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哇，天寶楊。
在這樣一本甜蜜的書信集下寫一封給朋友的信，多少有點子怪。不過沒關係，一來我本就是個怪人，你比誰都明白。二來這封信理論上來講應該寫給我的愛人，但我想，冒昧打擾一個目前爲止素昧平生的人是不禮貌的，我想要愛一個具體的人類勝過愛一個只活在將來時的影子。所以此刻我坐在書桌前，寫一封信給我親愛的朋友，請你收下我的友愛吧。
這封信寫給你，不只是因爲看到《愛你就像愛生命》就想起了你，還因爲我想起了我們一起無憂無慮冒着傻氣兒的日子，在操場上毫不羞愧地大談人生、理想、藝術和文學的日子，那些歡天喜地走路都恨不得蹦起來的老時光。
前些時你給我打電話，沒頭沒尾地說生日快樂，語氣還委屈巴巴。其實那天我沒過成生日，你也沒給我唱生日歌，以後再找你討。當時我在腦海裏飛快地對你的聲音做了頻譜分析，結果說你十有八九在哭鼻子。你拖着哭腔說生活好難哦。我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你。我知道這個沮喪的夜裏你想要有個人陪你一邊散步一邊聊天，把生活的苦水嘔個乾淨，回去的路上一人一杯綠豆沙，再買半個西瓜拎着慢慢悠悠回宿舍去。四個人一起，再怎麼大的苦悶都能消化掉。可我們現在隔着一千公里，所以我只能給你寫一封小小的信，寫什麼呢，就寫你最愛的這本書吧，你保準會高興。
親愛的天寶，你上次這樣急匆匆地打給我，還是畢業的時候。因爲疫情，學校只給畢業生兩天時間收拾東西，所有的畢業生都忙得滋哇亂叫，也包括你。正跟實驗室的同學們依依惜別（大喫大喝）時，你一個電話打過來，你說你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可是你好怕見不到我，我們必須得見一面，可是你行李還沒收拾完，我得來宿舍一邊幫你收東西一邊見你。楊天寶，不愧是你，一句話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不過我還是立馬去赴你的約。那天我連滾帶爬地幫你搬了八十公斤行李上下三樓。八十公斤，楊天寶，你總是那麼狗，不過沒關係，我也訛了你一板檸檬茶，刷光了你校園卡里最後一點兒錢。你的行李是真多啊，收拾到最後地板上扔的盡是你不要的垃圾。撿到後來我們都撿不動了，乾脆坐在垃圾堆裏說起話來，就好像在你舊日的廢墟上談天說地。分別在即，我們爭分奪秒地討論一個又一個話題，有說不完的話，也好怕話說不完就要分離。
王小波對李銀河說“我對你愛戀的過程全是在分別中完成的”。我想我們的友誼也是在分別中完成的。小寶貝和鑫仔畢業後不久，我也搬去了新的宿舍，不住在一起見面的機會少了許多，於是每次約着“散步”的那幾個小時就格外珍貴。我們總是圍着操場一圈又一圈地走，談人生、談理想、談心靈、談好多好多不着邊際冒傻氣兒的事情，拼命地說啊笑啊，要把每一秒鐘都用個乾淨。那時候我們怕死了未來生活會平淡枯燥如死水，誰知道我們這年頭疲憊取代了平淡，變成成人生活裏最大的陷阱。有一天你告訴我最近讀了一本甜蜜的書信集，講王小波寫給李銀河，李銀河寫給王小波。你那麼喜歡《愛你就像愛生命》，覺得他倆簡直可愛極了，在我耳邊你好哇你好哇，哇哇哇個不停。那時候我以爲快樂就像打嗝一樣，因爲你說完就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像是一連串圓滾滾的飽嗝兒在風中飄蕩。
你太喜歡這本書，逮着機會就要引用幾句，那時書裏好多內容我都記不清，這次重新翻起，好多好多的喜歡也從書裏湧到我的思緒裏。你到底喜歡它什麼呢，讓我來猜猜看。
我想頭一件得是王小波和李銀河之間非虛構的愛。這本書前頭是王小波和李銀河的書信，後半截全是小波寫給友人的信。如果不看後半段，很把這個對愛人說“飛飛飛，飛飛飛，你快飛回來”的傢伙和小波聯繫在一塊兒。給友人寫信的小波是熟悉的那個小波，是寫《一隻特立獨行的豬》和《我的精神家園》的小波，犀利而真誠，大實話裏時不時來點兒黑色幽默。後半段和現實聯繫得太緊密，讀完你要是告訴我小波寫過一本《計算機原理》我也絲毫不質疑。真的，誰能想到他是學CS出身，各種術語讓我想起了考試周纔開始翻書學習的遙遠記憶。但對李銀河，王小波有獨一份的天真。儘管寫《綠毛水妖》時王小波還不認識李銀河，但我總覺得《綠毛水妖》和小波的愛情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讀過他的信，這種感覺愈發強烈。小波寫給友人的是“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寫給銀河的是“從一個月亮走向另一個月亮”。綠毛水怪裏有小波對愛情的一切美好想象，有文學，有哲理，有故事，有友誼，有詩，還有將來的李銀河。