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 . 遊』衡嶽筆記⑧ 世界的盡頭,冷酷的仙境

01


清晨5:30,鬧鈴響起。

由於昨日霧一直很大,我對今天日出沒太多期待。又由於昨日將近八個小時的登山苦役,搞得今天渾身上下每個骨頭縫,都在哭天喊地地叫苦,它們似乎喋喋不休地說着,“不可能有日出啦,您就老實躺着吧,別再麻煩我們運動了”。

我們的身體是一個完美的體系,這是很久以前,教生理衛生的老師明白無誤地講過的,但我們需要一場劇烈的運作,才能領悟。如今躺在牀上的我,就在領悟着,運動一小塊肌肉過後,所帶來的全身心的完美的明白無誤的疼痛體驗。

不過在歷經五分鐘的痛苦思考後,我還是決定爬起來,因爲那不到二百元的日出觀景房,不應,辜負。

5A級名勝山頭上的,那間不到二百元的客房,自然不會很大,說大或都算是浮誇了,也就能放下那張大牀的。當然,用於觀景的窗戶,更不會很大,但也足以容下兩個腦袋和四隻眼睛。

正因爲不大,倒方便我能摸到窗簾,我艱難地揮動臂膀,拉開它,如半癱的病患一樣艱難地支撐起身體,看向窗外。

窗外的景緻,驚呆了我。



02


彌天的霧,消失了,是乾乾淨淨地消失。

就像白內障患者,手術摘下眼障的剎那所突然感受到的光明,以至於我竟不敢相信,那光明是什麼?它來自哪裏?那是一個純淨的虛空,澄澈着展示光明的虛空。

霧,也不能說是憑空消失了,它是退下了,退到山下的雲海中。那雲海,真就是海一樣的存在,只近前露出兩座山頭,如海中的礁石,其它所有能見到的,就是雲,就是海,和雲海所承託着的,那純淨的虛空。

那雲海是歷經一夜沉澱所得到的,夢一般的平靜,凝脂一樣的動人,沒有一絲的雜亂,也不容一絲的驚擾,哪怕你的呼吸透出去,或都會擾動了它,驚了它的夢,破了它的境。

這樣如夢如脂的雲海,平展到天際,那裏已經稍稍浸染出,曙光的酒紅色。

我叫醒同同,緊緊相依着坐在牀邊,平靜地注視着小窗外,我們等待着,那樣的時刻。那樣的時刻,我曾經三次夜爬上泰山的玉皇頂等待過,我曾經在峨眉山的金頂、廬山的含鄱口、黃山的清涼臺上等待過,我曾經在秦嶺,在神農架,在梅里雪山上等待過,但它們都不如現在,這樣輕鬆地、完美地、有些太過閒適地呈現在眼前。

小窗外,茫茫的雲海鋪陳於下,潔淨的夜空點綴着幾點未落的星光,東方的天際線上,酒紅的色暈漸次膨脹,膨脹,直到那個莊嚴的圓盤一躍而出。如天際上的一個紅酒杯,被那個頑皮的圓盤給碰倒了,醉人的濃豔潑向廣宇,天地盡被它染紅了。

這樣的時刻,如果在泰山上,在黃山上,在廬山上,一定會迎來漫山遍野的歡呼的,但衡山的這裏卻靜寂的出奇,彷彿那莊嚴的影像,在傳輸中丟失了音頻信號。

當然也不全然是靜寂的,樓下兩人無拘束的閒聊,便打破了這個清晨的沉寂。我打開小窗望下去,這裏雖是觀看日出的最佳地點,也是賓館後門所在。賓館的物資就從後門前的小路上運上來,那倆人正忙碌地將貨物拉進拉出。

我還在這難得的日出莊嚴氛圍裏,很想衝着那兩位勞作者高喊,“喂,二位,趕緊停下來吧,日出了,難道你們沒看到嗎”?我沒有說出口,我不應打擾他們的勞作,我們是休閒而來的,有許多人,在爲我們的休閒忙碌着。

而這樣的景象,於這些起早貪黑、辛勤的勞動者而言,或早已習以爲常了。



03


看完日出的表演,休閒者們又睡了個回籠覺。也沒睡得太過踏實,差不多七點多點就醒了。昨天登山時穿的衣褲還潮着呢,因而給同同翻出了去鳳凰的休閒裝束,一條天藍色的沙灘褲。昨天把苦都吃盡了,這一日可以輕鬆些了,可以帶着這個小朋友,去享受陽光、沙灘,再去找找老船長了。

