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榆陽橋邊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

                    一

榆陽橋邊,新落成一所理工學院,學院分南北兩個校區,南校區像新郎家佈置一新的婚房,處處嶄新、喜氣洋洋;北校區卻一片荒涼,剛被拆遷了的村落,坑坑窪窪的田裏,散落着不曾帶走的零碎記憶——不合時的舊衣,破洞了的書包,斷底了的皮鞋,掉了把的水瓢……

榆陽橋下,是一條寬二十餘丈的榆河,榆河的源頭出自北方不遠處的一架青山。

2003年秋天,因高考滑檔,心落寞、人清瘦,來自於豫東平原,十八歲之前從未見過一座真山的林清,站在榆陽橋上,望着這座有山有水,遠離故鄉一千多裏的小城,落寞的心,隨着北山的連綿起伏、榆河的寬闊浩蕩,而心潮澎湃。

懷着對大山的渴望,剛入校一個星期的林清,決定六週一大早,就去看山!

望山跑死馬,這話一點不假,林清爲了一飽眼福大山的真容,騎了整整一上午的自行車,纔來到榆河的源頭——伏虎山腳下。

伏虎山南山坡上種滿了獼猴桃樹、板栗樹,等林清翻過一架青山後,發現山後依然是山,在兩山的懷抱中,微風中,盪漾着一片遼闊的湖水,湖邊緩坡的地方,住着幾戶人家,一頭老黃牛正在喫力地拉着犁鏵,新翻的泥塊在夕陽的照耀下,泛着金黃。

林清直到現在,依然還在後悔,高考志願選擇了計算機科學與技術!

直到大學的第一節計算機實踐課,林清才第一次見到計算機長啥樣。雖然在高三暑假時,母親特意囑託大爺進城,給他買過一臺“電腦”(一款專爲農村孩子練打字用的,連接黑白電視的學習機)。

計算機系的領導們,鑑於大部分的學生來自於農村,特意在開學後安排了兩週的打字課,當其他同學早已練就噼裏啪啦盲打的“神技”時,林清縹緲的眼神,卻像是尋找那飄忽不定的命運似地,尋找着鍵盤上26個大寫的英文字母。

經過兩個星期的打字突擊,在驗收時,輔導員老師發了慈悲,念林清滿勤、刻苦、滿頭大汗、可憐的樣子,勉強給了個及格。從此以後,林清徹底在電腦面前自卑了,一個計算機系的學生不愛計算機,註定不是個好學生。

林清自認爲前途一片茫然,大學的日子像是複製了高中三年——瞎忙又無聊。還好大學裏有圖書館,小城外還有青山。

大學裏沒了班主任,卻安排了輔導員!

軍訓後的第二天,輔導員單獨找了林清,聊了聊,意思是想讓他當班長,這不奇怪,林清以高出本科20分的成績,上了這所剛成立的大專。

班幹部是在輔導員找林清談話後的第二天,宣佈的主要成員:班長丁曉偉,團支書吳娟,學習委員石楠,體育委員張丹。

計算機系一班,28名男生,14名女生,在一個太陽底下站軍姿,踢正步走了一個多月,彼此心中的小祕密,早默契,把班裏的班花,班草心照不宣的選好了:班花謝菁菁,班草趙雲飛。

計算機系一班14個女孩中,第一個和林清說話的是學習委員石楠,小名小石頭。林清無論上什麼課,總愛坐在最後一排,這是他高中三年來養成的老習慣,他有些近視,卻從不戴眼鏡,黑板上的字多半看不清,講臺上老師們的聲音,傳到階教室的最後一排,如“強弩之末”,飛到耳朵裏,不痛不癢。

一天計算機系一班、二班在能容納二百人的階梯教室裏,要上一節大課,前面烏央烏央的,中間卻空了好幾排,坐在後排的林清,顯得有些突兀,有種雞立鶴羣的感覺。

教《高等數學》的劉老學究,在開課前,朝教室後邊喊了一嗓子:“坐在最後邊的那位同學,往前挪挪!”

林清背起隨時準備遠足的雙肩包,像是鬥敗了的公雞,灰溜溜地坐回了挺直身子,豎起耳朵聽講的“鶴”羣中,他選擇了靠右牆邊的一個位置,坐了下來,上課鈴聲剛響,小石頭懷裏抱着幾本書就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坐在了他的身旁。

小石頭將一摞大小不一的書放下,用手指攏了攏額前的短髮,順在耳後,來不及看旁邊坐的是誰,就從那堆書的最底層,抽出《高等數學》來,輕輕呼了口氣。

劉老學究在四塊活動的墨綠色黑板上,用他那引以爲傲的正楷,板書着一條條定理,滿黑板的充分必要條件,論證着林清和小石頭這次相識的偶然。

當小石頭看清坐在自己身旁的是“冷人”林清時,主動打了聲招呼:“你好,林清!”

“冷人”林清,臉一紅,回了句:“你好,石楠。”

一陣沉默之後,小石頭打開了話匣子,問林清:“你是不是經常去圖書館?”

“嗯,是的。”

林清像是受審的嫌疑犯,眼神飄忽遊走在他和小石頭的書本間,當目光稍稍擡高,瞟到小石頭胸前那堆書的最上邊一本時,心裏暗暗吃了一驚,那不是昨天他剛還了的《朱光潛美學文集》嗎?

兩個不善言談的人,書是再好不過的媒介,借過同一本書的人,多少都有些緣分。一旦有了共同語言,再笨的嘴,也能口吐蜜言,那節兩個鐘頭的《高等數學》課,倆人沒記住一條定理,卻發現了偶然之美。

蹙蛾眉的小石頭,懷書走路的樣子很快,像是有急事,平時難得見她笑,只有在看書入神,遇到會心的詞句時,她瓜子型的臉上纔會露出一窩淺淺的笑,笑裏帶些淡淡的憂傷,卻深深印在了林清的心間。

圖書館的後磚牆,架了兩行紫藤,每到春末夏初,小石頭一身白色T恤搭配淺藍色的牛仔褲,在花藤間穿行,從三樓社科文學閱覽室的落地窗向下望去,像有一隻白色的蝴蝶在紫色的花海里飛舞。

                    二

習慣了坐最後一排的林清,與習慣了坐第一排的小石頭之間,隔閡的不僅僅是幾排同學的閒言碎語,還有來自於輔導員用校規戒律,劃的一條“銀河”。

兩個來自不同地方,不同方言,剛剛步入成年的男女,自從那次偶然的“同桌”之後,一個如清晨的一抹青雲,一個似深夜的一尾流星,再沒有任何交集了。

榆河上,有大小、新舊兩座榆陽橋,小舊的這座,據說已有六十年的橋齡,橋走得人多了,也就有靈魂,進入暮年的老榆陽橋,早已聽不到往昔的車水馬龍之聲。卻成了當地人釣魚,夏日夜晚野遊的好去處。

新建成的理工學院,坐落在距老榆陽橋三公里遠的新榆陽橋橋東,如今成了這座有着三千年建城史的小城的第二大文化區。

比起雙向四車道,車水馬龍,一到夜裏就飛虹流彩的新榆陽橋來,林清更願意去如今只供步行的老榆陽橋邊,流連忘返。

大清早,睡不着覺的林清,早早地溜達到老榆陽橋邊,看頭戴斗笠,肩背魚簍的大爺神奇地釣魚。

別人釣魚,都是安靜地坐着,靜待魚兒上鉤,戴斗笠背魚簍的大爺,卻雙手前後攥着長長的魚竿,像端着一把帶刺刀的長槍似地,在榆河兩邊的蘆葦窠裏,來回穿梭。別人釣魚以靜制動,他釣魚以動制靜,精瘦立體感十足,古銅色的臉龐,深嵌着一雙透着犀利眼神的眸子。

其他的漁者,釣的大多是鯽魚、鯉魚,而他卻專釣黑魚;他用的魚餌也很特殊,不用蚯蚓、也不用餌料,而是用一隻像知了大小的活青蛙。

林清跟隨大爺轉了不知多少圈,觀察了許久,才弄明白了用小青蛙釣黑魚的門道:原來黑魚常躲在淺水的草叢中或浮萍下,張着大嘴一動不動地呼吸,不仔細瞧很難發現它們。

大爺如鷹眼似的雙眸,卻一瞧一個準兒,只見他將小青蛙精確地落在大黑魚等待着“天上掉餡餅”的大嘴中。待大黑魚將小青蛙吞入口中,正想大快朵頤時,穩準狠地一提,從不拖泥帶水,竿竿必中,一個早上,大爺竟能釣滿一魚簍。

夏日的夜晚,憋悶的宿舍,夜不成眠,林清獨自一人,散悶又來到了老榆陽橋邊。老榆陽橋邊的河水清淺,野遊的人特別多,膽小的小孩,在河邊的草叢中,抓住水草,雙腳撲騰着水花,過一下游泳的癮。在榆河裏遊了大半輩子的大叔和一些不知深淺的年輕人,揮動雙臂,游到榆河中央最深的地方,像鴨子們一樣漂浮潛行。

橋下的蓼汀裏,常有一羣家鴨做窩,橋邊住着一位上了年紀的大嬸,常在橋下撿拾一些鴨蛋。

林清越來越不合羣了。一天心血來潮,他想弄明白伏虎山和那片湖究竟有多大,飽飽地吃了一頓早飯後,鑽進一輛開往伏虎山的公交車 。

這是一輛只能乘坐十幾人的開往鄉下的小巴,等它左拐右轉,出了城,一路向郊外奔去,林清的心不知不覺間,開闊了起來。

望着眼前一架又一架青山,和山腳下一塊又一塊耕牛在奮力耕作的梯田,林清突然想起了小時候,豫東老家窩棚裏那頭老黃牛,白點的額頭在咀嚼着沒有穀粒的哀愁,冰冷鋥亮的金屬在鼻中逗留,即使沒有繮繩,卻也找不到要去往哪裏的自由。

遐想中,不知過了多久,小巴突然停在了一座大山前,司機大叔,回頭朝坐在最後一排的最後一位乘客,大喊了一嗓子:“到終點站啦!”

