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爲人知的清初四川三大博學名士

巴蜀春秋之六九


鮮爲人知的清初四川三大博學名士

     

文 和運超


     明末清初的四川戰火硝煙瀰漫,清軍入川反覆折騰二三十年,巴蜀之地的人口或流失或消亡,四川籍人才在從明初到明末大都離開家鄉,如明初的蹇義來自巴縣,是從洪武到永樂的重臣;中期有餘子俊、楊廷和、席書、趙貞吉、楊慎等全是知名才俊;後期穆宗、神宗年間的陳以勤、陳於陛創造了父子皆爲宰輔的佳話,還有熊文燦、呂大器等在明末局勢下的輾轉挽救。

清初的遂寧呂潛、新都費密、達縣唐甄三人後來被稱 “蜀中三傑”,身處明清交替,他們更顯出無奈漂泊的際遇。只不過除了一般文人的詩文才華外,他們均各有其他特點,唐甄在思想哲學上獨樹一幟,呂潛在書畫上稱雄一時,而費密在史學、醫學、教育等領域堪稱廣博精湛,只是由於當時名聲傳播還不廣,以至於今天的人們也所知不多。


一、叛逆者:達縣唐甄 


唐甄原名大陶,後來更名甄,四川達縣(今達州市通川區蒲家鎮)人,爲明初太子朱標、燕王朱棣之師傅唐瑜的第十一代孫。

唐瑜的原籍是山西平陽,祖父唐勝宗是追隨朱元璋的功臣,封延安侯。唐瑜爲洪武十二年(1379)進士,入翰林院,兩年後授東宮教諭,教太子朱標讀書,四子燕王朱棣也一同受教。朱棣起兵打敗侄兒建文以後,永樂三年(1405)封賞唐瑜爲開國儒臣,命可擇子孫出仕。永樂十二年(1414),唐瑜遊學入蜀,在達縣東邑河蘭木溝相中一片適合安居之地(今宣漢縣鯤池官池壩),自此爲蜀中達縣唐氏之祖(唐瑜本爲唐勝宗之子唐祥泰長子,另有弟弟唐瓚、唐瑞,唐氏其他後人大多移居浙江金華府蘭溪縣)。唐瑜夫人熊氏爲一品誥命夫人,生二子唐鯤、唐鯉。

唐甄生於明崇禎三年(1630),卒於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生平不少事蹟頗爲隱晦,以至於《四庫總目》將”唐大陶”與唐甄誤爲二人。

唐甄八歲時,父親唐階泰考中進士,上任吳江縣令,他跟隨父親到了江南。先後在江蘇、江西、北京、南京等地待過。唐甄十四五歲就顯露詩文才華,文集中《散病》、《獨飲》、《春遊》諸詩都是少年時期作品。

順治二年南京城破,父子避難浙江紹興。到順治十四年(1657),二十八歲的唐甄回四川閬中考中舉人。第二年赴北京參加進士考試失利,跟着又參加吏部考試。直到康熙十年(1671),已四十出頭的唐甄出任山西省潞安府長子縣知縣。

當時的唐甄還很想在聖君在位之時一展胸中抱負,看見地方民不聊生,他發動百姓栽桑養蠶。“以身率之,日省於鄉,三旬而樹桑八十萬本,民業利焉。”他看見當地官吏慣用酷刑欺壓百姓,紛亂不斷,便整頓吏治,廢除酷刑。“夾棍非刑,廢置不用。民化其德,獄訟衰息。”深得百姓好評。

正當唐甄大刀闊斧實施自己的理想與才幹時,卻忽然被免職(據說是當地逃犯的事情被牽連),一共只當了十個月縣令。之後唐甄爲謀生計而四處經商,最後賠本流寓江南,靠講學賣文勉強維持生活,前後二十多年。

唐甄晚年越發窮困潦倒,“蕭然四壁,炊煙嘗絕。日採廢圃中枸杞葉爲飯。衣服典,盡敗絮藍縷”,生活極度落魄的唐甄,反而堅持“陶陶焉振筆著書不輟”。哪怕是一個窮困書生,“豈可求諸外而忘其內,顧其小而遺其大哉!”