我們下樓,服務檯還是昨天接待我們的那位小姐姐值班,她主動招呼,“小朋友,看到日出沒”,同同歡喜蹦跳着說,“看到了,看到了”。還是小孩子的體能恢復的快,一覺過後,就跟沒事了一樣。

這裏是峯頂區域,地勢稍有坡度,但基本還是平緩的,於我來講,就算天堂了。當然單就地理位置來講,這裏卻也可以稱之爲天堂的,因爲這世界的全部都在雲的上邊,儘管身子飄不起來,但心多少還是能飄着的。

過上封寺,就能遠遠地看到這個世界的盡頭了。就像村上春樹筆下的世界盡頭,是一座小城一樣,這個世界的盡頭,是一座小廟,廟前是一溜青石石階和一座高高在上的青石廟門。那座廟門很像古人頭頂上戴的,高高聳起的峨冠,古人的峨冠定位在他頭頂最高的髮髻上,而這個小廟就定位在南嶽衡山祝融峯最高的那塊石頭上。

峨冠可以等等去登,不妨先在高臺階下打個卡。那裏有個觀景臺,臺子中央一根不高的石柱上,安放着一個一人高的巨石。之所以要在這裏排隊打卡,是因爲巨石上鐫刻着金光閃閃的四個大字,南嶽衡山。

如果再有心留意這塊巨石,就會發現,這個石頭是桃子形狀的。只在這裏,它不止是像桃子的奇石,更代表着一個桃子的意味,它是一個壽桃,更可以抽象爲一個“壽”字。

而南嶽,又被稱爲壽嶽。



04


還記得衡山底下的那座南嶽大廟嗎?那裏裝着儒釋道三教的神仙,其實這三教的競爭在昨日登山的一路上就沒消停過,而這衡山的最高峯上更是它們角力的主戰場。

首先,代表儒家在這裏看場子的,自然是那位南嶽聖帝了。這位大帝在帝王譜系中的地位是否重要,先放一邊,咱先說說這個“嶽”字。

嶽,在《新華字典》中的釋義是,高大的山。

我國缺山嗎?缺高大的山嗎?爲什麼五嶽這幾個山頭,明明那麼普通,確還那麼自信?

東漢《風俗通義》中有段註釋,它說“嶽者,桷考功德點涉也”,那麼是誰桷考誰的功德呢?其後它說得更是透徹,“然則四方方有一大山,天子巡守至其下,桷考諸侯功德而點涉之,故謂之嶽”。

明白了吧,“嶽”不單是高山,而是要處在四方之上的高山。這四方又是哪裏的四方呢?它是以洛陽和中嶽爲中心的中原,也可稱爲上古中國的四方。天子巡守四方至其下,那是國家最高權威給予的一種認證。天子到這裏幹什麼?他不是來旅遊的,他要在此考量中原之外的諸侯功德,“而點涉之”。

想想漢高祖劉邦去雲夢澤出差時,準備前去見駕的楚王韓信,是怎樣的坐立不安瑟瑟發抖,或也就能理解,天子的“點涉”之威了。而嶽,就是展示這樣天子威嚴的國家級山嶽型森林公園,它們是5A級風景名勝區中的戰鬥機。

那麼再說說壽嶽吧,昨天上山快到南天門牌坊時,看到一通石碑寫着“壽比南山”,這座南山在哪裏?是這裏嗎?

按說這詩的原句是出自於古老的《詩經》的,《詩經.小雅.天保》中有句“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這裏的南山,自不會是衡山的,它是終南山,當然那也僅是春秋時期的人們,如此認爲的。

隨着西周以降,中國範疇的擴大,以及“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這句俗語的廣泛流傳,那麼終南山,顯然就不夠南了。當然更南的山也多了,只皇帝們又不是徐霞客和庫克船長,一般“南”就好了,南嶽自然就進入到了人們的視野。

這不單單是我的推斷,自漢代以來,南嶽便被指代爲壽嶽,只那時的南嶽還不在衡山。隋代以後,衡山接過了南嶽的接力棒,它自然也順帶接過了“壽嶽”的尊號。北宋徽宗曾御筆親題“壽嶽”倆字,賜予衡山。南嶽大廟中,康熙大帝親撰的《重修衡山廟碑記》中,開篇即爲“衡山爲天南巨鎮,上應北斗玉衡,也名壽嶽”。

天子給了認證,即便是南極點上的山,又能奈何?現在大家知道,南嶽衡山上的這個大壽桃,是誰給捧上去的了吧?