                    三

林清急忙下車後,見四下無人,揹着一棵白蠟樹,撒了泡尿,回到站牌瞧了瞧來時的路線和最後一班車的點,估摸了一下留給自己在山裏流浪的時間後,就一頭扎進了山裏。

前次,騎自行車來看的是伏虎山的前山,這次是後山,後山比前山平緩了許多,站在後山的半山腰,可以望到山腳下有幾片大小不一的村落。

夕陽還很高,小村落已炊煙裊裊,林清登頂時,心中蕩起的那片來自故鄉的雲,與那裊裊炊煙,飄蕩緲繞在了一起。

後山的小道,幾乎沒什麼遊人,只因伏虎山的北坡,是這個小城靈魂安息的地方。

大一一整年,在這所師資力量還不是很穩健的新建理工學院中,給林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兩位女老師:

一個是教彙編語言的董老師;另一個是教彙編語言的童老師。

董老師,是全校有名的大美女,身高一米七幾,夏穿長裙,冬穿風衣,丹鳳眼,臉白膚美,傳聞她是安校長的幹閨女……

白富美的董老師,人卻很冷,難得見她一笑,也很少與同學交流,女同學私底下給她起了個外號叫“滅絕師太”。

董老師講課像是在照本宣科,本來就枯燥無味的彙編語言,被她咀嚼得像那“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索然無味。

好在幾乎每節課都有男老師給美女董老師送鮮花,講臺上那一束束鮮紅的玫瑰,雪白的百合,在大冬天裏,令坐在前兩排“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男生們,如沐春風,直咽口水。

小石頭對花粉過敏,常在花藤下屏息快跑的她,每次上董老師的彙編語言課,總遠遠地躲在最後一排,與林清成掎角之勢。

“好事”只維持了大半年,未婚男老師們心目中的最佳擇偶對象,花癡男同學們心中的女神,教了八個月彙編語言,卻從未在電腦上敲過一行代碼的美人董老師,突然就嫁給了這座小城一把手的公子哥,做了深牆大院裏,聞名了四五年的“冰美人”。

接替冰美人董老師,繼續教授彙編語言課的是,剛鄭大畢業,還帶有些學生氣的童老師。

童老師長得像是跟大美女董老師作對似的:不到一米六的個,學生頭,黑黲黲的圓臉,不大的眼睛單眼皮,講課眉飛色舞,口吐蓮花,女同學們重新奪回了前兩排的陣地,以至於前兩排成了男生們的禁區,唯一不怕“死”的只有班草——趙雲飛。

趙雲飛和林清雖然來自同一個縣,同一所高中,趙雲飛卻從未聽說有過林清這個人,這也難怪,有位教過林清數學的老師,走在馬路上,林清喊了他一句“馬老師”,馬老師竟然沒認出他曾教過這位名叫“林清”的同學。

趙雲飛的大名,林清早有耳聞,甚至是“如雷貫耳”,趙雲飛是縣一中管紀律和衛生的副校長趙寶中的寶貝兒子,他的母親是縣一中教過林清英語的“曼麗”老師。

“曼麗”老師,有一次去趙雲飛的班級找他,趙雲飛的同學還以爲“曼麗”老師是趙雲飛的親姐,母子倆尷尬了一個好大的烏龍。

趙雲飛在縣一中有三絕:足球、籃球、乒乓球無敵手;也有三不中:語文、數學、外語樣樣不中。

趙雲飛性格隨他父親——仗義,聽說有望轉正的趙寶中副校長,將正職讓給了快退休的,教了一輩子化學的黃副校長。

趙雲飛、林清兩人三年高中未曾同班過,彼此的朋友圈也沒什麼交集,所以直到大學第一節課,輔導員讓每位同學上臺介紹自己時,雲飛才知道林清是自己同一個縣的老鄉,還曾讀過同一所高中……

雲飛成了林清,在這所陌生的遠離故鄉一千多裏的理工學院裏,第一個好友!

後來學院北校區大宿舍建成後,雲飛、林清又成了室友。

雲飛的長相隨他母親——俊!

性格外向,愛運動的雲飛是計算機繫有名的“校草”,女人緣爆棚。

                    四

常坐在前兩排女孩身後嘻嘻哈哈的他,最近卻有些苦惱。

打小在老師堆里長大的雲飛,對老師有種莫名的好感,特別是女老師,特別是像在鄉下教小學的姑表姐那樣圓臉單眼皮的女老師。

上課一向愛動,不是戳戳這個,就是撓撓那個的雲飛,不知道腦袋搭錯了哪根筋,竟然像只勇敢的小羊,心甘情願地落入“口吐蓮花”童老師的虎口,每次上彙編語言,雲飛早早地就來到教室,“正襟危坐”在頭排,像個三好小學生。

同學們都知道他仗義的性格,起初都認爲他這樣做,是爲了不讓童老師難堪,剛開始,林清也是這麼想的,後來發現自己錯了。

“愛屋及烏”,彙編語言是計算機系最難的幾門課程之一,可雲飛期末的彙編語言成績,竟然考了八十七分,排在了全班第二。

這也許是雲飛自有考試一來,最好的成績,同學們都以爲他要發奮學習,一洗“長得帥,成績不咋滴”的前恥了,誰知其它科的成績,他依然紅紅的燈籠高高掛。

童老師是鄭大畢業的才女,聽本地的同學說,童老師的父親跟安校長是小學同學,她還沒畢業就被安校長“預訂”了。

農村老人普遍的婚姻觀念是:閨女十七八就得找婆家,女孩兒過了20還沒有人家的話,年紀越大越不好找,超過25就成老姑娘了。

如今虛歲24的童老師,連個男朋友都沒有,正踏在“老姑娘”門檻,她父母能不着急嗎?

童老師的父母,住在小城西郊一個叫“三多堂”的鄉下,距離學院不過十幾裏,童老師在學校分有一間青年公寓,下午沒課時,她常常換乘兩趟公交車回老家跟父母住。

老童頭種了半輩子的地,三十才添得這麼一個假小子似的閨女。

老童頭,最近心裏特別矛盾,眼看着閨女大學畢業了,有了分安穩的工作,還能時不時地回來看看他和老伴,他心裏挺滿足的,可是一想到閨女的婚姻,就頭疼。

在“三多堂”上過兩年小學,曾經還與自己同桌過的,安冉村說話不利索的“安建民”,前些年,在榆河邊辦了一所技校,沒成想,這兩年“鳥槍換炮”,“口喫”的老安,竟然成了一所正規大學的校長,真是“人不可貌相”!

老安答應給閨女找對象的保證,老安不知道“保證”到哪兒去了!