在明末清初那個思想空前活躍的時期,歷來都稱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三大有先鋒色彩的大學問家,其實不少地方曾把唐甄列入第四位。只不過,唐甄流傳著作遠不如前三位,但思想力度卻一點不遜色。如稱:“自秦以來,凡爲帝王者皆賊也……殺一人而取其匹布鬥粟,猶謂之賊;殺天下之人而盡其布粟之富,而反不謂之賊乎?”(見《潛書·室語》)還認爲,“匹夫無故而殺人,以其一身抵一人之死,斯足矣;有天下者無故而殺人,雖百其身不足以抵其殺一人之罪。”他覺得即使以極刑去處死暴君昏主,也難以抵其屠戮禍害天下人之罪。

在那個時候,敢把皇帝君主稱作掠奪天下人財富的最大盜賊,還是殺害天下人生命的罪惡兇手。語言如此血性直爽,唐甄的反思力度之大稱得上絕無僅有。

唐甄在論著中有如此大膽的文風,過去有不少人都懷疑是否因爲作者人生仕途太過失意,家庭經濟非常敗落,這才發泄情緒。事實上,唐甄在極度挫折艱苦的境遇下,以最大努力完成著述,他的品行節操已經證明其爲人。他多次在文中表示不怕“觸時忌”,也不管別人“詆湮”。現代有不少學者已經認同,《潛書》表現出積極進步的人生觀和歷史觀,與其他三大思想家是一致的。

另外,唐甄對傳統儒學的反思認識,原本也發揚了明代中後期強烈的叛逆色彩,他傾向王守仁提出的“知行合一”理念。但根本來說,唐甄最推崇孟子的思想,“甄雖不敏,願學孟子焉。”(見《潛書·潛存》)他認爲,自孟子以後,最能領悟聖人之學的人當推陸九淵、王守仁二人。

今天傳世的《潛書》(1705)是唐甄唯一的著作,起初名叫 《衡書》,初刻只有13篇,署名唐大陶。後來逐漸增加到97篇,改名《潛書》,署名唐甄。在《潛存》篇中,唐甄概括了撰述此書“歷三十年,累而存之,分爲上下篇。”該書刊刻時間是康熙四十四年(1705),由唐甄的女婿王聞遠發行。

顧炎武的著名弟子潘耒爲該書寫序,稱“論學術則尊孟宗王,貴心得,賤口耳,痛排俗學之陋;論治道則崇儉尚樸,損勢抑威,省大吏,汰冗官,欲君民相親如一家,乃可爲治。”(《潛書·潘序》)所以,《潛書》實際是一本闡發作者一生方方面面,帶有政論色彩的著作,與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非常相似。

譬如論述教育思想,因爲明清都推崇程朱理學和流行八股時文,唐甄尖銳批評宋明理學教育流弊,注重教授一些實用領域,有開創實學教育風氣的作用。不過,其他如倫理道德,甚至家庭教育方面,由於明末以來的社會風氣的奢靡享樂,唐甄希望進行糾正,有一些恢復禁慾主義、男尊女卑等傾向,刻意貶低文人情操的堅守,多少流露出悲觀失望。

    在商業經濟方面,唐甄有過親身經歷,他深刻體會清軍入主中原,爲了顯示尊崇理學思想,開始扼殺工商業資本。唐甄認爲官府應允許自由經營,“自然之利”不該是皇帝私人的產業,而是天下共享。包括改革貨幣也是唐甄最有特點的想法之一,從元明以來,民間以白銀作爲貨幣,限制了財物的交換,阻礙了商業的發展。“夫財之害在聚。銀者,易聚之物也。”“救今之民,當廢銀而用錢”。唐甄希望恢復推行用銅錢取代白銀,商品交換才能更好地得以進行,並可消除白銀易聚之弊,發揮貨幣的流通作用。當然客觀上講,銅幣因產量和錢幣重量,歷代混雜不一,往往攪亂市場,最終元明才習慣以銀兩計酬,民間也流行開來,其實明清的民間並沒有失去銅幣的使用空間。


    在關注基層民生方面,由於唐甄落魄的經歷,認識到普通老百姓的作用。“立國之道,唯在於富,富在編民,不在府庫。”他主張的富民政策,讓人眼前一亮。認爲只有民衆豐衣足食,國家才能興旺;如果民衆貧窮困苦,必將導致災禍。最核心的觀點是,立國之富不在國庫財富充盈,而在民衆生活富裕,可說是超越時代的認識。“古之賢君,舉賢以圖治,論功以舉賢,養民以論功,足食以養民。官有百職,職有百務,要歸於養民。”他提出官府官員的一切作爲,都應該是從保障老百姓的物質利益出發,一切圍繞富民:“財者,國之寶也,民之命也,寶不可竊,命不可攘。” 確實是千古不易之經典論述。

