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幽靈

01

月光仍冷肅地凝視着大地,高矮相伴的樓房被城市的街道嚴正分明地劃清界限。涼風猖狂其中,拐帶些許無人照管的沙塵,耀武揚威,走街串巷。城市裏的樹木抖了三抖,決心放開跟自己同屬一根的葉子們,葉子們心如死灰地飄落在地,任風欺凌。葉子薄脆的屍骸被摔打在貼滿精美瓷磚的水泥牆上,被行人踩碎,被吹到荒涼的,被人遺忘的城市的邊緣去。

那是一個常常被人遺忘的街角,一盞晦暗的褪了皮的藍色路燈孤獨的在風中挺立,他亮了,暗了,亮了,暗了……來回數次,無休不止。

他確實老了,骨頭架子不知道哪天就會散,可他卻挺直了脊背,因爲他覺得,只要他昂首挺胸,人類就會覺得他還有用,那樣的話他就不會被拆去,不會離開那些期待他光亮的老朋友和新朋友了。儘管他時常控制不住自己要打盹。

“您好,請問…”男人只覺冒昧,習慣性地推了推眼鏡,微微欠身,“我可以借您的燈光稍作休息嗎,在這黑夜裏,我總是覺得有些害怕,總是在遺忘一些東西。”

衰老的路燈睜眼瞧面前這個人,他一身深藍色的西服套裝,裏面潔白的襯衣,打着簡單的灰色領帶,身材偏瘦,個子大約170的樣子,國字臉,大眼睛,稍厚的嘴脣正微微上揚,模樣大概四十多歲,左手提着筆記本,懷中還抱着幾本書。

“當然可以,我的朋友!”老路燈慈眉笑着,“這裏歡迎一切需要歇腳的靈魂,如果有必要,你也可以給我講講你的過往和煩惱。”

“謝謝您”男人鞠鞠躬,對着老路燈的昏黃的光說,“我最近總是在遺忘啊,我記得我有一位美麗的妻子和一個女兒,她們在家裏等着我呢,可我忘了回家的路,甚至忘了他們的樣子。”

“這樣啊,”老路燈點點頭,“其實沒有必要煩惱的,每一個幽靈都會…”老路燈說着說着就陷入沉睡,世界暗了下來,僅剩月光冷肅地凝視。

“它總是這樣的,您不必介意!”男人身後傳來一陣少年音,他轉身去看,模糊中未見有人,往下看才發現有一個小東西正離它越來越近,月光下隱約看清,那是一隻貓。

“你是?”男人禮貌問。

“如您所見,我是一隻也住在這附近的貓,同您一樣也是一個幽靈。”

“抱歉,我很少來這裏的,我一直坐在學校的臺階上,直到我發現自己慢慢記不清一些事情,所以才決定出來轉轉。”

“每個孤獨的放不下過去的幽靈都會被指引到這裏來的,因爲這裏的燈光能讓我們記起一些事。”

“每一個?”

“每一個放不下過去的幽靈。”貓也重複了一遍。

老路燈突然亮了起來,男人這纔看清剛纔同自己對話的正是一隻白貓,身上兩塊黑色的斑點,臉上有打鬥過的的痕跡,右耳顯些被撕成兩半,至少看起來是兇惡的。它的身體呈現半透明的狀態,盤着尾巴前腿挺立,姿態優雅。

02

“真是遺憾啊!”老路燈打着哈欠,“是什麼事情讓這麼年輕的你遺憾亡故呢!”

“我想是因爲疾病吧,或許是某種急症。”男人瞧了瞧自己的着裝,繼續說,“我應當是個老師,就在附近學校裏工作,因爲我正是從那裏而來,可是我記不清太多的事情,就連我的家在哪裏,也記不清了…”

“您需要燈光的指引!”白貓提醒他。

“或許,你還模糊記得你爲什麼會留在這裏,因爲以幽靈身份留下的,一定會帶着什麼不甘或者遺憾。”老路燈溫和地說。

“遺憾嗎,我好像也記不得了,我只記得一個女孩,她瘦瘦小小,頭髮枯槁,具體的面貌想不起來了,可我的腦海裏就是有那麼一個女孩。”