老童頭帶着老伴,半年中,不知來過學校多少回!每回,老安不是在開會,就是在陪客人,要麼在工地上,反正十趟之中,能碰到一次老安,那是萬幸了。

老安確實忙,學校的基建、經費、師資、編制,一堆亂事等着他,每天焦頭爛額,校長辦公室都找不到他人兒。

學校裏剛畢業的青年男老師,也就那麼幾個,他都側面瞭解過,人家都有女朋友了,前天有個男老師,還沒到暑假,就向他打報告,說要蜜月旅行,請兩個月假,他正爲此事頭疼。

老安向老童頭打包票:等下學期開學,再招男老師時,一定幫忙解決“大侄女”的婚姻問題。

爲了能給童老師找個婆家,老童頭老兩口,常在青年公寓湖邊的小路上“守株待兔”,瞧哪個男老師,小夥子像他們家未來的“女婿”。

童老師在愛情,婚姻方面卻一點兒都不着急,她最近忙於搭建單片機課的實踐機房,父母苦口婆心地勸,她卻一副心不在焉。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間到了大二。

雲飛的足球天賦,在學院剛組建不到一年的足球隊裏,被髮揮得淋漓盡致。

在這年的全國大學生足球聯賽中,這所剛成立不到兩年,提起校名來,都不知道在哪個省的大專院校,竟然一路過關斬將,衝出了河南,在與全國知名院校的“蹴鞠”中,榮獲得了亞軍。

身爲隊長的雲飛,斬獲了全國大學生足球聯賽最佳射手的榮譽,爲這所從未獲得過全國任何獎項的學院,增添了第一枚獎牌、第一尊獎盃、第一份榮譽。

誰也沒想到的是,安校長竟然安排了以童老師爲首的代表團,去郊外的那座一天只起落兩架飛機的機場,接機。

後來才知道,假小子童老師,最喜歡的運動就是足球,還是個鐵桿球迷,學校的每場足球賽她都去觀看,暗地裏她還稱呼雲飛爲追風少年。

當童老師將鮮花送入雲飛的左手時,雲飛毫不猶豫地用右手把掛在胸前的獎牌,摘了下來,妥妥地掛在了童老師的脖子上。

誰也心照不宣,雲飛繼續翹課,跟大一新生搶座,就爲了上童老師的彙編語言課,後來童老師擔任了單片機實驗課的指導老師,雲飛第一時間向系主任申請了當助手,系主任竟然答應了。

一直到同學們都畢業了,雲飛還在學校追逐着他的愛情……

雲來了,不一定會有雨;

你來了,卻帶來了愛情。

                    五

林清越來越喜歡這座南北分界線上的小城了,偌大的北校區,可能是經費緊張,建建停停,整整一年過去了,卻只蓋了五棟宿舍樓,臨時用紅磚砌成的校牆外,是一片片的水稻田,渠溝縱橫交錯,清碧的河水中,荷葉田田,夏日午夜的雨後,常能聽到蛙鳴震天。

林清剛來時,驚奇地發現學校食堂裏的米飯,竟然比饅頭還便宜,這在豫東以麪食爲主的中原人眼中,簡直不可思議。

喫慣了饅頭的人,認爲喫米飯喫不飽,米飯沒有饅頭瓷實、頂事!

吃了一整年米飯菜的林清,現在見到米飯,有種難以下嚥的感覺,最近在學校食堂的盡頭,新開了一家“嶽老三”板面,聽說味道不錯,慕名而來的人,能排老遠。

林清自從跟着室友安永康喫過一次後,也愛上了腰帶寬的板面,每次來這裏吃麪,林清是爲了面,而永康是爲了人。

永康是計算機一班,甚至是全校神一般存在的人物,因爲他是安校長的親侄子,他倒不託大,跟班裏的同學打得火熱,他頭頂着光環,卻唯獨自己看不見。

班花謝菁菁來自杭州,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怎麼想的,竟然把這麼一位愛彈琴、跳舞,長得像韓國明星全智賢似的漂亮姑娘“”發配到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

花枝招展的班花謝菁菁,很快成了全校花花公子們,爭相獵取的對象。她卻一點不給這些“死纏爛打”癩皮狗一點面子。

課堂、練功房、琴房,被她安排地像個三角陀螺,這邊練完那邊轉。

謝菁菁最近一週未敢出校門,因爲這些天每次和要好的姐妹,準備去校外“打牙祭”,總能碰到一位“不要臉”的無賴,攔路無禮搭訕。

週五的下午,同樣來自杭州,謝菁菁藝術系的兩個姐妹,嘴饞了,想去校外新開的一家韓國烤肉打牙祭,就又拽上了她。

準備回老家“安冉村”的永康,正巧碰到班花謝菁菁,在校門口被無禮“糾纏”,常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永康,上演了一出影視劇中英雄救美的橋段,這次沒保護好自己,肚子竟然被那個不長眼的傢伙踹了一腳。

謝菁菁和兩個姐妹爲了感謝“大神”永康的“捨身救命之恩”,“特意”請他到新開的韓國烤肉店吃了頓大餐。

幾瓶本地人愛喝的“天冠”啤酒下肚,“酒爲知己茶爲卿”,一邊喝着本地的啤酒,一邊喝着韓國烤肉店裏特有的大麥茶,通過三個多小時,推心置腹地交談,永康才知曉謝菁菁是因爲高三失戀,才滑檔來到這所不起眼的大專學院,她之所以每天將時間安排得像個陀螺似地,只不過是想用忙碌來忘記上一段的“孽緣”……

永康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要不是二弟安校長的幫襯,“腦袋不靈光”的永康,早輟學出外打工去了。

一來二去,謝菁菁和永康成了男女朋友,練功房裏,永康像是奼紫嫣紅中的一點綠,顯得不合時宜,他只去過兩次,就打死再不進去;琴房倒是去了幾次,每次都是那首藍色多瑙河,慢慢也沒了興趣。

那時候有錢的人家,會給上大學的孩子,買部小靈通,以便隨時可以交流溝通。安校長爲了能隨時聯繫上永康,特意給他配了一部小靈通。

林清每次聽到宿舍裏響起小靈通的聲音,隱約總能聽到電話那頭,正在流淌着藍色多瑙河的琴聲,班花已經將施特勞斯這首名曲,練得可以當鈴聲。

謝菁菁的爸爸,這兩年開辦了一家規模不小的製衣廠。他這次來這座處在南北分界線上的小城,一是爲了看看他的寶貝女兒,二是過來招工。

小靈通裏聽菁菁說,她的爸爸要見見他,永康撂下小靈通,就開始洗頭抹臉,翻箱倒櫃地拾掇自己。

謝菁菁的爸爸,得知寶貝女兒的男朋友,是校長的親侄子後,很滿意!謝老闆,挑了學校附近最大的一家飯店,招待了他的這位“未來女婿”。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後,謝老闆認爲都不是外人,將這次來的目的,合盤告訴了菁菁、永康兩人。

原來謝爸爸有意將永康招爲“上門女婿”,菁菁紅着臉,雙眸癡癡地望着永康,期待着他爽快地答應。

永康卻矛盾了起來:通過和菁菁兩個多月的交往,他越來越發現自己跟菁菁不是一路人,城市的女孩與農村的男孩,習慣大不一樣!永康打心眼裏不願替老謝家招工,更不願意自己被“招”!

感情的事,一旦一人撤了,如同釜底抽薪,很快就涼了。

永康恢復了他那散漫不羈的自由,小靈通再也聽不到藍色多瑙河的鈴聲了,後來乾脆送給了正需要與童老師“深入交流探討”的雲飛。

                      六

永康對“嶽老三”板面的鐘愛,遠超於素以麪食爲傲的林清。永康除了早餐外,只要在學校食堂用餐,每天必喫碗板面。

這個習慣,他一直保持了兩年,林清中學的生物老師曾打過這樣一個賭注:誰能連續喫上兩個月的泡麪,就給他十萬塊錢。按照生物老師的這種賭注,永康沒畢業,就成百萬富翁了。

永康愛喫板面的祕密,在班裏,甚至是在食堂,早已不是什麼祕密,有幾家會來事的飯堂檔口的老闆,早想着用廉價的“美食”賄賂永康了,怎奈永康不喫他們那一套,依然每天輕車熟路,一下課,就早早地跑來“嶽老三”板面檔口前。

賣“嶽老三”板面的是兄妹兩人,妹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的樣子,清澈的雙眸,扎着一拃來長的短馬尾辮,臉上帶着一副白口罩,在飯檔口負責按下收款機子的金額,然後配菜,添湯,夾香腸或雞蛋或豆皮。每次見到永康第一個來吃麪,雙眸回他一個大大的微笑。看樣子比妹妹大不幾歲的哥哥,在後面忙着擀麪,抻面、煮麪、撈麪。

永康一連吃了一個月的板面後,初來乍到的哥哥,才知道這個天天來喫他們家板面,常用一雙“賊眼”直勾勾盯着他妹子瞧的小子,竟是校長的親侄子!

當得知永康這個“不速之客”是啥人後,兄妹二人就開始不給好臉色了。妹妹見他來了,之前笑意盈盈的雙眸,變成了怒目而視,或者乾脆低頭,權當沒他這個“顧客”。

哥哥更絕,面也給少了,添湯時故意把湯灑出來,隨便扔了個筷子出來,下了“逐客令”,永康的臉皮可真厚,兄妹二人已經這樣對他了,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還“厚顏無恥”地對人家笑。

其實,永康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原來,北校區被拆遷的小村落裏就有兄妹二人的家,在拆遷房屋的時候,他們的父親,不慎從卸了瓦的屋脊上,跌了下去,搶救了好幾天,最終還是走了……

因爲給父親治病,七萬五的安置款,早花光了,建在老榆陽橋西,三室一廳的安置房,也轉賣了,一家三口就在榆河邊搭了個臨時的窩棚。

父親因“學校”而去,兄妹二人自然在心裏“恨”起了這所學校的負責人,特別是一校之長。

安校長其實早在一年前,就爲他們一家三口,在食堂安排好了一個檔口。

一年多過去了,在河邊窩棚裏相依爲命的一家三口,也想通了,高三沒上完,就輟學的哥哥,在市中心科技局家屬樓附近,半是學徒,半是服務員地學了一個多月的“嶽老三”板面。等妹妹初中畢業後,兄妹二人來到這所曾經是他們家園的大學校園裏,成了兩名小小的“校職工”。

永康依然是第一個來喫兄妹二人板面的人,漸漸地,他的堅持打動了原本就已經想開,只是突然發現他是“校長的侄子”,他那雙滴溜溜“賊眼”,怎麼看,都像“不懷好意”!

