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 檁嬸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一

檁嬸嗓門大,心眼卻特別實誠,駒爺駒奶真是好福氣!

駒爺駒奶統共生了七個孩子,五男二女,按舊理,是有福之人,俺村這樣的人家,數來數去,也不過兩家。

農村嘛,講究的就是個人丁興旺,物質匱乏的年代,按新理說,孩子越少越好,可在那個天災人禍的年代,卻按勞力喫飯,誰家男勞力越多,在村裏越喫得香,越混得開,說話也纔有分量,吐口吐沫就是個釘。

駒爺是個木匠,給五個兒子起了柱、棟、梁、檁、椽、五個彰顯他們三代祖傳手藝的小名,兩個姑娘,卻沒太指望她們有什麼繼承,隨時代的大流,大女兒起個名叫紅,二女兒叫了英。

頭兩個都是姑娘,駒爺的臉上,實在掛不住,等駒奶又開懷時,他特意跑了趟白雲寺,在那老鐵鍋槐樹上,栓了根紅繩,你還別不信,駒奶連着給駒爺添了五個小子。

接生婆馬小腳接生駒爺家頭個小子柱時,還故意跟駒爺開了個玩笑,恭喜他有三朵金花,害得駒爺拎着斧頭,要去把白雲寺鎮寺之寶老鐵鍋槐,給砍了!

添二小子棟那年,駒奶生了一場大病,灌了兩個多月的中藥,棟生下來時,像個傻猴,不哭也不鬧,兩歲半才走穩路,三歲了,還不會叫爹孃,駒爺爲此沒少跟駒奶拌嘴。

還好後來又添了老三梁,梁生下來時白胖,哭聲有勁,還沒滿十個月,就學會了走路,爹孃叫得那個歡。

三男二女,一家七口,日子雖然過得緊吧,卻也有奔頭,駒爺駒奶也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哪成想,在老三梁五歲那年,駒奶的肚子又鼓了起來。

駒奶懷老四檁的那年,剛好趕上黃河發大水,莊稼全給淹了,生檁的那天,洪水進了院子,駒爺把堂屋的兩塊門板給拆了,一塊讓八歲的棟和五歲的梁趴在上面,千叮嚀萬囑咐,不等他們回來,誰也不準下來;又帶領着十四歲的紅,十二歲的英,十歲的柱,一人一角,擡了另一塊門板,順着被淹了的河堤,邊走邊試探,摸索着將駒奶運進寨裏,找到了正從堂屋往外潑水的馬小腳,才保住了老四檁和駒奶孃倆的命。

檁四歲那年,大姐紅嫁給了東頭泥瓦匠李四;檁六歲那年,二姐英嫁給了西頭燒磚窯的劉水。

駒爺不愧是木匠出身,雖然胸中沒啥文墨,可那傳了三代的墨斗盒,早把三村五里的人情世故,是非曲直,過去未來,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檁剛上小學那年,駒爺就託燒磚窯的二女婿劉水,在窯廠盤了近兩萬的紅磚和一萬的小藍瓦,將自家院子前後種得已成材的樹,全刨了,帶着幾個徒弟,只用一天的時間,就把三間瓦房用的木料,鋸開、錛整、刨平了。

大女婿泥瓦匠李四,沒等小舅子請他,就領着一幫大工小工,拎着瓦刀、泥兜,楔橛、放線,一天時間,就壘起了半人高的紅磚牆,第二天夯了半人高的泥草牆後,搭起木架子,接着又在泥草牆上,壘了半人高的紅磚牆;第三天,駒爺家不大的小院裏,不下二十人的木工、泥瓦工齊上手,只用了半天的功夫,就將豫東地區,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三間典型性的紅磚藍瓦房,封了頂。

駒爺站在院子當中,望着這座從拉第一架車子磚起,到屋頂的最後一片瓦碼好,兩頭掛橛,用了還不到七天就完工了的寨外第一頂三間新瓦房,流下淚來,祖宗三代了,終於有了片瓦遮身,立錐之地!

駒爺讓老大柱去集上買了掛鞭,搞搞地挑着,點燃,繞着新房轉了一圈又一圈,又讓駒奶挖了五生盆白麪,給大夥做了頓蔥花熗鍋白麪條。

寨外第一家新瓦房,就是擱在寨裏也是數得着的,房檐下雕着磚花,屋脊兩頭翹着吻獸,屋脊中間還立着六隻用青磚雕刻的鴿子,五面小紅旗在鴿子的隊伍裏迎風飄揚。

駒爺家新房蓋好的第二天,村後均莊的老媒頭羅老六,就來相院了,新門新窗新牆,獨門獨院獨戶,羅老六揹着手在院子裏轉了兩圈,滿意地走了,也沒給駒爺透露是誰家的姑娘看上了柱,只是要走了住的生辰八字。

沒成想,第二天羅老六帶來了帖子上,寫得竟然是羅老六寶貝閨女,羅金鳳的八字,羅老六破天荒地,竟然破壞媒人界的規矩,親自給自個兒的獨生女兒,來招乘龍快婿!(當地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媒人不能自個兒招姑爺,找兒媳,得通過其他媒人才行)

駒爺做夢也沒想到,羅老六能看中他們家,在這之前,羅老六不知爲他那金疙瘩,找媒人相了多少人家,不是八字不合,就是看不中個頭長相。

羅老六隻有這個寶貝閨女,沒啥花銷,出得少,的多,這些年沒少積攢。

金鳳比柱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駒爺家,真就招來了個金鳳凰!