唐甄是一個普通文人,但身處明末清初這一戰事頻繁的時期,對軍事領域也有一定認識。對於戰爭的勝負,主張發揮人的力量,避免以談論鬼神來代替談論人事之兵,勝負取決於主觀指揮正確與否,而主觀能動性是建立在客觀規律之上的。《潛書》將明末清初很有代表性的李自成、張獻忠和吳三桂的故事作爲主要論述對象,像分析吳三桂“身爲王者,其軍多宿將戰卒,蓄積數十年,金錢之富,甲兵之多,等於京師”,爲何一朝覆滅?“不好計策,不下謀士,恃其強圍之勢,適以這其滅亡也。”就是說吳三桂忽略了攻守之計。

總的來說,相較於同時代的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等大家,唐甄的著作論述面非常廣泛,思想認識出發點大家都有汲取經驗,反思歷史的共同初衷,但唐甄也有很多獨到性,和其他三位一樣,都應該值得後人珍視。


二、詩書畫三絕:遂寧呂潛


     呂潛一般被視爲明末清初著名的書畫家,和唐甄一樣,出身名人之後。呂潛的父親就是永曆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呂大器,他們來自四川潼川州遂寧縣北壩(今遂寧市船山區北固鄉)。

     前面提及,呂大器是明代末年最優秀的四川籍人物,能文能武。崇禎十年(1637),他就捐出家業招募鄉勇抵擋張獻忠的大西軍,受崇禎帝表揚,提升兵部右侍郎,崇禎十五年(1642)升總督保定、山東、河北軍務。

本來呂大器並不想專門從事軍職,當時闖軍已開始橫掃中原,他迫於無奈前往,雖以防守爲主,所幸沒有什麼敗績,已經非常難得。就在呂大器前往河北這一年,兒子呂潛考中崇禎十六年癸未科進士,授太常博士。這是明朝最後一次科舉,同榜狀元爲江蘇常州武進人楊廷鑑,清軍進入北京時,楊廷鑑徒步逃回家鄉,多次以疾病拒絕洪承疇、順治的邀請,也以書畫爲樂,六十出頭病故。

崇禎吊死煤山的時候,呂大器奔南京,力主延續社稷,他與錢謙益、雷縯祚(崇禎時曾爲刑部主事,彈劾過不少人。福王朱由崧登位後,馬士英非常忌憚,找事牽連雷縯祚下獄,逼其自盡)等都傾向潞王朱常淓繼位,但馬士英、劉澤清帶兵擁福王朱由崧來南京,脅迫衆人支持,一舉解除了呂大器職務。

      呂大器對時局憂心感慨,讓呂潛侍奉家人女眷僑居浙江湖州府吳興縣,後遷住揚州府泰州海陵。朱由崧僅一年就被錢謙益等推出投降,由海盜鄭家擁立的隆武朱聿鍵雖然爲人頗爲振作,但舉動受人牽制,鄭成功又以水軍爲主,不善於攻城略地,導致隆武也很快失敗。

呂大器再奔端州(今廣東肇慶市)與瞿式耜等扶持桂王朱由榔登位(1646),建元永曆。元年正月,原督師王應熊(四川巴縣人,今屬於重慶市,窮苦人家出身,也很有才學,個性強悍。崇禎時爲了保官位,與周延儒、溫體仁爲一夥。弘光時任兵部尚書兼總督川黔湖廣軍務,主要對付大西軍)在貴州身故,呂大器護送父母到達貴州烏羅衙署附近水月庵(烏羅今屬於銅仁市松桃苗族自治縣的烏羅鎮)。當時張獻忠已死,大西軍退到遵義,準備進入雲南。

呂大器身在貴州瞭解到各方情報,向朱由榔上書建議整肅四川的明軍殘餘迅速收復川黔,呂大器接替王應熊出任督師,得到四川境內李佔春、楊展等明軍將領擁戴,包括一代巾幗女將秦良玉所在忠州、石柱等土司軍協助,拆穿假冒宗室藩王朱容藩,收復雲陽,進駐都勻。當時大西軍已借黔國公沐天波遭難的名義進入雲南,而呂大器於永曆四年(1650)病故,年六十五。

      呂潛與父親呂大器長期分隔兩地,大西軍後來以明軍身份在川滇黔三省與清軍對抗十五六年,康熙繼位以後才基本恢復平靜。呂大器在貴州身故時,呂潛侍奉母親在江浙奔走。他刻意模仿唐代山水詩人王維的氣質,不僅詩書畫傑出,還頗有隱士風采,這與他是呂大器之子有關,無法接受清朝佔據江山的事實,終身甘於平淡。