斯通納說愛不是最終目標而是一個過程，藉助這個過程，一個人想去了解另一個人。我想他漏了一點點，愛有時也是通過另一個人看到自己的過程。小波和銀河的愛是兩個靈魂對等的相互吸引、崇拜、學習、交疊、促進，你支撐了我，我託舉着你，兩人一步疊一步，螺旋上升式地克服地球引力，長到天上去瞧瞧雲朵的形狀。他們倆之間的坦誠是最讓人嫉妒的東西。真的，你信不信，坦誠是種美德也是幸運。坦誠就是信任，就是不怕暴露自己的柔軟和弱點，不怕羞，敢把自己最天真最純粹的幻想都託付給你，就是“我把我整個的靈魂都給你，連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氣，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種壞毛病”。好天寶，也許你不知道，但你身上也有十分貴重的坦誠傍身，我特喜歡你不會什麼都說好，什麼都贊同的坦誠。儘管也有被你的坦誠氣得歪鼻子斜嘴的時候，但還是覺得它彌足珍貴，值得託付。
我們那麼喜歡小波寫給銀河的信，還因爲他兩讓我們看到了生活裏還有一點兒這麼真實的美好。讓人覺得生活是雞毛蒜皮的，是折損歲月的，是消磨青春的，但終究是美好的，值得來一趟的。我們多喜歡這點兒美，也希望我們的生活裏有一點兒美的東西。對我們來說，美是什麼呢。我想美是盛開的大簇野花，夏日將盡時的晚霞，市場堆積成小山的新鮮蔬果，最要緊的還有精神世界的純粹、豐滿、多姿多彩。精神這東西看不見摸不着，談起來總怕被我說得虛幻縹緲。可我們是學電的，電不也是看不見摸不着嗎。電也好精神也好，我們要和看不見摸不着的東西打一輩子交道。讀他兩的信，就像是看兩個孩子搭積木，一塊一塊搭建自己的精神世界。私以爲小波和銀河是很樸素的理想主義者，他兩討論人生、詩歌、美、文學和精神世界一點都不討嫌。不是那種拿腔拿調，藉着理想主義大秀優越感的人。你知道我頂討厭優越感這事兒，一想起來就恨不得拿腦袋哐哐撞大牆。小波和銀河大談精神世界卻不討嫌，因爲他們不僞善。這世界上有人能喫上糖有人喫不上，能喫糖的人裏有的就不那麼厚道，嘴上說着關心喫不上糖的，心裏卻瞧不上他們，嫌喫不上糖的沾着貧瘠的苦味，併爲自己有這麼點兒甜而沾沾自喜。小波和銀河則是自己嘗過糖的滋味兒就惦念着其他人什麼時候也能嚐嚐呢。
給你寫這封信的現在，我正經歷一場小規模的精神危機，背後長出兩片隱形的蚌殼，整個人自閉起來。這事講起來怪丟人，買飯回來在路上摔了一跤，車摔在地上把腿上掛了老長一條血印子，車筐裏打包好的豬肘飯飛出去倒扣在地上摔了個稀巴爛。那碗價值十六元的昂貴豬肘飯從紙盒裏摔出來，隔着打包紮實的塑料袋和地面進行了親切交流，就像是一灘米飯堆成的雪人扣了個紙帽子，十分難看。於是我陷入了掙扎，是屈從於爬蟲腦的本能撿回來喫掉它還是故作高傲地徑直扔掉餓肚子，雖然這飯要拍很久的隊，雖然它被摔得一團混沌但還乾淨。最終我還是選擇了當一隻豬，歡天喜地地抱着食槽吃了個夠，畢竟那是十六塊錢，當助教要改不少作業才能賺到手。當牲口不丟人，但是喫那碗飯的時候，我還是覺得摔得稀巴爛的不是豬肘飯，而是我可憐兮兮一文不值的窮酸氣。就是豬聽到我內心的掙扎也會不屑一顧，豬吃了就吃了，管他媽的丟不丟人。我難過不是因爲自己的落魄，畢竟要是有人說自己最落魄的時候不過是吃了一碗本就還可以喫的豬肘飯，況且這豬肘飯還十分好喫，我只會說這人真酸。再怎樣也要好過碗裏被卸了肘又蒸又煮切成軟爛方塊然後被一個急剎車倒扣在地上砸得肉油模糊的那隻豬。我難過是因爲我靈魂裏的虛榮、嬌氣、脆弱、小心眼兒、死要面子、和精神世界的不堪一擊，生活吹得一點兒微風都能拍碎精神世界的圍牆了？這真不好，但我不怕把皺巴巴的難看的一面告訴你。我也是追求進步的，但在克服這些小缺點前，我不怕告訴你。
天寶啊，生活的波濤必定會一波接着一波地拍過來，我毫不懷疑。只是你以後被拍打得痛的時候，想起這封信都會又哭又笑吧，我想你會的。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只有笑，不要哭鼻子。每當你想起小波，想起《愛你就像愛生命》，都要記得在千言萬語都能化作比特以每秒三萬公里的速度點對點傳達的信息數字時代，有個頭上冒傻氣兒的怪人想要給你寫一封滿是友愛的信。小姑娘，不要哭了，瞧瞧你多好的命。再不濟，還有這一點兒甜。真想念在一起的時光啊，我不說懷念，因爲懷念總帶着祭奠和不再生長的意味，說想念，因爲想念還有無限可延展的未來。生活的錘已經一點一點落下來了，但我還是想喫，想看，想念我們一起在精神世界的草地上，像兩隻心滿意足的貓兒一樣曬着肚皮。我還有好多幻想，還有好多事想要了解，你也是嗎？
這封信就寫到這裏吧，不知道還能說點兒什麼，給你敬個禮吧。
祝好。
你的好朋友
202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