爲金鳳和柱子的婚事,羅老六下了血本,婚禮辦得風風光光,兩個村子的人,幾乎全來了,誰家還每個兒女,誰家兒女不得考慮婚嫁呢?

柱和金鳳婚禮的當天晚上,數了半宿親朋好友鄰居隨的禮……

金鳳也很爭氣,來年就給駒爺添了個大胖孫子,羅老六當了姥爺,樂得嘴都合不攏了,逢人便誇他那外孫多麼多麼聰明,那雙大眼長得多麼多麼像他……

                二

老三梁都十八了,老大住的孩子都有仨了,老二棟的親事還沒個影,這可急壞了駒爺,眼看着二哥娶不上了媳婦,濃眉大眼,一表人才剛滿十八的梁,決定當兵去。初中畢業,根正苗紅的梁,胸戴紅花,身着筆挺的綠色軍裝,當兵走的那天,可給駒爺爭了臉面,老三梁當兵的那幾年,駒爺腰板直愣愣的。

老四檁,升入鄉中的那年,麻桿腰,二十大幾的老二棟,才娶上媳婦,棟媳婦是村北五里閆廟,閆大頭家二丫頭,外號胖二妞,棟和胖二妞站在一塊,一個像孫猴,一個似八戒,胖二妞的肚皮,也挺爭氣,婚後第二年,就添了白胖、齊整、大眼、大耳、圓臉的小子,富富態態的樣兒,剃光頭後,咋看咋像個小唐僧。

棟娶胖二妞用的房子,是駒爺駒奶住了幾十年的老屋子翻蓋的,雖然沒有老大柱家的氣派,也能說得過去的,至少親家閆大頭沒挑理。

駒爺駒奶,這些年的積攢,娶了兩房兒媳婦後,幾乎全出去了,挪出老屋後,駒爺帶來老大老二在地頭垛了兩間泥草房,上初二的檁,在心裏暗暗下勁,一定要讓爹孃住上磚瓦房,之前學習吊兒郎當的檁,自從和上了年紀的爹孃,住在地頭這兩間泥草房中,還未完全乾透的泥牆洞裏點燃的棉油燈,常能亮到頭遍雞叫。

上了年紀的駒爺駒奶,守着小兒子檁,一家三口,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不緊不慢地過着……

哪成想,檁剛上初三,一件破天荒的荒謬事,打碎了檁努力上學的夢,也破滅這個家庭冉冉升起的希望,甚至打破了寨裏、寨外一潭死水似的平靜。

四十六歲的駒奶,又懷上了!

這下駒爺一家不想出名,都難嘍!駒爺的第一反應,就是悄無聲息地打掉,爲此他專門找到年近古稀的接生婆馬小腳,向她討要墜胎藥,馬小腳跳着腳,將駒爺攆了出去,邊攆邊罵:“壞良心的東西!作孽啊!作孽!”

駒爺像只無頭的蒼蠅,想去衛生院,又怕人多嘴雜,想隨便在土郎中那兒拿幾服藥,又怕喝出人命,後來又跑到白雲寺,在那二十多年前掛過紅繩的鐵鍋槐前,唸叨了半天……

紙終究沒能包住火,儘管駒奶躲在牀上,一直裝病,馬小腳的嘴,像她那沒裹嚴的腳,放出了風……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駒爺家不到一人高的土牆頭,隔三差五地冒出幾個探頭探腦的“好事人”。

平時老實巴交的檁,聽光屁股一起長大,最好的玩伴逯三,在課下偷偷說爹孃的壞話,上去就扇了他一個嘴巴,爲這事,檁和逯三,兩人膈膜了半個世紀。

等檁發現村裏、學校傳說的他們家的事,是真的時,檁在學校待不下去了,在這個家,更沒法待下去,大哥二哥家像是防瘟疫似地大門緊閉。

檁也想學三哥當兵去,怎奈一來年齡不夠,二來不到徵兵的日子,村裏是待不下去了,蘇郎廟姥孃家離得倒是近,恐怕擡花轎的大舅、二舅也早有了耳聞,去了也不自在,想來想去,最終決定去十五里遠的民權伯黨姨姥孃家藏幾天。

                三

檁跟誰也沒說,兩頓都沒喫過飯的他,順着寨外東邊的那條小河溝,向北走去,過了均莊,向右一拐,避開閆廟(二嫂孃家村),尋了條偏僻的小路,磕磕絆絆就往皇臺走,皇臺距離閆廟八里路,餓了一天肚子的檁,走到皇臺村西地頭時,天已經大黑,皇臺距離民權伯黨姨姥家還有七里路,檁餓得實在走不動了,找了戶冒着煙火的人家,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個看太清臉龐的姑娘,姑娘將門開了條縫,問了句:“誰呀,有事啊?!”