男人正回想着,老路燈又猛然陷入沉睡,風有些涼了,可幽靈感覺不到。

“那個女孩是誰我好像也記不清了。”男人遺憾的垂眸。

“女孩嗎?我也見過一個女孩,她正是我的朋友。”白貓望着月光開始回想起屬於過往的記憶,“她有一頭烏黑的發,總愛梳成高高的馬尾,她愛笑,也愛哭,因爲她跟我一樣,也是一個被人遺棄又被撿回的小孩。她愛我,比愛她更多。她會把自己碗裏的肉偷偷分享給我;她會把她被窩裏的寬敞的地方讓給我,自己佔一個小小的角落;她會因我的頑皮和偷盜遭受懲罰;她甚至還會幫我打架,因爲她瞧我一身傷就開始心疼,所以每當我們同類互相喊架的時候她就會不惜一切代價跑來幫我趕走他們,儘管她能夠參與的我們同類的戰爭並不多。她抱着我回家,並告訴我,她保護我,我守護她。我們都把這當做對彼此的承諾。

那時候她還在上小學,你知道嗎,我很喜歡那種感覺,有一個人,永遠不會拋下你,而且你會確信,她永遠不會將你扔下,她會給你一個懷抱,再深的夜裏,她會爲你留一個門,或一扇窗,你冰涼的身體鑽到她的懷抱裏,她會輕柔的懷抱你,那或許就是歸宿的感覺吧。只是什麼事情,都存在變化……”

“她最終拋下你了嗎?”男人遺憾地問。

“沒有,她一直愛我,只是她長大了,剪去那頭烏黑的長髮,去了很遠的寄宿學校,她家破舊的房子要重建,所以她的家人暫時搬到了一個很偏僻的廠房,那裏四周是空地,有時會有一些工人在空地上用鐵釘將溼漉漉的皮料釘在地上曬乾,而更多的時候,那裏是一大片邊緣長着野草的荒地。她最喜歡在那裏玩了,帶着我,和她新養的小雞們,她們在空地裏玩,我守着他們。後來她去上學了,我認識了附近的黑貓,那是個野性的傢伙,它常常覬覦她的小雞,我們經常打的傷痕累累。再後來,我一個人在廠房附近玩,不小心吃了一箇中毒的老鼠,我在草叢掙扎了一夜,沒有等到天亮,我知道等到可能天亮她就會回家,可是我沒有等到。我看到她的時候,是幾天後的一個上午,她看着我一臉震驚,她朝我伸手,卻不敢碰我,我的身體已佈滿蛆蟲,她在地上撒潑,她哭的喘不過氣,我知道是我的錯,是我背叛了我們之間的承諾。”

03

老路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睡醒的,他看着面前垂頭哭泣的白貓,蒼老的身體微微顫抖。“你想起來了很多東西,卻爲什麼要一直留在這裏,一個幽靈,最終的歸宿應該是化爲自然,而你,卻執着於過去,不能自拔。”

老路燈搖頭嘆息。

“老先生,您應該瞭解我的,我放不下她,她是一個自卑的孩子,她的懷抱裏需要溫暖,她常常在深夜裏哭泣,她的心很大,卻容不下她自己。”

“那與你無關了啊,因爲你已經是一個幽靈,爲什麼,還要去煩惱人世。”男人坐在老路燈旁邊,道路一旁的臺階上,他的黑色筆記本皮包端正地放在一側,雙手插在一起,頭微微側向一旁,像個聽故事的長者。

白貓走過來,尾巴微微擺動:“不去煩惱人世,那爲什麼,您還在這裏呢,不也是因爲故往無法釋懷,情感那個東西怎麼會輕易地被釋懷呢?”

男人被白貓鬼螢般的眼睛嚇到了,他尷尬笑了笑,不再說話。

老路燈慈愛地看着面前的白貓,說:“你陪伴了我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聽到你全部的故事,你是個溫暖的靈魂,我相信,你的溫暖會一直在她心裏,正如你曾爲她做的一切,你守護她,保護她和她愛的,你等待她陪伴她,如果說你收養的是她,而非她收養你,我相信,她已經得到了你的愛,你們的承諾,永遠在你們心裏…”

老路燈說着說着,就又陷入沉睡,白貓身體如凝固住一樣,呆立了許久,它看看身旁的男人,禮貌說:“希望您能釋懷故往,重歸自然,而不是像我一樣,永遠是一個冷而不自知的幽靈。”

說完白貓就要離開,身後傳來男人的聲音:“不知道那個女孩喜歡什麼呢,其實守護是多樣的,您也許可以換一種方式。”

白貓繼續往前走,就在路燈的對面——馬路的另一側,有一堆荒涼的雜草和灌木叢,它們身上堆滿的除了自己的荒蕪,還有被野風吹來的,來自城市裏面的落葉們。

再往裏走,是一大片的空地,空地上支着木頭架子,上面晾曬着某種生靈的皮膚,在風中幹化。再往裏走,是一個新裝修的工廠,工廠旁邊有一條小路,小路對面不遠處還有一個破敗的廠房,破敗廠房裏已經沒有人了,門前荒草叢生。就在門邊不遠處的一個荒草叢中,有着白貓沉睡屍體的墳墓。

