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我非我


01

我坐在用褐色土砖叠成的矮墙上,风有些轻薄,太阳状如从手电筒射出的光点,它显得遥远而微弱。目之所及,是一片现代化的有些欧式设计的城邦。一侧,是一个巨大的,金属质地的银色的圆口,在清晨微弱阳光的照耀下微微发亮。它像是一个巨型的加湿器,正呼呼地往外喷洒着肉眼可见的气体,它正是这个世界的肺,确切来说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肺。

一片陆地,一片海,是这个世界的全部,它也是圆的,同地球一般。人类是入侵者。

我从怀中掏出一串淡紫色的风铃花形状的铃铛,那是我自记忆的起点就带着的铃铛,我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从何而来。轻薄的风未能吹响它,我随手摇了摇,声音喑哑而晦涩,如那个声音破哑的女仆,她来了,慌乱地跑到我面前,额前热汗淋漓,黑发紧紧盘在头顶,鬓角碎发被汗液沾在皮肤上。二十多岁的面孔,眼睛却澄澈的像是幼童。她擡头看矮墙上的我,嘴角咧开一抹憨傻的笑意。

“子衿!”她开心地喊我的名字,“你找我?!”

我点点头,问她:“多少了?”

“九百九十九!”她不待一丝犹疑的回答,眼睛里放着橙色的光,身后鱼状的尾巴摇摆不停。

“九百九十九…”我低头复述一遍,“还差一个呢,不知道谁会是这个幸运儿呢?”我正愁眉思索,忽听见矮墙另一侧不远处有一个拾荒者正埋头在垃圾桶里寻找东西,嘴里发出痴傻的哼哼声。

“大叔,人类抛弃你了吗。”我轻盈地问。

他擡擡头,发灰染尘的发遮着他被黄土侵染的半张脸。一只黄绸似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疲倦地看了我一眼,闪烁出几分憎恶,却并未言语。

我跳下矮墙,举步靠近正在拾找的他,呼吸带动他的身体在微微颤动。

“人类,总是对死亡异常敏感。却对自己的罪恶一无所知!”

他闻言又擡起头来,灰黑枯槁的手扶在垃圾桶上,恼怒非常,“你究竟有什么…啊——”

话未讲完,一声粗厉的惨叫划破半空,我手中的匕首划过他的脖颈并已插进他的胸膛,破旧的衣服渗出血液,他张大那黄绸一般的眼睛看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从没有人会在我的匕首下逃生,因它是这个世界上最锋利的武器,是这大地之母送与我的,用以刺杀侵略者的武器。

他倒下了,在一片血水中,我蹲在一侧,细心并熟练地取出他的心脏,红色的鲜艳的心脏,里面是一颗红豆大小的血红的珠子。

女仆此时已经翻过矮墙来到我身边,她张开一个装满血红珠子的盒子,递到我面前,我细心放到里面。

此时,一阵清冷曳长的钟声响起,如飞鸟盘桓半空,久久不绝。阳光显得更加稀薄,紧迫感,让我喘不过气。

我站起身来,知这是大地之母给我的讯息,她在召唤我。

“收拾好,我先走了!”我向女仆嘱咐一声,将木盒装在一个黑色揹包里,急匆匆地走开了,回头又想说些什么,可看女奴忙碌的身影,还是没说出口。

02

这山林些许瘴气,山势岧峣,荆棘布满,荒草丛生。在接近半山腰的地方,阴面的一个隐蔽的位置,我剥开泛黄的杂草与灌木,里面有一条窄小的通道,通道昏暗多弯绕,只能侧身而进。行进数米,约略看到一束光,再往里走,道路逐渐开阔,直到能看到一面巨大的墙体,墙上用金玉雕刻成一个类似人的面孔,面孔四周画着游鱼的图案,都深深嵌在背后的墙中。山玉温润,耀出微微的绿光,光照金泽,以致整面墙体,都璀璨绚烂。

“子衿,你来了。”画中面孔并未颤动,我却知那是她的声音,是一个女人,苍老而慈爱的声音,她正是这里的主人——大地之母。

“一千个人类心的精华,献与您,最尊贵的大地之母!”我将盒子从揹包里取出,打开,盒子与肩持平,低头恭敬送出。

“一千个。”地母复述一遍,声音稍带愠怒,“子衿,看来你并没有决心去除掉侵略者。人类在我的身体上建造他们的城市,有尾巴的鱼人被当做他们的奴仆,你用你善良的心看看,你的同胞们,正在被他们迫害,而你的善良伙同人类,正在伤害你的同胞以及我!”