檁在敲門前,壯了半天的膽量,現在像是被針扎破了的豬尿(suī)泡,癟肚了。

姑娘見門外之人,不說話,以爲是個啞巴,開了條縫的門,又合上了,檁的臉臊得像火炭,還好是晚上,沒人看見,聽着姑娘的腳步往屋內走,檁終於開了口,蠅子似地嗡嗡了一聲:“大姐,給俺點喫的吧!”

剛走了兩步,心有餘悸的姑娘,聽見身後飄來了人聲,轉過身,又重新把門槓拉開,將大門開了有一拃寬,側着身子,藉着堂屋昏黃的棉油燈光,看清了那張,低着頭,上揚着眼角,寬額門,高鼻樑的臉;姑娘覺得不像是壞人,吱扭一聲,拉開了兩扇柳木門,像是伸開雙臂,敞開懷抱,迎接親人似的。

檁呆呆地立在大門洞開的門外,不敢“越雷池一步”,姑娘竟咯咯笑了起來,邊笑邊說:“快進來吧!我還得燒鍋呢,你趕得真巧,俺正蒸窩頭嘞……”

姑娘轉身就往廚屋走,邊走邊給還傻不愣登立在門外的“呆子”撂了句話:“你去堂屋等着吧,外邊挺冷的!”

檁不知道邁得那條腿,走進堆滿盆盆罐罐的小院,右手邊的廚房裏,發出呱嗒呱嗒快速拉風箱的聲響,藉着廚房的一窗火光,檁瞧見小院的西土牆上搭着用玉米秸圍起來的牛棚(後來才知道,養得是頭騾子)。走近堂屋,檁纔看清是三間泥草房,房前一字排開着十幾口半人高的大水缸。

檁正猶豫着要不要跨過堂屋的木門檻,突然西屋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嚇得他打了冷戰,姑娘從廚房風一樣,衝了過來,身後飄着條耷拉到後腰的麻花辮,檁一個側身,躲到一旁,伸着脖子,正向屋內瞧,姑娘懷裏抱着個裹了小花被的嬰兒,走了出來。

兩人四目相對,姑娘倒沒什麼不好意思,檁卻低下了頭,姑娘小嘴撅撅着,嘆了口氣,說:“爹咋還不回來呀?你叫啥呀?哪兒的呀?”

還沒等檁答覆她,姑娘竟指使起來了檁:“你去燒鍋吧!那風箱不中,要使勁拉呀!”

檁正不知道怎麼回答姑娘的第一個問題,姑娘的第二個問題卻給了他個臺階下,檁轉身走進廚屋,坐在用膠泥堆砌成的竈火前的木墩上,右手只推拉了兩下,就已判斷出風箱的毛病在哪。檁不愧得了駒爺的真傳,抽開風箱的蓋板,將掉在箱底的雞毛,重新裝好,風箱只輕輕推拉了幾下,火舌就從竈口翻卷了出來。

姑娘站在廚房門口,瞧着“呆子”輕車熟路,三下五除二,就將爹都沒修好的風箱,就這麼三下兩下弄好了,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情感,不禁多看了那“呆子”幾眼。姑娘懷中剛哄得不哭的嬰兒,可能是因爲姑娘只顧癡癡地望着修理風箱的“呆子”,也有可能被門口的煙燻着了,又哇哇地哭了起來。

正在這時,院外響起長長的“籲——”聲,姑娘抱着哇哇叫的嬰兒,向門外走去,邊走邊喊:“爹,你咋纔回來嘞,俺妹都餓哭啦!你買到麥乳精了沒有?!”

檁聽見姑娘喊爹,往竈火裏添了根劈柴,也跟着向門外走去,只見一位坐在車轅上,牽着繮繩的大叔,用鞭子趕着一頭騾子,將一輛裝有前後擋板的馬車,順進了院子裏。

大叔心裏有事,看到從堂屋門口投來的兩個人影子,嚇了一跳。

檁低着頭,積攢着了半天勇氣,走到馬車前,見車廂裏鋪了層麥秸,麥秸上堆了一團麻繩,麻繩的旁邊有口鼓囊囊,緊扎着的布袋;大叔摘下騾套,將騾子栓進棚,姑娘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那鼓囊囊的布袋,就往堂屋走,這次“呆子”來了眼力勁,沒等姑娘說話,就從姑娘手裏將那口沉甸甸的布袋,接了過去。

                四

大叔姓張,因走街串巷叫賣瓦盆,人送外號“瓦盆張”,祖居睢州城關,靠買賣瓦盆生意餬口度日。

1938年5月31日凌晨,小日本佔領了睢州城,豺狼進城後,呲着牙咧着嘴,嘴裏嘰裏呱啦,見人就殺,見房就燒,眨眼間,縣城被燒成了一片火海,濃煙滾滾,房倒屋塌,血屍橫陳,慘絕人寰。大叔的父母慘死在這場浩劫中,家產房屋也付之一炬,大叔那年剛滿七歲,小鬼子放火時,他躲進一口破了嘴,接雨水用的大缸中,才倖免於難,從火海中逃離裏,右臉被大火灼傷,留下了一塊似菊花大小模樣的傷疤。衣不蔽體的他,忍痛捱餓,摸爬滾打,直到傍晚,才逃到縣北二十多裏的皇臺姥孃家。

解放後,大叔因右臉有傷疤,看着嚇人,一直打着光棍,二十八歲那年,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大叔二表哥家,孩子多,實在養不起,就把不到兩週的小女兒,過繼給了打着光棍的大叔。皇臺村,全村百分之九十以上姓“皇甫”,女孩原名皇甫玲,過繼給大叔後,改名爲張玲。

最近大叔心神不寧,就在前天,二表哥向他提出想把“張玲”要回去!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養了十四年,比親生閨女還親,怎能說要就給呢?雖然,上個月去民權縣城送貨的路上,在河溝裏撿了個小閨女,這也不是他們要回張玲的理由呀!

