧的所剩无几,这时候,我的妹妹安静的躺在一边,除了面部有烫伤外,她的任何地方都完好无损,可为什么,任何地方都完好无损,她还是离开了我们呢,我声嘶力歇的吼着,由于草堆旁边就是羊圈,我们的羊儿也葬送在了大火中。妹妹永远和羊儿们在一起了。

爷爷已经老的厉害,甚至有点老年痴呆,他在拥挤的人群中像变戏法似的挤来挤去,看见有的人默默的流泪,他也装模作样的哭,“多好的孩子啊,可惜说没就没了”,伴随着人们的叹息,以及草堆边的点点火焰,我的妹妹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由于是在酷热的夏季,奶奶草草的就把妹妹下葬了,奶奶拿着一把雨伞狠狠的砸在了棺材上,说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类的话,毕竟妹妹是奶奶养大的,其他的妹妹们也许还小,她们看着奶奶奇怪的表情,她们有点呆,甚至有点傻,她们也用手打着棺材,只有我的母亲,她没有滴一滴泪,也没有再去看妹妹一眼。我的妹妹就这样草草的下葬了。母亲的一切行为我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我和母亲之间结了深深地结,从此我和母亲之间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某个偶然的下午,我想起了我的妹妹,猛然间,我似乎又看到了母亲喂妹妹第一口奶时妹妹手舞足蹈的样子,看,她在迎接开国大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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