當兄妹二人,心中的那點芥蒂,丟進爪哇島後,三人漸漸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這也難怪,一個地方的人,都來自農村,年齡也相仿……

原來比永康還小一歲的大哥名叫嶽鍾,年底才16歲的小妹叫嶽靈。

兄妹二人沒事時,常回榆河邊的窩棚裏,與娘團聚,平時就住在學校安排的職工宿舍裏,娘在河邊開墾了一小塊地,種了些菜,還養了一羣鴨。

永康自從和嶽鍾、嶽靈混熟後,常常坐嶽鍾進貨的二手摩托三輪,一起回榆河邊去看望大娘。

永康每次來,都給大娘帶一大兜好喫的,跟大娘說說話,幫着澆澆菜園,在老榆陽橋下的水草窠裏撿拾鴨蛋。

有時候嶽鐘有事,永康就會騎輛自行車馱着嶽靈回河邊看望大娘,每年的清明、穀雨這段時間,總會有一羣小黃鴨,在河堤的小路上迎接他們倆。

                    七

人文系,在這所新成立的理工學院中,像是爲了湊數,才存在的。

林清大二時,選了人文系副主任鄧懷沙的民俗學,作爲自己的選修課,對他“仍不死心”的輔導員,讓他確認了兩遍,才提交了上去。

鄧懷沙老師,把當地的民俗民風講得跟評書似的,上他的課,不僅長見識,還能收穫久違的輕鬆與快樂。

林清只有上鄧老師的課,纔會坐到前排靠牆的位置上。

林清的耳朵,因爲經常失眠的緣故,有些耳鳴,耳鳴是不能急的,越急越聽不清,他安靜地坐在那裏,在本子上寫寫記記。其它同學上鄧老師的課只圖一樂,都不當真,書桌上空空的,都打算空空地來,空空地走,不帶走一片雲彩。

漸漸地,鄧老師對坐在頭排,寫寫記記的林清起了注意。

機緣巧合,鄧老師也喜歡在榆河裏暢遊,有天徬晚,兩人竟然踩着水,在榆河最深的地方相遇了。鄧老師聽了林清的基本介紹後,又問了他的愛好,林清將自己的文學夢,第一次講給了他人聽。

鄧老師聽完,推心置腹地建議林清轉到人文系來。

而林清,再一次逃避了抉擇。

朋友是相互的,林清也開始關注起了鄧老師,他不明白爲什麼這麼優秀的老師,沒能當上正主任,只是個副的,後來人文系主任升爲副校長,鄧老師卻依然還是副主任!

解密林清心中疑惑的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永康,他也是無意中從安校長那兒聽來的:

原來鄧老師曾經有過一段瘋狂的愛情故事,奇怪的是,學校裏竟沒有一點傳聞!在老榆陽橋西不遠處,五十四年前,成立了一所以小城命名的師範學院,有學校的地方,特別是有大學的地方,一般都是一個城市的精神文化家園,這所規模只有二百多畝的師範學院成立不久,便成了這所小城的第一個文化區。

在這座小城土生土長的鄧老師,有位青梅竹馬“心愛的姑娘”,兩人從小一起唸書,直到小城的師範畢業,畢業後,姑娘留在小城,做了一名初中語文老師。

鄧老師,在學業和事業上,是個完美主義者,師範畢業後,又去了河大讀了研,再後來又讀了博。正當他懷揣着完美事業與愛情的夢,28歲回到這座小城時,卻聽說青梅竹馬“心愛的姑娘”,迫於壓力,嫁人了!

鄧懷沙在感情上也像林清一樣是個懦夫。

內心揹負了七年的情債後,在他當上小城師範學院人文系主任的那一年,終於償還了,當他深愛的姑娘,再次被家暴時,他終於出了手,從當年師兄的手裏,又將他青梅竹馬“心愛的姑娘”奪了回來。

鄧懷沙“衝冠一怒爲紅顏”的後果是:職務一擼到底!他卻一點不爲此心傷,能與自己心愛的姑娘相守一生,縱使一生不能馳騁又如何?

“姑娘”,也受了牽連,被學校辭退了。

後來,“姑娘”成了鄧老師的愛人,在小城西郊外的一所私立小學,做了一名民辦教師。

待業在家一年多的鄧老師,被榆陽橋邊的一所技校,聘爲文化課老師,再後來,技校成了大學,鄧老師又成了“人文系”的主任,不過這個主任,永遠只能加個“副”字!

                    八

計算機系一班有兩個怪人:一個是“冷人”林清,另一個是考研“魔女”吳娟。

吳娟的高考成績,超本科線兩分,輔導員親自點將爲團支書,盼她能監督大家好好上課,做做不上進,不積極同學的思想工作。沒想到她竟單槍匹馬一人闖進了考研的大軍。

一個大專生考研何其難:不但需要用兩年半的時間考完本科課程,同時還要考過四六級,纔有資格獲得一張考研的准考證。

身爲團支書的考研魔女吳娟,不能明目張膽地在老師們眼皮子底下看四六級的字典和資料,又不願影響他人,只好也坐到了最後一排。

好學生,坐最後一排,這種情況,一次兩次可以原諒——可能是心情不好、晚上沒睡好覺想打個盹兒,或者有事遲到了。可如果次數多了,久而久之形成了習慣,同學們不說什麼,“班主任角色”的輔導員,開始找吳娟談話了。

談話的內容不過是想讓她坐到前面去,給大家起個模範帶頭作用,沒想到吳娟對考研入了魔,談話完的第二天,主動將“團支書”的職位讓了賢。

吳娟背誦英語單詞的方法,像唸經,講臺上老師在大聲地講授專業課的知識,她卻坐在最後一排,捧着一本四六級詞典,像個未落髮的虔誠“尼姑”一般,嘴裏嘟嘟囔囔地碎念。

也許是被她這種執着的精神“感動”,從不主動與女孩說過話的林清,竟然“大發慈悲”,主動和吳娟打了聲招呼……

吳娟擡起頭,一張頗似男孩子的臉,眉宇間、不長不短的碎髮透着幹練。她用一雙迷惑不解的杏眼,盯着這位整天活在過去、不合羣的同排同學,倒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突然之間,她有了這樣一種感受:這所大專院校,似乎就是爲了像他和她這種滑檔之人所建!

英語一直是吳娟的短板,越缺啥,越在意啥,她在無意中,曾聽小石頭說過林清的英語不錯,上次的四級考試,全班只有林清和班長丁曉偉考過了。

吳娟像是找到了救星,與林清隔了兩個座位,一個過道的她,“屈尊”貓着腰,和林清做了同桌同學。

也許是因爲兩人同樣來自於豫東的農村,相同的方言,相似的出身,相通的命運,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一來二去,經常坐在教室後排嘀嘀咕咕的兩人,成了流言蜚語同學們眼中的“男女朋友”關係。

吳娟爲了答謝林清在自然拼讀和語法方面的指點之恩,四級考過後的週六傍晚,特意買了一隻燒雞還有兩罐啤酒,把林清約到操場的看臺上,說要請他“喝酒”!

林清有些發矇,第一次見到有這麼豪爽的女生。只見吳娟將燒雞三下五除二,拆了個七零八落,隨手拿起一隻雞腿,遞給了林清,林清多少有些怯場,猶豫着要不要接,沒想到吳娟已將另一隻雞腿塞進了嘴裏,大快朵頤起來……

再靦腆的男孩,在女孩的“慫恿”下,也變得男人起來!

一罐10°P,550ml的啤酒下肚,林清生鏽的話匣子,終於被吳娟撬開了。

吳娟單刀直入問林清:你是不是還在惦記着小石頭?

林清,低着頭,不置可否。

一旦愛你的姑娘,將你歸爲某一類人,你也就沒了希望。

吳娟責怪林清太懦弱,像只翻了殼的烏龜,還得別人扶。她把自己知道的關於小石頭的祕密,傾囊傳遞給了林清……

考研魔女吳娟,終究沒能考上研究生,大二暑假後,她像變了個人似的,一天到晚煲電話粥,“孫二孃”變成了“林妹妹”,讓人有些無所適從。

後來才知道她高中喜歡的一個男生,沒考上大學,在海外做了兩年海員,回國後託媒人,向她家提親了,誰也沒想到,她竟然答應了。

沒等畢業,她就出嫁了,畢業證還是託林清給帶過去的,那時她在老家待產,再後來,她成了三個孩子的媽……

她常常自嘲:我這輩子淨研究“生”了!