大叔家在皇臺村西地,和兩戶外姓人家做了鄰居,二表哥家,自從他那二小子做了村長後,現在是村裏的大戶,很少往這邊來,今天這是弄啥?

大叔憤怒時,右臉上的疤瘌會充滿紫血,像疙疙瘩瘩癩蛤蟆的皮。

大叔拴好騾子,在石槽裏添上草料,氣沖沖來到堂屋,等來到那不速之客面前,發現“不速之客”是個和張玲差不多大小面生的小夥子,大叔沒好氣地問了一句:“你誰呀?!來俺家幹啥!”

這夾槍帶棒的叱問,一棒子將檁打蒙了,最後還是張玲給解了圍……

等大叔,聽完張玲像竹筒倒豆子似地講完,警戒心放鬆了下來,臉上的怒火也熄滅了。

抱着妹妹的張玲,下命令似地讓“呆子”去廚房拿碗和勺,被大叔訓了一頓,大叔像待客人似,讓檁安生坐在方桌的左邊,自己去廚房,端了半碗熱水,手裏捏了把瓷勺,遞給坐在桌子右邊抱着妹妹的張玲;大叔轉身又去廚房弄喫的,張玲等大叔走後,狠狠瞪了檁一眼,檁耷拉着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不大一會兒,大叔從廚房,左手懷抱着一饃筐摻着黑殼子面的雜糧窩頭,右手端了半碗豆糝秦椒醬,往堂屋走來,低着頭的檁,聞着醬香、窩頭香,喉嚨裏,小心翼翼地發出咕嘟咕嘟的吞嚥聲。

大叔將饃筐放在桌子的中央,辣椒醬放在檁的一邊,從張玲身後繞到桌子的北邊,居中而坐,招呼着低着頭的檁:“小,別見外,餓壞了吧,先喫個窩頭墊吧墊吧,恁叔家沒啥好東西招待你,窩窩頭,蘸秦椒,越喫越上膘,你嚐嚐恁妹子蒸嘞窩窩頭,弄嘞秦椒醬咋樣?!”

檁擡頭,正要說聲謝謝之類的話,突然看見大叔臉上那塊傷疤,又目瞪口呆在了那裏,大叔早已習慣了別人見到自己這張臉時的驚嚇,忙安慰着說:“小,別怕,恁叔不是壞人,這是38年,小日本……”

大叔一股腦,把他這些年的遭遇,講給檁和玲,還有不知幾個月大的小女兒巧聽,聽得檁和玲,都哭了起來,大叔講到傷心處,想起自己遭的罪,作的難,悲從心生,也痛哭了一場……

人一旦悲慼與共,縱使再陌生的人,心一下子就相通了,檁把自己心中的煩惱,自家的情況,也都講給了大叔和玲聽。

剛纔還愁雲帶雨的大叔,竟然笑了起來,他以爲眼前這個老實巴交的孩子,遇到了多大的難事呢?更沒想到的是,這孩子竟是伯黨馬大善人的外甥。三年自然災害,肯榆樹皮的那年,馬大善人曾賙濟過他和玲半袋黑殼子,馬大善人家,戶大人多,這幾年孩子們也鬧着分家,鬧分家鍋碗瓢勺難免磕磕碰碰,這不上個月,專門跑了趟伯黨,給馬大善送了一車貨。

大叔十幾年來,一直記着馬大善人那半袋黑殼子的恩情,賣給老馬家的貨,從未賺過錢,有時候還會倒貼幾個碗,贈送一兩個盆兒。

                五

轉悲爲喜的三人,食量大的出奇,夠喫兩天的窩頭,竟一頓喫完了,檁破天荒地一頓吃了八個。

張玲將喝完麥乳精,哄睡着的妹妹,輕輕地放在西屋牀上靠着牆的那邊,收起兩隻碗,一把勺,放入饃筐,輕盈地走出堂屋,走進廚房,用燒鍋水,把兩隻碗一把勺洗刷了幾遍,從暖壺裏倒滿兩碗熱茶水,從廚房出來,穩穩當當地端給大叔和“呆子”喝。

大叔和檁怕說話聲,吵醒剛睡着的巧,端着水,又走進了廚房,一人一個小木墩,坐在已經涼了的竈火旁,說着閒話;大叔和檁還挺對脾氣,實在人和實在人說話,彎弓射箭照直繃,張玲給自個也倒了碗水,站在廚房門外,吹着熱氣,聽着倆人都說些啥。

大叔嫌張玲在場,檁說話不自在,把張玲攆回了堂屋,讓她去做些針線活,張玲噘着小嘴,不情願地走回她住的西屋,爲大叔磨破了胳膊肘的衣服,在裏邊縫了一塊相同顏色藍布。

他們倆會說些什麼呢?好奇心驅使着張玲,躡手躡腳,走近廚房裂着半指縫的牆邊,側着耳朵,聽着兩人到底在說些啥?