我紧握盒子的手微微发颤,沉寂许久说了一句:“是。”

“去吧孩子,”她的声音忽又变得和蔼,“去保护我们的世界,杀光那群人类,用他们的尸体毁掉他们制造气体的机器,鱼人才是这个世界本该存在的子民,我们才是一体的,我们才是一体的,我们才是一体的……”

繁忙的街道上,来往交错的人群,我的脑海里仍充斥着那些话,激起了我满腔的愤慨。我看到人类在这里筑造的城市,在大地之母的皮肤上造就的疮痍罪恶,我似乎能够听到地母痛苦的呻吟。还有我的同胞们——那些鱼人,他们不得不砍掉自己的尾巴与侵略者人类融为一体,没有砍掉尾巴的,成了人类的奴仆,他们正被侮辱,被虐打,被煮成食物,或被烧成灰烬……

愤恨从心而出,至终填满了我全部的神志,我在袖中藏着的匕首,不自觉已展露人前,我不再有任何躲藏,像一个恶魔,带着一抹狡黠的笑,在人群中冲杀。

我只记得一个真理:眼睛不会放出橙色光芒的人,都是人类。他们是侵略者,是世界的罪人!

我走过的地方,倒地的尸体粘连血水。尸体们横陈在地上,张着大眼看我,仓惶逃脱的人也均用这种眼神看过我,全世界,全是这样看我的眼睛。神志清醒了一瞬,我感觉自己藏在黑暗中的躯体已彻底暴露在人前,忽觉自己是一个不称职的杀手……

我再也没了力气,倒在地上,和尸体混在一起。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紫色铃铛掉落出来,从我身上滚落,模糊中我看到了我摇动鱼尾的女仆……

03

一张脸,在我记忆里不停闪烁,隔着涟漪的水纹,看不清样子。而我陷在深海里,快要透不过气,我伸手想去抓住什么,想逃出深海看清那张脸,可我做不到。挣扎耗光了我全部的气力,海水已注满我的身体,我在下落,落到冰凉海底。

睁眼醒来,是一片漆黑,满目的星辰丽色,给世界带来轻微的光泽。我额前后背渗出凉汗,湿透了衣衫,这让我在有微风的黑夜更加寒冷。我不明白,我是鱼人,为什么会在梦境害怕海水,是否是没了尾巴的缘故?

侧身正看到长着鱼尾的女仆,她正在熟睡,身后鱼尾还在不停地摆动,像是一个装了电池的机器。她可能累了,将头埋在手臂里沉睡,黑色长发凌乱地披散一片,像是柔软的绸缎。她的身体随着呼吸温柔地起伏,像是为我遮住恶风的群山。

我忽记起刚见到她的时候的情景,她正被人类驱赶,看她也是鱼人,我便杀光了人群顺手救下她。可此后她总是缠着我不放,看着我手中的紫色铃铛,又看看我,笑容憨傻,橙色的眼中噙泪。

“你想要这个铃铛?”我问。

她点点头。

“做我的女仆,帮我处理尸体,等我杀了一千个人以后,就把它送给你……”

她呆滞地瞧着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橙色的目光充满怜悯。我忽觉自己的目光凌冽,忽觉自己已陷入疯狂。这个仅大我几岁的长发女人,似乎比大地之母更要慈爱,尽管她当时什么都没做。

……

回忆转回此刻寂静的夜,我摸到了怀中的紫色铃铛。不知不觉,我开始害怕她的离去,可是我们的约定已然完成,我怕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清晨并没有提起这件事,也没有给她铃铛。

我将瘦弱的身体靠近了她一点,纵使在荒野也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又是一片梦境,黑暗中的陆地上,燃起火堆,火堆那一端,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女人。女人发笑,摇着手中的紫色铃铛,猛然回头,正与我四目相对,那人正是我的女仆。她没有鱼尾,眼睛里没有橙色,活脱是个人类。