                      九

在操場上和吳娟“分手”後,林清走出校門,來到一家新開的超市,買了一瓶小城特有的,名叫“一捧雪”的白酒,又獨自走回操場,躺在被“雲飛”那幫小子“糟蹋”的草坪中央,悶灌了自己。

哭過,吐過,回到宿舍,聽着室友們那洋溢着男子漢氣息的呼嚕聲,林清想哭,又想笑,可卻又不知爲何哭,爲何笑!

也許是那瓶“一捧雪”的緣故,也許是吳娟一通推心置腹話的原因,林清又失眠了。

半夜,林清的胃,猶如翻江倒海,想要掀起滔天巨浪,卻被夜的深沉壓得死死的。

清晨天微亮,窗外下起了濛濛細雨,此時林清的心,猶如海底噴薄欲出的火山,什麼也壓不住,什麼也甭想壓住了!

他像個瘋子一般,一躍而起,頭重重地撞擊在雲飛的牀板上,卻渾然不知,推門下樓,直奔女生宿舍樓……

睡熟中的雲飛,以爲地震了,大叫一聲:“地震啦!兄弟們快跑!”

永康、楊勇、鄭俊生、李達,翻身坐起,奪門而逃,一個個像是要跳進大浴池洗澡的樣子,衝向走廊……

等兄弟五人跑下四樓,來到宿舍大門前,卻被打着哈哈的門衛大叔攔住了!

門衛大叔瞧着五個高低不齊,胖瘦不一,穿着三角褲頭,赤條條的五個小夥子,竟然笑了!

邊笑邊訓:“你們搞啥怪!剛纔有個像瘋子似的傢伙,跑出去啦!是不是你們宿舍的?”

永康朝大叔笑了笑,叫了聲“叔,是俺宿舍的。”

門衛大叔朝永康擺了擺手,說了聲:“趕快回去吧,外邊下着雨呢。”

雲飛還想說“地震”的事,被永康一巴掌打在背後,給悶了回去。

兄弟五個,虛驚一場,重新回到四樓的走廊時,發現走廊裏一班二班的同學,迷迷瞪瞪出來了不少,永康一身三角紅褲頭,像他二叔派頭似地,安慰着同學們:“沒事啦,沒事啦!虛驚一場,都回去睡覺吧!”

走廊裏的同學,正想“幸災樂禍”戲耍戲耍五人,看見他們身後跟着走來的門衛大叔,都像“老鼠見貓”似地躲進了“老鼠洞”。

門衛大叔等五人整齊地穿好衣服後,他坐在“嫌疑犯”尚有體溫的牀上,給五人分析了一下他們的這位名叫“林清”的室友,會去哪裏?

以門衛大叔多年在技校管理男生宿舍的經驗判斷:“嫌疑犯”100%去了女生宿舍,事不宜遲,趕緊去追!

等一行六人,冒着細雨,來到女生宿舍大門前,卻撲了個空!

原來,林清心中的那座噴薄欲出的火山,滾燙在女生宿舍大門前時,隨着門前那盞像荷葉似的,在細雨中放射着金色光芒的路燈,一起熄滅了。

一隻空空的酒瓶,讓死了幾億年的火山,一夜間死灰復燃;

一支亭亭的荷葉,讓深陷萬劫不復深淵的人,重返了人間。

                      十

林清從女生宿舍樓後繞回寢室,發現室內空無一人,喫驚非小!他正準備下樓尋找,被從樓梯口上來的雲飛逮了個正着。

五個兄弟一擁而上,擡腿的擡腿,架胳膊的架胳膊,大個鄭俊生,蒲扇似的大手,像握着一個籃球似地搬着林清溼漉漉的頭,將林清架回宿舍,準備“嚴加審問”。

五人將“犯人”林清按在牀上後,鄭俊生感覺自己的手掌黏糊糊的,放在眼前一看,竟然是血!

大個膽小的鄭俊生,大叫一聲:哎呀媽呀,是血!林清摸了摸後腦勺,一陣熱乎啦的疼,雲飛趕緊從抽屜裏拿出自己踢球受傷備用的醫用棉球、消毒水、膠布、繃帶,卻沒找到剪刀。

李達突發奇想,拿出自己帶剃頭功能的電動刮鬍刀,遞給了有“受傷自救經驗”的雲飛。

還沒等林清同意,雲飛三下五除二就將這個爲情受傷、害得大家不得安生的“罪犯”後腦勺的兩個旋渦剃了,然後給腫成雞蛋大小,破了有一指寬的頭皮摸了些紅藥水,用棉球擦了擦,最後貼了一塊醫用膠布上去。愛搞笑的楊勇,從雲飛的小藥箱裏,提溜出來一卷白紗布,在林清的頭上纏了兩圈後,又從腦門向一隻眼裹來……

林清被搞得像是戰場上掛了的戰士,早已將心中“情場”打掃乾淨的他,此刻的心,卻感覺到無比的溫暖,平靜。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林清爲“情”受傷的事,很快在計算機系傳開了。

早操時間,排頭領操的小石頭,感覺身後有無數雙眼睛盯着自己,動作漸漸走了型,慢了下來,站在操場主席臺上,負責監督的輔導員,快步走下臺階,來到小石頭身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小石頭像是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趕忙加快了領操的速度……

兩天後,林清頭頂雞蛋大的包,消下去了,也許傷口也早好了,可他卻不願將戴在頭頂的那塊像白色貝雷帽,又好像穆斯林朋友頭頂的白色“禮拜帽”扯下來;這讓他想起了小時候下河摸魚,右手食指被玻璃劃了道大口子,他慌忙在河邊摘了片麻葉,緊緊地裹住,使勁地按了一整天,心裏才踏實。

凡事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輔導員,在弄明白林清頭上爲何纏白布的原因後,怕林清再做出格的事,又找他深入談了一次。輔導員這次沒有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林清,我知道你喜歡小石頭,她也可能喜歡你,不過你知道我和小石頭啥關係嗎?你知道我爲啥要阻止你倆交往嗎?”

林清是在上週六,才從吳娟那裏得知輔導員是小石頭的二舅,還了解到小石頭的父母在她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離婚了,現在的小石頭跟着母親“寄住”在姥爺家。林清在聽到小石頭的父母離婚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小石頭爲何眉間總帶着一絲絲憂傷。

                    十一

走在秋夜微涼、秋葉蕭瑟的榆河邊,林清心中對愛情的渴望,越走越淡。真心相愛的人,距離才能產生美;愛已走遠的人,距離反而成了彼此之間最好的成全。

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守在自己的身旁。

兩年來,林清的心中,早已將這座南北分界線上山清水秀的小城,當做了自己的第二故鄉;可一想到豫東平原那第一故鄉的根,那葬着爺爺、奶奶、父親的墳,還有那在黃土地上耕種的母親,心早已魂牽夢繞,隨着伏虎山上空的白雲,飄回西北天際。

那句來自於輔導員的心靈叩問——“你畢業後,想要在哪裏安家立業?”像狂風暴雨的腦海掀起的巨浪,不停地衝擊着林清的太陽穴,想要衝破似的疼。

什麼是愛情,什麼又是婚姻呢?

對於婚姻,林清是牴觸的,只因在他小時,常聽見父親與母親,因爲家長裏短的事,在西屋裏拌嘴,吵架。每次吵完架,母親含着淚,帶着瑟瑟發抖的他,投奔五里外的姥姥家。

命運有時候真會開玩笑!

林清做夢都沒想到,小石頭的父親,竟然跟他是同鄉,25年前,也像林清一樣,從豫東平原,乘坐一趟咣噹了一夜的火車,來到了這座小城,在老榆陽橋邊的師範和小石頭的母親相識、相戀。

小石頭的姥姥,不同意閨女遠嫁,還未等她畢業,就在本地給她尋了一門親事。

男方家人見過小石頭母親後,非常滿意,就把日子訂了下來,只等小石頭的母親畢業後,就辦事。

在一個“強權”的家庭裏,孩子的學業、職業、愛好、婚姻,甚至是愛情,都很難自己做主。

隱忍了22年的小石頭的母親,決定爲自己愛情,搏一把,決定逃離這個凡事都要聽從安排的家。

在她和小石頭的父親,領到畢業證的那天,乘坐了一夜的火車,來到了豫東一個名叫“民權”的小縣城,一對熱戀中的年輕人,像是戴了兩副幸福牌的眼鏡,眼前的一切,都籠罩着幸福的顏色。

小石頭的母親,從小就害怕各種小蟲子,特別是那種長有不知多少條腿的爬蟲。第一次住在四周都是田野的小村莊,第一次睡在牀下就是黃土地的門板牀上,小石頭的母親,輾轉反側,側身望着土牆龕裏,燃着的紅蠟燭,淚水簌簌而落。她開始想念起爹孃,姐姐、弟弟……