檁今年還不到十六,剛念初三,大叔的意思,是想讓他把初中唸完,可檁卻實在不想在那個家待了,上學又被同學們指指點點,他只想找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躲起來,讓他做啥都行,就是不想再回去了。大叔給檁分析了情況:伯黨老馬家(檁姨姥爺家),你去了也只能躲個一兩天,他們肯定會問是怎麼回事,紙裏包不住火,遲早他們也會把你送回家。去其它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到時候萬一出啥事,恁爹恁娘還不哭死……

聽完大叔的分析,檁急得抓耳撓腮,進退兩難,心亂如麻,還沒等大叔將欲言又止的想法說出口,在牆外偷聽的張玲,竟風似風火似火地走進廚房,脫口而出:“爹,讓他跟着你賣盆不就行了嗎?”

這句猶如從天而降的聲音,把蹲坐在木墩上,各懷心事的倆人嚇了一跳!

張玲這句簡短而又一語中的的話,和大叔心中的想法不謀而合,大叔也難得的好脾氣,順水推舟問了檁一句:“你看恁妹子的辦法,中不中?!”

檁心中那團亂麻,張玲一句話,就迎刃而解了,檁用力地點了點頭。

檁和大叔擠睡在一張牀上,可能是走了半天路,身體乏累了;喫過八個窩窩頭後,飢餓的腸胃得到了填充和撫慰;更多的是煩亂無所適從的心,有了歸屬之地,這天晚上檁睡得異常香甜,竟然輕輕打起了鼾聲。

大叔聽着檁一會兒有,一會兒又無的小鼾聲,心口堵的那塊巨石,終於落了地,這兩年腿上的青筋越來越粗,越來越彎,走不上幾里路,就腫得受不了,二表哥這麼着急要回張玲,不過是想給她找個好婆家,這下好了,自己就把張玲的婚事給辦了。心裏痛快的人,呼嚕聲也大。

張玲在西屋,聽着東屋一高一低的呼嚕聲,嘴角帶笑,做了一個幸福的美夢。

第二天清早,檁睜開眼,紙糊的格櫺窗外,太陽光橘黃,他感覺自己起晚了,慌忙披上藍色的小夾襖,穿上軍綠的褲子,邊提布鞋邊向外跑,等來到院子裏,發現大叔已把騾車套好了,玲正往昨夜馬車上那條鼓囊囊,現在卻空嘮嘮的布袋裏,裝冷清明起來,重新蒸的一鍋窩頭。

檁撓着頭,正想跟大叔和張玲說對不起,起晚了之類的話,張玲順手往他懷裏塞了三個窩頭,笑着說:“飯缸,夠不夠?不夠把這一饃筐都倒給你!”

檁臊了個大紅臉,大叔狠狠瞪了張玲一眼,張玲低着頭,從廚房端來兩碗玉米糝稀飯,大叔和檁靠着車幫,吸溜了兩口,感覺不燙,像喝涼水似的,咕嘟咕嘟,吸溜進了肚裏。估計是昨晚喫的太多了,檁早上勉強吃了一個窩頭。

                六

大叔今個本打算往南走,去董店、城郊那片,給幾個老客戶送點貨,趕着馬車,走到皇臺通往澗崗的岔口時,臨時改變了注意,甩給騾子一個像右拐的鞭哨,騾子駕着那輛裝滿盆盆罐罐的兩輪馬車,漂亮地轉了90度的彎,差點把坐在左車轅上,耷拉着兩條腿的檁,甩下去。

檁瞧着馬車一條筆直的大道,駛向澗崗,發了慌,心想:“這下完了,大叔肯定是想把我送回家,昨天說的話,肯定是騙我的……我該咋辦?”

大叔早猜透了檁的小心思,開誠佈公地將心裏突然冒出的想法告訴了檁:“小,你一晚上不回家,也沒跟恁爹孃說去哪兒了,他們現在肯定在四處找你,不知道多着急嘞!”

檁吞吞吐吐說:“叔……俺不想回去,求求你,讓俺跟着你吧!讓俺幹啥都中……”

大叔笑着說:“小,俺又沒說不要你,咱爺倆挺對脾氣,咱先跟恁爹孃說一聲,好讓他倆都放心,你看中不中?”

檁還是不放心,大叔想了個法子,安慰着想要跳車逃跑的檁說:“小,你看這樣中不中?你在村頭等俺,俺進村去找你爹孃說一聲。”

檁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點了點頭,車子剛出了前吳,檁就跳了下去,藏了起來,前吳到澗崗還有一里多地,大叔無奈地搖頭笑了笑。

澗崗是個集鎮,大叔並不陌生,只是這裏的路不太好走,特別的澗崗集東頭的橋,年年修,年年斷,多年不來,大叔在村口打聽了一句,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村北地頭那兩間冷冷清清、孤孤零零的泥草房,駒爺正在院裏愁眉苦臉地抽着旱菸,駒奶在屋裏唉聲嘆氣小聲哭泣。

大叔“籲——”的一聲,叫停了那頭噴着白氣的騾子,澗崗的路真難走!大叔拍了拍四處漏風,有聊勝於無像柵欄似的門,駒爺沒好氣地喊了一嗓子:“誰呀!弄啥嘞!”