我的眼睛里画满憎恶,伸手去掏匕首,可是匕首找不到了,我有些恐慌,随手将火堆扔向她,她在火里燃烧,却仍在大笑,我的铃铛,被她带入火中,化为灰烬。

梦魇再次醒来,天已亮起。女奴仍在沉睡,可见昨日的劳累。她的鱼尾巴仍在摇动,只是摇动的有些迟缓,像是,快没电的玩具。我伸手一拉,“咔哒”一声,鱼尾断裂,一半留在我手中,那是柔软的,像是皮革和塑料制成的玩具,中间藏着一根连接着的硬塑料,细线和钢条,便是带动其活动的机关。

她猛然惊醒,坐起身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尾巴便与我四目相对,瞪大的惊慌无措眼睛里,一只泛着橙光,一只并没有……

真正的鱼人可以砍掉尾巴,可绝不会丢掉她眼里的橙色。她是人类,是一个假扮鱼人的人类!

我似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在抽动,我不解,这个欺骗我的女仆,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只为了得到我手中的紫色铃铛?或者想探寻有关大地之母和鱼人的秘密?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的尾巴早就砍断了吧!”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幼童般的眼睛里仍饱含惊慌。

多么令人怜惜的眼睛,我不忍再问,随手帮她擦去残存脸上的血迹,她微微笑着,去包里翻找出镜子,我抢了她的镜子,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她不该知道,她的半个橙色的眼睛已暴露了她的秘密。

我低头从怀里摸到了匕首,犹疑片刻又换成了紫色的铃铛,放在她的手心,“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这是你的报酬,走远些吧,我们不再会有任何的重逢。”

“子衿…”她用喑哑的声音喊我,而我已转身离去。

曳长的钟声又响了,那声音冰冷,愤怒而凶恶,像是恶魔的召唤。

我拿出包里的镜子,打开,镜子里的我有一张苍白的脸,凌乱而漆黑的短发随意地披散,浓密的睫毛下面,是一双放着橙光的眼睛。这满眼的橙色,便是我终生的宿命!

04

“子衿,你足够冲动和愚蠢,像极了人类!”地母愤怒了,她的声音不再有丝毫温热。而我已深知自己的罪恶,揹着荆条,跪在她的面前,全身紧绷,瑟瑟发抖。

“仇恨让你失去神志,你已暴露人前,你不再能够成为杀手,替鱼人,替我,赶走侵略者!”

“尊敬的大地之母,请原谅我,我的身体属于鱼族,至死,也将为您,为了族群,尽最后一份力量!”我将头压的极低,按在沙砾中的手因用力而疼痛。

地母冷哼一声,似乎在质疑我的衷心,“世界所有,我看的真切,你放走了你人类的女仆,你的善心,不该为了任何人类!去杀了她,并将人心的精华放入他们制造气体的机枢,然后跳进去,我们将会原谅你!”

我冷抽一口气,心似乎停跳了一下,杀死女仆,跳入机枢,地母正是让我真正的毁灭,且无意义地毁灭!我擡头看她,地母却不再做声,我心中舒然开朗起来,或许如此,才算是为族群而死,为信仰而亡!

面前正有一个袋子,袋子里充满人心的精华,我抱着袋子离开了洞穴。

天有些暗了,冷风似乎大到能够割裂我的皮肤,我的眼睛外有些湿润,不知为何,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冰冷。可我心是火热的,我知我该去偿还自己的罪,以身体祭献地母和鱼族。

我在身上卷了一层黑衣,来到了一个偏僻的院子,女仆常常回到那里,那里似乎是她的家,尽管家中已独留她一个。

我在屋中独坐,许久并没有等来女仆,心中却有一丝庆幸。刚踏出屋门就见她从远方而来,她开心的边走边跳,手中拿着紫色铃铛,像是一个孩子,两只眼睛里,已没有任何橙光。

“子衿!你来看我?”她惊诧地走到我身边,满眼泛着笑意,“我正想去找你呢,你看到这个铃铛上,写着我们两个的名字!”