愛乾淨的她,第一次走進農村的茅廁,憋了一天兩夜,竟然又憋了回去。

也許是太困了,她眼窩裏含着淚,和衣睡着了,第二天醒來時,方格的木窗,在眼前的黃色塵土中,升騰起一塊一塊金色的希望。

心中盈滿着愛的人,似乎眼前無法逾越的溝壑,也能填平似地,可當她掀開“未來婆婆”繡的鴛鴦被時,那條即將被愛填滿的鴻溝,瞬間又擴寬了百倍,原來被子裏爬進了三隻帶給她一輩子陰影的“蜈蚣”。

……

她自認爲嫁給了愛情,哪知在兩人結婚十年後,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可憐。自打生完小石頭後,八年來再未開懷的她,害得已經做了鄉校長的小石頭他爹一家人,在村裏擡不起頭來。

她也不知尋了多少偏方,喝了多少草藥,可肚子就像一塊“鐵疙瘩”,從不抽菸的小石頭他爹,開始抽起了煙,婆婆的臉也越拉越長……

婚姻,就像是一場事故,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也不知道會因爲什麼緣故,一不小心就成了愛情的墳墓。

                  十二

小廟容不了大佛,這句諺語,在這所大專院校並不適用。林清頭上的傷,兩個星期後,早好了;可心裏的傷,卻依然沒結痂,血淋淋的疼。

一天傍晚,林清在榆河邊邂逅了久違的圓月,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唐僧,圓月的晚上,林清做一件荒唐的事,不知哪來的一股“魄力”,他快速走進一家將要打烊的理髮店,剪頭的老闆娘,瞧了瞧他頭頂那塊像是被旋風颳歪,提前收割了的頭髮,確認了五遍,才狠心下了手,給他剃了個唐僧似的光頭。

從理髮店走出,一陣冷風吹來,林清打了個激靈,頭頂沒了三千煩惱絲,身子也感覺輕飄飄的,不知怎麼回的宿舍。

這次哥幾個熄燈後,都沒睡,躲在被窩裏,等着那個晚歸的“賊”!等哥幾個抓住一頭“光頭賊”時,徹底服了這個平時“蔫不拉幾”,辦起“絕事”來“嘁哩咔嚓”的林清。

永康沒來由地來了一句:“小廟臥大佛,你也和王水老師一樣,都是爲情所困!”

王水,在化學領域裏,是一種強酸,強到能溶解老百姓熟知的所有金屬;在這個剛誕生不到兩週年的大專院校裏,王水卻是一個像神佛一樣存在,能感化所有師生的人。

王水清華大學計算機碩士畢業後,留校做了講師,曾帶領清華大學計算機系的學生,獲得過國際大獎。1999年清華大學軟件學院成立時,28歲的王水,像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在藏龍臥虎的水木清華,當上了軟件學院最年輕的副院長教授。

可令所有同學、老師、領導、朋友、親戚都沒想到的是,就在4年後,在他32歲那年,他竟辭職回了老家。

再後來,在他35歲這年,來到故鄉這所剛成立的大專院校,做了計算機系的主任。

每天清晨和傍晚,校園裏爲專家們蓋的獨棟小洋樓所在的毓秀園裏,總能見到一身白色衣服、一雙黑色布鞋的他,領着七歲的女兒散步、靜坐、觀花。

用安校長的話講:王水教授,是咱們這所剛剛創辦,名不見經傳的大專院校,能撐起來的臺柱子。

這所由技校升級爲大學的理工學院,主打的計算機系,在王水教授的帶領下,從一窮二白,到一年後,每個宿舍裏,配備了兩臺最新電腦,再到兩年後,建立起五個門戶網站,校內網的速度,能與清華大學內網媲美。以至於後來國內許多大的門戶網站,特意在這個不起眼的大專院校裏開了好多年的招聘專場。

如果你認爲王水教師,只是計算機強,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他在全校受歡迎,神佛一般存在,很大一部分是因爲他開的中醫和佛學選修課。

一週兩節,他講授中醫和佛學的能容納四五百人小禮堂教室裏,座無虛席。

他講課廣徵博引,生趣形象,講得入神時,時常忘記下課的時間,同學們也不提醒他,有一次他講得入神,竟然多講了半個小時之久,等到下節課的同學,在門口黑壓壓站了一片,下一節課的講師敲了門,他才如夢方醒。

他像一個佛陀似地,從不喫肉,一身白色的居士服、一雙黑幫白底千層底的布鞋……

後來,據永康那來自於安校長的“大道”消息,哥幾個才瞭解王水教授在風華正茂的時候選擇迴歸故里,是因爲他青梅竹馬的愛人。

王水教授的老家,在伏虎山背後一個名叫岳廟的小村莊,他的愛人姓岳,對了,跟嶽鍾、嶽靈是一個祖上,聽說是岳飛的多少代子孫……

王水教授和她的愛人,打小在一起玩,一同上了小學、初中、高中;後來,王水教授考上了北京郵電大學,王水教授的愛人考入了本地的師範學院;再後來,王水教授讀了清華大學的碩士,他的愛人在北郊的伏虎鄉,做了一名中學語文老師。

兩人是在王水教授碩士畢業,留校做了講師那年結的婚,婚後不久,王水教授的愛人嶽老師就懷了孕,爲了不給丈夫添麻煩,嶽老師沒有跟着王水教授去北京,而是選擇在老家安胎,繼續教學。

女兒分娩時,王水教授忙於籌建清華大學軟件學院,沒能趕回老家,直到女兒滿月,老家要辦滿月酒,才趕回老家一趟……

嶽老師爲了支持丈夫的雄心壯志,家裏的大小事,都是她一人扛,婆婆的身體不好,女兒才二歲半就入了附近的幼兒園,她來回在學校 、家裏、幼兒園之間奔跑操勞,終於有一天因爲胃疼住進了醫院……檢查結果:胃癌晚期……

王水教授從北京辭職後,三年來寸步不離自己的愛人,他翻遍了中醫類的書籍,親試了許多藥材,最終還是送走了愧疚一生的愛人。

他親手將愛人葬在了伏虎山北坡墓地,每週都會帶着女兒去看望……林清聽到伏虎山北坡的墓地,心中一震……

                    十三

內心經過一夜的激烈爭鬥,林清剃光頭前的“豪邁之氣”,已蕩然無存,爲了避免上課時的尷尬,林清早飯都沒喫,徑直向教室走去。

小石頭的母親,昨夜給她下了“最後的通牒”——堅決不予許她和來自豫東某縣的“林平之”來往。

小石頭哭笑不得,母親最近看李亞鵬、許晴演得《笑傲江湖》走火入魔了,二舅也是的,哪壺不開提哪壺,把自己和林清八字沒一撇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弄得母親疑神疑鬼,本來就脆弱的“玻璃心”,聽到“某縣”時,晴空一聲雷,震碎了。

別看二舅,在學校黑頭黑臉黑老包似的,在姥姥和母親面前,就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似地不打自招,把小石頭在學校無論是學習還是生活甚至是感情上的事,像掰手指頭似地,一五一十全抖摟出來了。

小石頭第一眼見到林清時,就有一種莫名的好感,特別是第一節課,當林清用帶有她小時候熟悉的方言普通話,自我介紹來自某縣時,更是讓她心中一震。

十一年了,她依稀還記得父親的模樣。聽大姨說,在她上小學五年級那年,父親曾帶着她小時候最愛喫的燒餅夾肉,千里迢迢來學校看過她。母親聽說後,在學校大門口跟“負心漢”大鬧了一場,把燒餅夾肉全扔進榆河餵魚了,從此兩家再無來往……,自己成了一個無爹的“小石猴”。

打斷胳膊連着筋,親情血緣不是說斷就能斷的。當年姥姥那麼決絕地與母親斷絕了母女關係,現在不仍然還把她當成個“長不大的閨女”看!

高考志願報了河大的小石頭,因爲作文跑題了,想要逃離這個“女強男弱”的大家庭的願望,泡湯了,二舅像是能掐會算的“如來佛”,在全家老小幫着“小石猴”填報志願時,最後出場的他,大筆一揮,寫了“**理工學院”,結果“**理工學院”,像是如來佛的那張“唵嘛呢叭咪吽”,把“小石猴”牢牢壓在了由姥姥、大舅、大姨、二舅、母親組成的“五指山”下!

小石頭和林清,自從那次無意中的“同桌”後,再無任何“同桌”的機會,一年多了,兩人像是兩個班級的同學似地,刻意地保持着距離,可心裏的距離卻越走越近,兩人共同借過不下一百本書,每本書中,都藏有兩人不爲人知的祕密。

爲了掀翻壓在身上的“五指山”,小石頭決定開始反抗!