大叔一時不知該怎麼稱呼他,突然想起了檁,回了句:“這是檁家嗎?”

駒爺撂下菸袋鍋子,就往門邊跑,拉開門一看,面前的這張臉在哪兒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忙問了句:“老弟,你這是從哪兒來呀!你知道俺檁的信不?他個臭小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把俺和他娘都快急瘋啦!”

等大叔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了駒爺聽,駒爺雙手緊攥着大叔的雙手,拉着他就往屋裏走,邊走邊喊:檁他娘,檁有信啦,快快,快出來!咱家的恩人來啦!

駒奶,從東屋踉踉蹌蹌走了出來,大叔的右臉正對着駒奶,駒奶心裏一驚,大叔樂呵呵地向駒奶抱歉地說:“嫂子,俺嘞臉,沒嚇着你吧。”

駒奶哭中帶笑地回了句:“哪能呢?大兄弟,俺檁在哪兒,他沒犯渾吧!”

堂屋內,大叔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跟駒奶駒爺講完後,老兩口臉上露出了一個多月來,不曾有過的笑容!

大叔趕着車,剛出澗崗集東橋,檁就從河溝裏躥了出來,嚇得騾子來了個急剎車,馬車架子掀得好高,還好盆盆罐罐,相互之間墊了不少麥秸。大叔招呼檁上車,將駒奶駒爺同意一塊賣瓦盆的好消息,告訴了檁,兩天來堵在檁心口的塊壘,瞬間土崩瓦解了,兩人邊說邊笑,出了玉皇廟,拐了個彎,一路向南,疾馳而去……

駒爺駒奶站在地頭,送走大兄弟“瓦盆張”後,駒爺右手攙着駒奶的胳膊,走進院中,插上大門,並排坐在炕沿,老兩口心裏堵得兩塊疙瘩,終於敲碎了一塊,駒奶直誇“瓦盆張”是個好人,雖然猛一看挺嚇人的。

駒爺微微點了點頭,突然他雙手緊緊攥住駒奶的左手,兩眼放光,嚇了駒奶一跳!

駒奶心驚肉跳地問:“咋啦,老頭子!”

駒爺還不到五十,皺紋如老榆樹皮似的滄桑的臉上,樂開了花,像是提醒似地問了駒奶一句:“檁他娘,你剛纔是不是也聽見大兄弟說他家有個兩姑娘?”

駒奶點頭着說:“是呀,是呀,一個還比咱檁還大一歲……”

                七

駒爺打算喫完晌午飯,去皇臺一趟,相相姑娘咋樣……

晌午飯駒爺難得下次廚房,親自爲駒奶做了碗雞蛋麪,感動地駒奶含淚吃了,駒爺就着麪湯,泡了兩個黑窩頭,也打了個飽嗝。

駒爺左手拎了把斧頭,左肩掛了把鋸,右肩背了個大包袱,裏面裝了檁的衣服,還有幾塊碎花布,右手提了一口布袋,裏邊裝着五斤白麪,還有十幾個雞蛋。

駒爺邊走邊盤算:這幾個孩子中,檁最像他,也得了他木工手藝的真傳;檁學習也就是個半瓶子醋,沒指望他能考上高中啥的,本打算等他初中畢業後,領他出去闖闖;哪成想老伴又懷上了,正愁沒法弄;檁這臭小子,不吭不哈離家出走了,也好他現在有了個落腳的地兒,還能跟着“瓦盆張”出去闖闖,見見世面,倒比跟着自己爬高上低,累死累活的要強;心裏唯一不落停的是不知道“瓦盆張”大閨女長啥樣?會不會也有殘疾啥的?

駒爺順着村東田間那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先是走了一里半地到了後吳,再走二里地來到到蘇郎廟,到了蘇郎廟村西,駒爺想起了自己和駒奶年輕時的往事,三十多年了,往事仍歷歷在目。

那年他也跟檁這麼大,不到十六就成了家裏的頂樑柱,四處攬木工活。有一天,正準備出遠門去白雲寺修被槍炮打成窟窿的大門,駒奶的大哥,紅着眼,腫着嘴,登門請他到蘇郎廟走一趟,修他們家那頂靠它養家餬口的花轎。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駒爺右手拎了把斧頭,左肩上掛了把鋸,跟着大哥,來到三裏半地遠的蘇郎廟,姻緣就是這麼奇妙:一頂花轎,牽線搭橋了駒爺駒奶的婚姻。

駒爺怕在蘇郎廟遇見熟人,繞到蘇郎廟村後的墳地,匆匆向東走,大白天的,時不時往身後瞧。

駒爺駒奶結婚多年後,都解放了,駒奶纔敢把她家那頂花轎爲啥被毀,爲啥一家人被打,卻守口如瓶,不漏一字半句的往事,告訴了駒爺。

毀花轎的是閆土樓村,大土匪閆老三,他看中了鐵佛寺村富戶田中禾家姑娘田小蛾,田家不願意,閆老三晚上帶着一幫土匪,拎着槍,破門而入,將田小娥塞進花轎,押着擡花轎的爺四個,就往土匪窩走。走到蘇郎廟村後,喝了酒的閆老三,命令花轎停下來,鑽進花轎,就想對田小娥動手動腳,沒想到田小娥是個烈女子,誓死不從,在花轎裏和閆老三扭打起來,用了近十年的花轎杆,承受不住在花轎裏扭打成一團的兩個人的重量,折了。