我默不作声,用看待猎物的神情看她,她看懂了,却没有逃走,垂着眼眸看我,“子衿,我想起来一些事,是关于我们很早以前的……”

手中匕首比以往每次都要干脆利落,仅眨眼之间,女仆已倒在地上,汹涌的血翻出她苍白的皮肤,她眨眨眼,面带微笑,流出一抹晶莹的怜悯的泪,闭上,便没有力气再睁开了。

紫色铃铛也坠在地上,喑哑的声音仅震颤了一瞬,便悄无声息了。

天又黑了些,今日棱角分明的月光看起来像是从地狱而来。我也将归地狱而去。

我熟练取出了她的心,里面,正是一颗血红的珠子。我将她埋葬了,只身前往城邦旁边的机枢。

夜安静的很,我机枢的外层找到一个孔隙,将盒子里的红珠尽皆倒尽,红珠碰撞金属的声音格外刺耳,像一群正要落水的鸭子,它们蹦蹦跳跳,扑棱扑棱,炸出水花,嬉笑玩耍。我该随它们而去的,可是这里,并没有容许我身体的进入的孔洞。

附近的人类很快发现了我,他们互相呼喊,数十人认出,并快要追上我。我奔跑,累的喘不过气,可我杀手的身份仍属机敏的,趁着夜色逃离了追捕。

05

我来到了洞穴——大地之母的居处,我请求地母的拯救,并非是为苟且偷生,而为继续为她和鱼族奉献自己的力量。

可地母却笑了起来,那笑声张狂,肆意,似乎是因一个敌人的灭绝而发出的讥笑声。一瞬,那笑声又不见了。我疯狂地呼喊,敲打墙壁,直到,我无意推开了一扇隐藏在洞穴里大地之母神像后的小门……

门里是一个窄小的洞穴,洞穴里有一套扩音设备,一张桌子和一把木椅,侧边还有一扇门,打开,那里有一条隐秘的甬道,甬道一直向下,至终通往一处微弱光亮,光亮外面的不远处,就是湛蓝的鱼人居住的深海……

我瘫坐在地上,不知我做了什么,甚至不知道事实的真相是什么,如果大地之母并不存在,欺骗我的正是这深海里的鱼人,那为什么要灭绝我,我也是一个鱼人!

海卷着浪花,像是一个个虚伪的笑脸,狂风卷着咸涩的海水似乎已经将我吞进。我感觉冷,又陷入彻底的孤独。我从怀中取出紫色铃铛,喑哑的声音响起,却不再看到我的女仆,她正是被我所杀……

我忽记起她告诉我铃铛上刻有我们的名字,我翻找去看,在晦暗的月光下,我隐约看清一个风铃花的内壁上刻着“子衿”,还有一个风铃花的内壁上刻着“青青”。

我发了疯地跑向海边,那清澈的液体仍令我恐惧,我低头去看,海水中的我眼睛里没有了橙色,我落下泪来,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我可以逃脱了橙眼睛的宿命,可我已深陷其中。我本是人类,却以自己的正义,伤害了无数自己的同胞,被蒙蔽,被欺骗,被赋予神圣的罪恶,我不知我究竟属谁,只知我已非我。我只觉刚从某个罪恶中逃脱,又披上了更大的罪恶。

人类来了,他们还是找到了我,围着我,咒骂我,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我只知道到哪里都要赎罪。死亡之前,我陷入过一片如海水般汹涌的回忆:

一个屋子中,短发女孩将头埋在膝盖里,她不敢打开那扇门。与人接触,对于她来说是最难的事,她的怀中抱着紫色风铃,那使她的心里有了些许温暖,门缝里,她瞧见阳光下和父亲站在一起的姐姐。

画面极速流转,来到一个病床前,脸色昏暗的男人躺在病床上,似乎已没了任何生命迹象。人群中有一个小女孩,她短发,脸面苍白,仍对着病床发了疯地嚎叫:“爸爸,你为什么要把所有东西给姐姐,还把那串铃铛送给姐姐,你明明知道那是妈妈留给我们的唯一的东西,那是我的一切,没有它,我会死!”

女孩抢了姐姐身上的风铃,往外疯跑,姐姐追,可追不上,她们来到了一个悬崖边,姐姐开始呼喊:“风铃和你,对于我来说都是最重要的!”

短发女孩并不听,冷笑两声,游鱼般跃入深海。

“子衿!”一声呼喊,穿过空气水面与时空到了短发女孩的耳朵里。

女孩隔着水面看到自己的姐姐跟着自己落入深海。

她几番挣扎不得,似被一双手带入深渊。

“青青……”她在意识里回应,只是那声音,那人听不到了。

(修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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