05


打卡完網紅桃子石,就可以踏踏實實地去登那座高高的峨冠了。

其實也不算高,不到十米的拔升,但對於昨天爬了一天的山,今天渾身上下還不舒服的菜驢在下來講,那也是個巨大的挑戰。當然即便是菜驢,也是有決心和勇氣,完成這一挑戰的,因爲那也是南嶽衡山最後幾米的挑戰了。

祝融峯頂,是一座小廟,它小到只能容下一座小殿。殿內跪滿了敬香的人們,他們不分男女,各個抓空跪在其中,各個口中唸唸有詞,各個一個頭接着一個頭的磕下去,千萬條的心願,在這個不大又熱鬧非凡的空間上空盤旋着,飛揚着,直接頭頂朗朗碧藍又寬廣無垠的穹宇。

同同問我要不要拜,我說不去,他撅着小嘴,鬥氣似的跑到殿內,找個地方跪下,認真地磕了幾個頭,然後興高采烈地跑回來。我問他許願了嗎?他驚奇地問我啥叫許願。

我說,“你想要什麼,就許什麼願呀。”

同同說,“我想要i-pad mini。”

“去趕緊許願呀,你得讓殿裏的大神知道,他會去做你媽媽的工作,實現願望。”

“竟瞎扯,騙小孩”,那小孩白了我一眼,不過我知道他的小算盤已經開始打上了。

“反正機會難得啊,i-pad mini,你看着辦吧,”我轉頭認真看起了牆上的壁畫。

那個小孩兒轉悠了半天小圓眼睛,趁我不注意跑回到人堆裏,找個地方跪下,雙手合十,叨了嘮叨地小聲說了一堆的心願,然後更是認真地磕下了幾個頭。



06


這個小院的一側,是條抱牆的遊廊,廊下院牆上,鑲着幾幅漢白玉淺浮雕的壁畫,裏邊講述着慧思禪師的事蹟。院內虔誠朝奉的人那麼多,但真在牆下閱覽壁畫的人並不多。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拜的,是哪位大神嗎?

起先因那遛壁畫,我以爲這是一座佛寺,但那座大殿叫做祝融殿,殿外的銘牌介紹中,明白無誤地寫着,這裏供奉的是火神祝融,他是南嶽聖帝。不過這個殿有些奇怪,其中也設立了慧思禪師的聖像,以做聖帝身旁的陪祭。

這位慧思禪師,是南北朝僧人,十五歲出家,在北齊地域禪修《法華經》,54歲時,目睹齊祚將傾,世事險惡的他,帥弟子四十餘人,南遷衡山。他在此駐錫十年,建寺弘法,造就衡山佛教大盛之世,人頌慧思禪師爲南嶽佛教的開山祖師,又稱南嶽禪師。

據說慧思禪師取得這些成就,是得到了南嶽大神祝融,也就是那位南嶽聖帝的支持的,壁畫中津津有味地講述了,慧思禪師以棋會友,贏得聖帝歡心,拋杖遮山,建立道場的傳說。

其實,我之前講述《南嶽大廟》的文章中,也說過,衡山是在隋代纔得到南嶽尊號的,而南嶽聖帝的帝號更是晚到北宋年間才被加封。那麼這個故事就有些奇妙了,慧思禪師生活的年代是南北朝的中晚期,那個時間裏,衡山顯然還沒有得到如此的名望的。

中國佛教的大盛,應該是從北魏時期興起的,北魏到北齊北周,再到隋唐,其統治階層多是以鮮卑族的血脈相傳承的。對於中原他們是外族,他們熱衷學習中原的儒家學說,以達到統治中華的目的,但他們也同樣熱衷吸收外來的文化,來衝擊中原原生的諸子百家學說,佛教就因此興起乃至昌盛中華。

慧思禪師,就是從北而來的,這或是巧合,或也是必然。他來到衡山,但衡山不是沒有信仰的地方,這裏信奉着由來已久的祝融,那應該是遠自春秋戰國,輝煌的楚文化的一部分。

顯然,慧思禪師精修的法華大法,更是精妙,不到十年,衡山道場局面大開。其實衡山道場再大,也不過是偏踞在湘東南一隅,它對於茫茫中華不過是星星之火。

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不但在於大,更在於深,在於不熄,在於傳揚,在於廣播,在於深入人心。如果慧思禪師的佛法沒有傳揚出去,或許今天就不會有人記得他,但我們今天記住了他,還要紀念他,把他的聖像立在大殿聖帝的身旁,就說明他的佛法已深入人心了。