從花轎裏倒出來的兩個人,仍在扭打,胖得跟豬一樣的閆老三,趴在田小娥身上,欲行不軌,沒成想被田小娥一口咬掉了半個耳朵,閆老三氣急敗壞,開槍打死了如花似玉,剛滿十七的田小娥。

閆老三那夥土匪,將擡轎的駒奶他爹,兩個親哥,一個堂哥,揍了一頓,還用槍威脅爺四個,誰把事說出去,就殺他全家。

爺四個擡着那折了杆的花轎,抖抖索索回到家,也不知道那夥土匪將田小娥埋在了哪兒。

因爲出事的地兒,在蘇郎廟的村後,田中禾得知女兒慘死後,在那兒起了座墳,立了塊碑,將女兒田小娥的衣服,長命鎖,還有一些值錢的首飾,全埋在了那裏。

“破四舊”那會兒,聽說田小娥的長命鎖落在了一個紅衛兵手裏,後來聽說那紅衛兵一天夜裏突然發了瘋,嘴裏一直喊“小娥饒命!小娥饒命!……”住在睢州城裏,紅衛兵的家人,瞭解到長命鎖的來歷後,重新把長命鎖,又埋回了田小娥被砸了碑、刨了墓的墳後,那發瘋的紅衛兵,才緩過來……

駒爺一口氣,跑到離蘇郎廟四里多地遠的皇臺村西地,見到了幾戶人家,撲通撲通的心,才稍稍平息下來。駒爺擡起拎着斧頭的胳膊,擦了擦額頭的汗,望着手裏的那把好久沒用,生了鏽的斧頭,自我安慰着說:沒做虧心事怕啥呀!

                八

駒爺走進皇臺村西這孤零零的三戶人家,踮着腳尖,只瞅了一眼,就瞧見了“瓦盆張”家。

駒爺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門口,敲了敲門,問了句:“有人在家嗎?”

隨着一聲“誰呀!”從騾棚裏,走出一位拎着鋼叉的姑娘,駒爺透過門縫只瞧了一眼,就認下了這個兒媳婦,姑娘長得比當年第一眼見到的檁他娘還俊,特別是那根拖在腰身後,烏黑的麻花辮,跟當年檁他孃的辮子一模一樣。

姑娘將大門開了個小縫,見門外,站着一位手裏拎着斧頭,肩上揹着鼓囊囊口袋,滿臉堆着笑的大叔,心裏犯了嘀咕,問了句:“大叔,你找誰呀?”

駒爺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在嘴邊的“瓦盆張”,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他猛然間想起了檁,趕忙說:“俺是檁他爹,妮兒你叫啥呀?”

張玲一聽是檁他爹找來了,把鋼叉一扔,兩手拽開大門,笑盈盈着說:“是大叔呀,快進屋,快進屋!”

駒爺看着半院子的盆盆罐罐,還有姑娘身後的那杆鋼叉,問了聲:“妮,你拿鋼叉弄啥嘞!怕俺是壞人?”

張玲滿臉通紅,慌忙解釋說:“不是嘞叔,俺正在棚裏出糞……”

駒爺更喜歡這個他第一眼就看中的兒媳了。

張玲不確定駒爺手裏拿的東西是做什麼用的,沒敢接,將駒爺讓進堂屋,駒爺把斧頭鋸子,放在門後,將白麪和雞蛋放在折了根腿用繩子綁着的方桌上,卸下肩膀上的包袱,正不知道往哪兒放,張玲脫口而出:“叔,這裏邊是啥呀!”

駒爺正盤算着檁和眼前的未過門兒媳的婚事咋辦?竟忘了駒奶交代的話。

姑娘一句話,提醒了他,駒爺像背臺詞似地回答說:“包袱裏是檁的衣服,幾塊恁嬸給你的花布,這個布袋裏有五斤白麪,還有恁嬸攢的幾個雞蛋。”

駒玲聽說嬸子送了她幾塊花布,高興地拎着檁的包袱就往西屋走,竟忘了跟大叔說聲謝謝。

駒爺坐在一把快散架的靠椅上,喝着玲端給他那碗熱茶水,又盤算起來。

玲抱着個小孩走出來時,駒爺這纔想到,姑娘還有個妹妹,這可咋辦?

駒爺站起身,想要抱抱那小姑娘,卻又怕嚇着她,誇了句:“這妮長嘞真齊整!多大啦,叫啥呀?”

玲這纔想起忘了給叔介紹自己叫啥,抱歉地說:“叔,俺叫張玲,這是俺妹張巧。”

駒爺隨口問了句張玲:“妮兒,你多大了?”