每週雷打不動在姥姥家住一天的她,凜然地站在低頭正收拾早餐餐具的姥姥和母親面說:姥、娘,這週日我跟同學出去玩,就不回來了。

說完,沒等兩人反應過來,騰騰下了樓,二舅早在小區大門口,坐在摩托上,一隻腳撐着,一隻腳蹬着,一邊抽菸,一邊往單元門瞧着。

小石頭,走向二舅,二舅將煙扔在支撐着摩托的那隻腳前,腳向前一蹬,鞋尖不早不晚,踩滅還剩有半根的“羣英會”香菸。

小石頭鼓起勇氣說了句:“二舅,你先走吧,我還有事……”

二舅鼓着肉泡眼,盯着小石頭看了將近十秒鐘,小石頭微低着頭,眼珠向上微動,心似敲鼓似地,看着自己被母親剪得齊齊整整、像個雨搭似的劉海。

二舅週一要開系裏的例會,時間快來不及了,就沒和小石頭深究,手一扭油門,一股青煙,像榆陽橋轟去。

第一個到教室的林清,上課前心虛地不知朝前排偷偷瞧了多少次,上課鈴響了,依然沒見到小石頭的身影……

週一堵車,並不是一線二線大城市的專利,這座不知能排到多少線的小城,週一也在一片喇叭聲中,像是竹林中的陸地龜,硬衝,緩慢前行……

小石頭是在第一節課響鈴後的十分零二十秒,跑進的教室。

她喊了一聲“報告”,王水老師回了她一個微笑。

小石頭,在八十多雙眼睛的注視下,徑直向最後一排走去……

                  十四

小石頭懷抱着書,仰首挺胸,來到躲在最後一排犄角旮旯裏,立起書本抵擋衆人目光之箭的林清旁,坐了下來!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小石頭看着林清錚明瓦亮的禿頭,噗嗤一笑;林清心裏發毛,偷偷擡頭看了小石頭一眼,心裏竊喜,小石頭齊劉海的眉間,少了哀愁,紅撲撲的臉頰,暈滿了嬌羞。

小石頭曾在圖書館中,僅有的一本八七年出版的印有“榆陽酒精廠”紅章的《西遊記》第五十四回描寫女兒國國王見到唐僧的那兩頁中間,夾了一根秀髮……

心意不通的人,咫尺千里;心意相通的人,千里咫尺。

彼此紅過臉的人,心意早已彼此暗通,像那沙漠裏的暗流湧動,只是不爲外人所知而已。

一年沒說過話的兩人,像那一年才見一次面的牛郎織女,積攢了一年的話,萬頭千緒,卻不知從何談起。兩人正襟危坐了有三分鐘之久,像是過來三千年。扭頭看“笑話”的同學,望着一尊石雕,一尊冰雕漸漸沒了興趣。

兩人幾乎同時開了口——林清:我打算留在這裏……小石頭:我想去你們那兒看看……兩人彼此會心一笑,趴在課桌上,竊竊私語起來。

時間過得真快,兩人才聊了個開頭,下課的電鈴叮鈴鈴,叮鈴鈴……像是壓馬路的一對情侶背後響起不識趣的自行車鈴鐺聲。

兩人商量好了,決定逃課半天,小石頭抱起林清和自己的書,匆匆往宿舍跑去,回來時手中多了把雨傘。

林清仰頭望了望天,六月的驕陽呈七十五度角,高掛於碧空中。林清目不轉睛地望着像一隻小鹿似的小石頭,從女生宿舍大門,向他襲來,他真想迎上去擁抱她,卻被看管女生宿舍大嬸的那雙像是審賊似的犀利眼神斬斷。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校門,林清迅速拐進一條通往榆河的小衚衕,立在牆壁的陰影裏,心臟劇烈跳動,像是高速運轉爆表了的氣缸活塞。

林清像是在做一場夢,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後背緊貼着牆壁,雙眼閉緊,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等睜開雙眼時,發現小石頭已來到他面前,正嘴角上揚,出神地望着他,手裏擎着一把淡藍色的雨傘。

兩人彼此第一次身體接觸的一瞬間,像是天空帶着正負離子的兩塊雲團,劇烈顫抖地擁抱在一起……

林清一隻手擎着那把遮蓋住兩人羞紅臉龐的雨傘,一隻手緊緊攥着小石頭的手;小石頭傾斜着上身,齊耳的短髮蹭着林清的耳朵,麻麻酥酥,“人”字型,緩緩向榆陽橋走去……

                  十五

小石頭與林清打算逃課一天的計劃沒能得逞,兩人牽着手,剛走到榆河邊上,就被身後一陣刺耳的摩托嘀嘀叫的喇叭聲,打斷!

小石頭擺脫林清出汗的手,慢了林清一步,低頭佇立,林清扭着的光頭,在太陽的照射下泛着青光。

輔導員惡狠狠地盯着兩人,像是一匹“餓狼”。

走!跟我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們!?

林清、小石頭,像是兩隻被俘的羔羊,被押回了學校……

林清被“定罪”爲:在校園內穿“奇裝異服”、無故曠課兩罪並罰,記大過一次。

小石頭無故曠課,警告一次!

當天夜裏,小石頭沒住宿舍,被他二舅“黑包公輔導員”帶回家,“家醜不可外揚”狠狠地批鬥了一頓。

小石頭來上課時,兩眼腫的像兩顆紅桃;林清的頭上多了一頂黑色的長舌帽。

兩人老實了一週,沒說上一句話;週日林清又去伏虎山裏轉悠了一天,站在山頂,向南望着這片心有牽掛的小城,大聲呼喊起小城的名字、小石頭的名字、大山的名字和從大山裏蜿蜒流出的這條大河的名字。

再寬的銀河,也隔不斷彼此相愛的兩個人心中的那縷看不見的思念。只是心裏的話,像大山深處,枯木下雨後新出的蘑菇,一堆堆,一片片,再不說,過不多久,就會枯黑幹褐,消失不見。

林清夜裏偷偷寫了十頁的情書,準備週一讓吳娟傳給小石頭,沒想到還沒從兜裏掏出,吳娟先遞過來了一張字條。

字條上只寫了七個阿拉伯數字。

林清不解,問了句:這是啥?

吳娟笑着說:你傻呀,這是她的電話號碼!

林清:她家的電話號碼?

吳娟:你敢往她家打嗎?笨!這是她小靈通的號碼!

林清:我咋不知道她有小靈通呢?

吳娟:笨!她家人怕你把她拐跑了,特意給她買的……

林清猶豫着要不要讓吳娟把情書遞過去,又一想,還是算了,自己親手給她,會更好。

晚自習回宿舍後,林清借了雲飛的小靈通在犄角旮旯裏,手指顫抖地撥通了小石頭的電話,小石頭早就等着這通她盼了一天的來電。

兩人只說了五句,就掛斷了,林清將小靈通還給雲飛時,紅着臉撒了個謊,說是給家裏打的,雲飛一眼就瞧出了這拙劣的謊言,號碼明明是七位,撥長途用的前綴號都沒有……雲飛意味深長地一笑,沒揭穿這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掩飾。

等林清來到專家別墅背後,少有人問津的小路時,小石頭早已在那兒等候了。

幽會是美好的,然而卻又是短暫的,兩人剛開始傾訴鬱結於心的衷腸,沒想到小石頭的小靈通,突然響了起來。

小石頭豎起似玉如蔥的食指,貼在微微噘起的櫻桃小嘴邊,做出了一個“噓”的動作,林清心有神會,朝她做了個睜大眼睛的鬼臉。

不出意外,小石頭的母親來查崗了,問了小石頭一句:在哪兒呢?還不回宿舍?

小石頭撒了謊,說:在水房打開水呢,馬上就回!

兩人匆匆走出那條沒有路燈的小路,依依不捨的告別,林清這時纔想起兜裏還揣着情書,趕忙塞給了小石頭,沒等小石頭說什麼,催促了一聲:你先走,我一會兒再走,大有英雄把安全留給她人,危險留給自己的氣概!

                  十六

熱戀中的一對人兒,即使二十四個小時膩歪在一起,也不嫌“膩”。

課堂上,爲了能接近小石頭,霸佔教室最後一排犄角旮旯一年十個月之久的林清,終於挪窩了,先是和雲飛做了同桌,後又和永康坐了一段時間,一個多星期後,林清終於鼓足了勇氣,和室友小個子的李達,調換了位置,坐在了小石頭的身後。

小石頭在林清第一次“挪窩”時,就已猜透了他的小心思,當林清終於坐在她身後時,扭頭回了林清一個“掩口葫蘆”。

前後桌的距離,已經達到了林清、小石頭,在衆目睽睽之下,接近的最小極限距離。

兩人心燥耳熱,像兩尊火爐,烤得前後左右的同學,或傾斜着身子,或者乾脆逃離……

小石頭母親的電話,一天十次,輔導員舅舅已經在兩人的心中落下了陰影,兩人只能在課堂上這個小小的避風港裏,把對彼此的愛,摺疊成心形的船,劃到彼此的心海。

……

紙短情長,白天難盡心中愛意,宿舍熄燈後,林清用腳踢醒上鋪打着幸福鼾聲的雲飛,悄聲問了句:“小靈通我用用……”

雲飛沒好氣地回了句:“你晚了,小靈通給李達了,你向他借吧!”