慧思禪師“一心三觀”理念的這個小火苗,是可貴的,但廣泛播撒這個小火苗,以至成爲燎原之勢的人,更是可貴,他就是慧思禪師的徒弟,智顗大師。那位大師後來去了天台山,開創了漢傳佛教三大宗派之一的天台宗,並從此名揚海內。

而這位坐鎮南嶽衡山的慧思禪師呢?他被尊爲天台宗的先驅者之一,是天台三祖。在我們世俗的眼界裏,這位慧思禪師是蹭了南嶽的光輝,而在廣大佛家信徒心中,這位慧思禪師,纔是巔峯。

是衡山,還沒有被稱其爲南嶽時,就在這裏聳立起來的,巔峯。


07


下了祝融殿,路西側有望月臺,那裏在祝融峯捨身崖上,從這裏憑欄瞭望四野,茫茫雲海從腳下一直延申至天際。

那是何種樣的遼闊,那是朗朗的碧藍與無垠的雪白,交織出的遼闊,那一刻,心醉了,激揚的風撲面而來,竟然讓人有些淚目的感覺。我攬着同同幼小的肩膀,和他說,我們就是爲了看到這些而來的。

所有辛苦的付出,不一定都會有所得。而當你真的得到它時,卻又是那樣的波瀾不驚。這就是自然,自然而然,不爲你的到來而生,不爲你的離去而亡,而你爲此,卻要走過萬水千山。

這樣的美景,已永駐於我心,我甚至就想永遠佇立在這裏,來換取我們一天付出的辛苦。但我終歸熬不過自然,自然的壯美終歸會變成平淡無奇,而我們也終歸還是得離去,告別。

對了,回賓館的路上還有個上封寺。去到那裏時,那裏正做着法會,我們就坐在大殿外的檐廊上,聽着裏邊經聲陣陣,法器鳴鳴,超然的佛香繚繞周遭。不遠的白灰牆上,掛着個小紙牌,上邊寫着“小善如涓流,點滴匯聚,終成大海”。

這祝融峯上的上封寺,原是東漢時道教的宮觀,是道教的七十二福地之一。只是這處福地,被信奉佛教的隋煬帝相中了,他下旨改觀爲寺,賜名上封寺。

道教有七十二洞天三十六福地之說,我仔細地數了數,南嶽衡山,佔了一處洞天,三處福地。如果把洞天福地看做道家神仙世界裏,相互高速連接的網絡結點的話,那這南嶽衡山也可算作神仙世界的交通樞紐了,這裏的神仙扎堆度,在全國名山的排名中,不是第一,也得第二了。

所謂“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這是李白的追求,或也是神仙的追求,我是否也可以把它立爲人生的一個,小目標呢?


08


儒釋道三家你爭我奪的冷酷,皆因這裏是養人結氣的仙境。不過,仙境也不能久留,在留字數就嚴重超標了。

出了上封寺,回到賓館收拾東西退房,出門告別祝融峯時,再望一眼世界的盡頭,也就不得不離開這個冷酷的仙境了。不再想徒步下山了,讓那個小孩兒高興地蹦了起來。還這麼能蹦躂,這小體格,徒步下去,絕對是沒問題的,只我這身子板,怕真喫不消了。

我們趁早下到南天門,這時霧氣已然又上來了,也或是我們又下到了雲霧之中。從南天門坐索道下到半山亭,那裏依舊是霧氣沼沼的,和昨天上山時一樣。天氣沒有變,依舊是瀟湘雲雨着,只我們變了,我們是從天外的仙境而來。

從半山亭坐小巴下到康家隴大門口,天色也依舊是昨天那樣,多雲而未雨的樣子。只昨天我們花費了八個半小時上山,而今天不到兩個小時,我們就從天上回到了人間,這竟讓我有些後悔,不如再在山上多轉轉好了。

但既然已經下來了,那就繼續走吧。

可去哪呢?就去那讓“雁陣驚寒”的“衡陽之浦”看看吧,反正晚上要去那裏坐火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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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雲行筆記,在此潛心打造屬於自己的《文化苦旅》,讓我們來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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