張玲說出自己的屬相月份後,駒爺心中大喜,都說是“女大三抱金磚”,玲雖然才比檁大了仨月,大點好,大點懂等心疼人,檁這小子有福氣。

駒爺和玲,拉了會兒家常,駒爺有心幫着張玲出會兒糞,又擔心貧血的駒奶頭暈,就急忙原路往家趕。

當駒爺趕回家時,靠牆坐着的駒奶,臉白得像剛糊的窗櫺紙,駒爺趕忙化了碗紅糖水,扶着駒奶喝了大半碗。

緩過來一些的駒奶,迫不及待地問駒爺:“瓦盆張”家閨女長得咋樣啊?

駒爺把長得俊,又能幹,心直口快的張玲,講給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駒奶聽後,駒奶的臉上漸漸起了血色,她緊緊握着駒爺的手,淚在眼中打着轉兒。

駒爺駒奶唯一擔心的就是檁住在“瓦盆張”家,會讓人瞧不起,說是倒插門。可眼下實在沒辦法,張巧需要張玲帶,駒奶估摸着子健開了春就要生了,駒爺駒奶從小就心軟,駒爺是被逼得沒辦法,才又提出打掉孩子,駒奶說啥捨不得,眼淚花花地流。

駒爺駒奶痛哭了一場,自從娶了兩房兒媳後,再也沒有能力蓋起三間土瓦房了……

大叔走後,張玲哄睡着了妹妹,又在棚裏出了會兒糞,覺得收拾地差不多了,打開大叔送來的檁的包袱,取出幾塊拼起來有方桌大小的碎花布,高興地笑出聲來,差點把妹妹吵醒。

張玲正盤算着等爹和檁回來後,去鄰居陸大嫂家讓她給參謀參謀用這幾塊碎花布,給妹妹做兩件過年穿的花衣服,門外響起了熟悉的“籲——”聲。

張玲像只燕子從屋裏飛到院中,心早就飛過了院牆,拉開大門,站在面前的,竟是面帶渴望之色的檁,倆人四目相對,竟不知說啥好了,還是張玲先開了口,朝着檁身後的爹問了句:“爹,今個咋回來恁早呀?”

大叔用鞭子指了指,像根木頭似地杵在張玲面前,張玲卻視而不見的檁說:“你問問恁大兄弟,他可幫我大忙啦!”

                九

“瓦盆張”家不大的小院內,自從檁來後,充滿了“出門見喜”,“喜氣盈門”的笑聲。

張玲的親生父母,聽說表弟“瓦盆張”招了個上門女婿,之前信心滿滿地要回“皇甫玲”的決心,也沒那麼堅決了。

秋去冬來,一九八二年的豫東平原,下過第一場雪後的一天傍晚,在新疆當了三年兵的老三梁回來了,駒爺駒奶冷清了大半年的小院,熱鬧起來,侄子、侄女們,睜着滴溜兒圓的眼睛,像小狗似地在三叔身邊轉悠……

哪知梁在家就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駒爺駒奶以爲梁覺得“丟人”才走的,老兩口關上門,大哭了一場。

後來才知道,梁是因爲和幾個戰友偷吃了新疆老鄉的羊,犯了紀律被部隊退了回來,他沒臉在家待,纔出走的。

駒爺直愣愣的腰板,一下子彎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駒奶因爲傷心過度加上貧血,肚子裏才八個月的胎兒,早產了。

在睢州縣醫院搶救了一天,才保住駒奶和小五椽的命,由於母子倆身體都很虛弱,又在醫院裏住了近一月,才轉回家住。駒奶住院期間,女兒英和紅出了些錢,看望了一兩次,自從駒奶轉回家住後,同一個村的兩閨女,卻再沒來過。

爲了給駒奶小五椽看病,駒爺把家裏能糶的糧全糶了,甚至把地裏的麥苗,抵給了挨着那塊田,村北均莊的許老五。

冷鍋冷竈,無糧下鍋的駒爺,敲響了老大柱家的大門,老大媳婦金鳳還算有良心,給公公從麪缸裏挖了小半袋兒玉米麪兒;老二媳婦胖二妞,像打發要飯似地,塞給駒爺倆黑窩頭,駒爺含着淚回到家中,給駒奶熬了碗玉米糊糊,瞧着因爲奶水不足,餓得哇哇叫的小五椽,心裏大罵自己“在作孽”……

眼看着就要過年了,“瓦盆張”給檁結了工錢,打發他回家,檁臨走前,玲從麪缸裏挖了大半袋兒白麪,又把妹妹喝的麥乳精分出大半罐,讓檁帶回去給弟弟喝,檁含着淚,踏着雪,心裏不是滋味地走向那條通往澗崗的,他曾經走過的彎路。

三個多月來,檁從一個不懂事的十六歲小夥子,一下子成長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人心齊泰山移,一家人只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再大的困難,也都不是什麼大事。

半年後,張玲帶着剛學會走路的張巧,嫁到了澗崗集北地,和駒爺駒奶擠住在兩間泥草房中,從此駒爺家冷清的小院裏,充滿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多年後,走不動道的“瓦盆張”,被檁嬸從皇臺村西三間泥草房裏,接到了澗崗集寨外第一座水泥牆、琉璃瓦、大玻璃窗的小洋樓中,“瓦盆張”右臉上的傷疤,笑得像太陽般燦爛。

駒爺駒奶拉着“瓦盆張”的手說:親家,你養活了一個好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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