林清下牀,躡手躡腳來到李達牀邊,卻發現李達不見了……

相戀卻不能相見的人,才用得上小靈通。

自從永康和他的“小黃鴨”鍾靈鴛鴦戲水後,把小靈通轉送給了雲飛;雲飛和他“童姐”比翼雙飛後,這個按鍵上的數字已經被磨掉了的“月老”,又開始爲小個子的李達牽紅線搭鵲橋。

李達有個青梅竹馬的“林妹妹”,現在卻遠在三千里外的新疆,兩家原先是鄰居,後來在兩人上初一那年,女孩全家搬到新疆倒騰煤了,曾經滄海難爲水,他們已有五六年沒有聯絡過了。

自從林清和李達換了座位與小石頭“蕩起友誼的雙槳”後,李達心中平寂了多年的湖水,蕩起了層層漣漪。

他通過同學的同學,輾轉了不知多少關係,終於和他失聯了六年之久的“林妹妹”續上了像是等了一輩子的前緣。

感情這東西很私密,情話只能偷偷說給一人聽。

自從和新疆的林妹妹煲起電話粥,李達一個月的生活費,現在只夠一個星期的了。

長途電話費真貴,一個晚上,李達能打沒一個星期的伙食費。

頭兩個月,哥幾個從牙縫裏扣扣,還能基本溫飽,後來實在頂不住了,李達就和他老爹攤牌了。

李達老爹真給力,一個月多給了李達三個月的伙食費。

後來才知道李達家的飼料廠,是被李達的愛情逼出來的(原來他們家只是做飼料加工的小本生意)。

李達手裏有了錢,膽子也就肥了,電話已無法表達他心中的思念。

他決定去看遠在三千里外,他的林妹妹了。

十一七天假,他來回坐了六天的火車,只爲見他的林妹妹一眼……

有了愛情的滋潤,從新疆回來時,他整個人都變了,原來那個小個子,常坐在女生後邊靦腆的李達,現在走起路來,虎虎生威,說起話來底氣十足。

曬黑的李達,活像個黑旋風李逵!

                  十七

大專院校的課,只安排了兩年半,剩餘的半年留給同學們各自找實習單位,或專升本,或考研。

吳娟自從放寒假過年後,就再沒回學校,後來同學們才知道,她竟然和高中同學訂了婚,懷了孕,結了婚。

轉眼間到了要說告別的畢業季,甜蜜的人還是那麼甜蜜,煎熬的人卻加了倍。

林清對未來一片茫然,沒有職業規劃,三年的大專,像是複製了三年的高中,不知未來在哪?

小石頭的職業願望已落了地,她順利地考取了教師資格證,在大姨的安排下,做了郊區一所小學的語文代課老師。小石頭終究還是拗不過家人爲她安排的人生路,她想要回豫東平原去看看的願望,終究還是一張空頭支票。

林清從輔導員那裏領出他和吳娟的畢業證,就回了老家,心亂如麻的他,想要親手將吳娟的畢業證送到她家,卻最終還是交給了郵遞員。

爲了打發無聊,也爲了投簡歷,林清常去縣城唯一的網吧,有一句沒一句和同學們拉呱,問誰去了深圳,誰去了上海,誰又去了北京,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母親見他的魂根本就不在家,爲了讓兒子有出息,又將兒子攆出了家。

無路可走的林清,只好回學校,那兒暫時還有一個窩,雖然一個月後就得捲鋪蓋走人。

火車站外下着不緊不慢的雨,像這個城市裏的人,不急不躁。林清拎着裝有兩身衣服、一兜豆醬蛋的小提包,在雨中不緊不慢地走向通往學校的公交站牌。站牌下只有孤零零的一把雨傘,像是在等人,正向火車站的方向張望。

豆醬蛋有一多半是給雲飛捎的,雲飛的“童姐”,特別喜歡喫這聞起來臭,喫起來卻奇香無比的黑乎乎像黑鉛球一樣的怪東西。

林清心想:雲飛真不夠意思,下雨天也不來接一接,不知跟他“童姐”去哪兒浪漫了。

林清一人一包,低着頭,裹着似霧如煙的細雨,孤寂地走向那更孤寂的車站,在距離車站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他終於看清了那在雨傘下向這邊張望的臉,只見她右手擎着一把碎花雨傘,左手握着把淡藍色的太陽傘,緊緊地抱在懷裏……

心情好的人,再忙再累,也心甘如怡,林清現在的心情,猶如一場大雨過後,終於等來花朵盛開的小蜜蜂,看什麼都是甜的,就連最苦惱的找工作這件事,也像小蜜蜂似地嗡嗡地忙碌起來。

回到學校後的第四天,林清被這座小城的一家做防僞的公司約簽了,實習期六百,轉正八百,喫報銷,不管住。

雲飛、永康早搬出了宿舍,李達已打算好回老家,接他爹飼料廠的班,楊勇還是老樣子,常年駐紮校外的網吧,跟紅警死磕,只有那一本正經的鄭俊生,還在努力備考着專升本。

找到工作的林清,在搬出宿舍的那天下午,請了哥五個,六個相處了三載的室友,從此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散夥飯,喫的並不憂傷,一是林清找到了工作,孤單的雁有了伴;二是大家還年輕,心中都澎湃着對未來嚮往的激情。那晚的酒喝到了早飯時間,天亮時,每人喝了碗熱騰騰的牛肉湯,就各自回去補覺了。

林清在榆河邊的一戶人家,租了個小院,房東大嬸在市科委家屬樓照顧孫子,一個月難得回來一兩次,就把小院的鑰匙交給了林清。

小院裏養了五隻雞,三隻鴨,房頂上還養了一羣鴿子,林清儼然成了它們的管家,一早一晚,添水餵食,每天清晨聽着咕咕嘎嘎,咯咯嗒嗒的聲音起牀,彷彿回到了故鄉的小院。

                    十八

下週就要正式上班的林清,收拾完小院裏自己的小窩後,心血來潮,決定乘坐經過學院門口的22路公交車,去西郊外一所名叫“龍崗”的小學找小石頭。

週五下午的公交車,人挺多,林清雙手,像是拉單槓似地握着頭頂不鏽鋼的車橫杆,向窗外瞧着這所學習、生活了三年的學院,突然有種回家的感覺。

在學院門前的車站,下了不少從老榆陽橋師院來的女生,林清找了個前門靠窗的座,仍扭頭朝向窗外。

一個熟悉的面孔,從前門上了車,林清微笑着和鄧老師打了聲招呼。

鄧老師坐在林清身旁,問:林清,你這是去哪兒,工作找的怎麼樣了?

林清臉一紅吞吞吐吐說:去西郊看一個同學……找到工作了,老師,您這是去哪兒呀?

鄧老師微笑着說:“找到工作了就好,早點上班,給家裏減輕點負擔,我也是去西郊,接媳婦下班!”林清突然想到鄧老師的愛人,也在西郊的一所小學教書,心裏砰砰亂跳起來,心想不會和小石頭在同一個學校吧?!

鄧老師詢問了林清最近的情況,看了些什麼書,有什麼打算,未來是留在這個小城,還是去大城市發展……

林清一一作了回答。

當鄧老師聽說林清打算留在這個小城發展時,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隨後,鄧老師和林清聊起了家常。原來,鄧老師有一個在鄰市讀商貿英語專業的姑娘,明年就要畢業了。

快到站時,鄧老師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忙問:“你是看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去呀?”

林清臉又紅了起來,鄧老師輕聲嘆了口氣,坐起身,向林清說了聲:“加油,等你好消息!”就從後門下了車。林清把頭伸出窗外,微笑着和車後的鄧老師揮了揮手。

公交車又走了兩站,纔到了小石頭教書的龍崗小學,還未走進學校的大門,一羣小學生蜂擁而出,原來已經到了放學的時間。

當林清打聽着找到小石頭時,她正站在教室後邊的黑板牆上,用彩色的粉筆畫着一朵七彩的太陽花。

林清,悄悄地坐在頭排一位孩子的紅漆方凳上,靜靜地望着小石頭一身藍灰色西裝秀欣的背影,夕陽從窗外透過來,灑在她短髮的臉龐,她拿着粉筆的玉手,像汩汩而出的清泉,在黑板上湧出蘊藏於心知識的浪花。

林清的心隨着小石頭的心會心而動,小石頭還未寫出心中所想,林清卻早已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小石頭轉過身來,回了林清一個大大的微笑……

兩人共同完成黑板報後,天色已經暗淡下來,小石頭左手牽着林清滿是粉筆灰的右手,一路小跑,終於趕上了六點十五分,22路最後一班公交車。

車廂裏燈不知是因爲時間長的緣故,還是本來就這樣,像是電壓不足似的昏黃。

依偎在一起坐在車廂最後一排,手緊緊牽着的兩個熱戀中的情侶,有種人約黃昏後的朦朧美!

車行駛了兩站,手牽着手上來了一對恩愛的中年夫妻……

                                                  (學生時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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