老路燈醒來了,他望着遠方深悠悠被光亮遺忘的地方,又嘆出了一口氣。

05

“我好像,也記起了一些事。”男人垂着頭,腦袋裏開始回想起一些關於他的女孩。

“請講吧,將你的故事告訴我,我或許不能幫助你,也許能帶給冰冷的你一些溫暖。”

“有一個糟糕的男人,”他說,“在那個女孩身邊,在女孩心裏。”

他呆望着月亮,想起了自己的故事:

那是一個醜陋的女孩,國字臉,肥厚的嘴脣包裹着不規則的牙齒,單眼皮,有些肉眼泡,臉上顴骨突出,皮膚是慘淡的白色,長滿了常常關照她的青春痘。身材不太好看,O型腿比較明顯,臀部突出,胸部平平。

她自卑過,卻並沒有停滯於此被醜陋打倒,因爲比醜陋更可怕的,還有她糟糕的父親。

她有一個不務正業的父親,那個父親年輕時像是一個混混,跟着自己的狐朋狗友打架,撒歡。婚後並沒有多少收斂,他有了一個女兒,後來又有了一個兒子。女孩討厭和恐懼她的父親,在嘈雜的人羣遇到,女孩都會低頭躲到一邊假裝看不到。女孩長大了些,每天都會見到母親的愁容,後來父親還喜歡上了賭錢。

家裏的孩子快要養不起了,父親還要偷了母親的錢,孩子們只能哭作一團。身爲大姐的女孩,開始籌謀活計,以供自己求學的生活費。她很小就會認秤,種了些土豆去集上擺攤,母親讓她把掙的錢揣在自己身上,帶去學校,可是那個糟糕的父親,他來到了學校,並不爲看望,只是爲了要錢,朝自己還在讀書的女兒要錢,以供自己的賭資。

女孩氣急敗壞地罵了兩句,給了他一些錢,他就走了,那是女孩最後一次見她活着的父親,因爲長期的惡劣習慣,導致他得了肺部的急症,他死了,在喧囂的場所,閉不上眼睛,國字臉揚着,雙手的形狀是掙扎過的痕跡。

老路燈不想再繼續聽那個悲傷的故事,他閉上眼睛,夜又暗下來。男人國字臉微微揚着,雙眼一片紅暈。他幽靈的軀體更涼了,身旁的書本和包消失了,他的西裝套裝也變成了一件破舊的棕色皮夾克。

他的眼鏡也不見了,眼淚便不受約束地往下滴落。

老路燈睜開眼來,垂眸看他,“你的女兒曾在這所學校裏嗎,所以你來到了這裏。”

“我正是那個糟糕的男人。”

“的確。”老路燈不想分辨什麼,索性閉上眼睛。不久又睜開了。

男人依舊流着淚,他被老路燈溫和的燈光打着,身體也有些黃暈。

老路燈還是憐憫地低垂雙眸,“年輕人你該放下了,正如你所說,那與你無關了,因爲你已經是一個幽靈,爲什麼還要去煩惱人世。”

“我想我虧欠了他們很多東西,他們不會爲我流出一滴眼淚,我成爲了世上最孤獨的幽靈。”

“孤獨的從不是幽靈,而是你的心,你仍是愛他們的吧,儘管你把故事裏的自己貶的一文不值,儘管你罪大惡極。可我想女孩一定爲你流去了一滴淚,甚至可能責怪自己。因爲你成了暗夜的幽靈,卻仍因記掛着她而不肯化爲自然。”

男人幽靈的身體更加恍惚了,他將手深入口袋,摸到了放在裏面的錢,他不再說話了,老路燈只覺得風更緊了,他好像有些累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天明,可他沒有在白天睜眼的習慣。他聽到了一個女孩的聲音,那個聲音可以穿過人填滿聒噪的耳蝸直到人的心裏去。

下雨了,老路燈感覺到了一陣溫暖,和一絲冰涼。“那個溫暖的小貓不會再出現了吧。”他想着,覺得自己也徹底陷入了孤獨。他想強迫自己再把眼睛打來去看一下人世,去尋找他的老朋友和新朋友,可是他發現自己已經做不到了,他慈愛的笑了一下,一個守着幽靈的孤獨路燈,也將回歸自然而去的,同他的朋友們一同,獻給這個世界。

他想,有一個長髮女孩,一定感覺到了這場雨的溫暖,因爲那隻貓會帶給她。

當然還有一個女孩,在忙碌的世界裏感到了一絲冰涼,卻不會給她帶去冰冷,因爲她仍然愛着那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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