直到康熙二十四年(1685)冬,其母身故,呂潛才扶母柩回四川,同時順便遷父柩返故鄉遂寧,此時距離他當年離開家鄉已經四十多年。自此呂潛就閒居家鄉,堅持自己種地,將居所名“課耕樓”,閒暇時和一些友人詩文唱和,徜徉巴蜀山水,一直過着清貧的生活。

      在詩文方面,呂潛交遊甚廣。像龔賢、費密、唐甄等是他最好的幾個文友,酬唱甚多,傳爲盛事,畢竟他生平很長時間在各地遊走。他的詩詞雖然充滿閒適和隱逸的情趣,但內在顯然是很不平靜的心境,不乏對明朝覆滅的惆悵、哀嘆之情。

在書法方面,呂潛博採王羲之、顏真卿、歐陽詢、趙孟頫歷代名家之長,揉爲一體,形成個人風格。專業人士普遍評價他用筆嫺熟,不摻虛筆,以墨韻、意境、分行布白取勝,結字秀逸遒勁,別具特點。尤其有特色的是呂潛墨法以淡墨爲多,易得流暢之勢,易傳使轉之情,易臻淡雅之境,也是他的巧處。呂書多率意作,內容往往就是自己的詩詞,也是他思想感情的真實流露。

    在繪畫方面,呂潛以大量的山水畫享譽江南,在當時就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享有 “天下二半”之譽(一半,指呂潛;另一半,指龔賢,“金陵八家”之首)。

龔賢也是呂潛的書畫好友,祖籍崑山,後遷居南京,生於萬曆中,比呂潛稍微年長。兩人不僅幾乎齊名,甚至書畫風格也非常近似。兩人傳世畫作多數都不具年號,顯然這是明末文人故意爲之的遺民心理,導致很多作品無從考證創作年份。龔賢有紀年的最早作品爲清順治十三年(1656),早於呂潛的作品十多年,,從畫的創作年限及數量來看,呂潛應該學習龔賢比較明顯。龔賢是一位傲氣十足才情橫溢的詩人兼畫家,也只有具備如此性格,纔可能使他在繪畫上獨樹一幟,開金陵畫派的先河。而呂潛在江南時,與龔賢的交情一直不錯,兩人在書畫上互相切磋,形成非常接近的氣質。

呂潛強調繪畫的抒情性,寫景與抒情相結合,情景交融,詩情畫意相得益彰。他雖然在生計困難之時有過販賣字畫的經歷,但從內心志趣而言,又不肯輕易售賣比較滿意的作品。關於呂潛的繪畫,清代張庚《國朝畫徵錄》稱呂潛“用筆放縱而不越矩矱,神氣清朗可賞。”現代著名書畫大家黃賓虹對呂潛也有極高評價:“先生文章氣節,彪炳宇宙,顧不獨以詩畫名,而得其寸縑零楮者,已不啻璜璧,毅崛先生其善藏之。”       


 三、博學鴻儒:新都費密


     費密字此度,號燕峯,四川新繁縣人(今屬於成都市新都區)。他的父親叫費經虞,也是一個學問深厚的經學家。費密的學問很大程度得自父親在少年時打下堅實基礎,胡適曾率先揭示費經虞、費密二人在明末清初破除宋代理學的巨大貢獻,在1921年先後寫了《記費密的學說——讀費氏遺書》、《費經虞與費密——清學的兩個先驅者》兩篇文章,對費密的思想、地位、作用評價很高。

    新都費氏原本也算四川的一個書香世家,費密的祖父費嘉誥是明代萬曆年間貢生,據說做過大竹縣訓導(今屬於達州市),父親費經虞爲崇禎時期舉人,曾爲雲南昆明知縣。其伯父也是蜀地的有名文人,一門四世有六位名人。後來新都東湖有“四費祠”(四費指四代人)專門紀念。

費密從六歲讀書,就深得長輩的讚賞。二十歲時,張獻忠的大西軍進入成都。費密去昆明探望父親,順便避難,結果途中被盜匪擄劫,幸爲父親聯絡鎮守嘉定(今屬於樂山市)的明將楊展一起將費密營救,楊展欣賞費密的才學,留下任用。不久,楊展被投降大西軍的屬下所殺,費密也被俘。

大西軍南下雲南後,費密回到故鄉新繁,祖傳房屋已成灰燼,於是,他離開家鄉到陝西漢中沔縣定居,謝絕當地清軍總兵官重金聘用,專心研究醫學。

費密當時住在寺廟內,還學起了禪修。史料稱“已乃究心《內經》、《傷寒論》、《金匱》諸書,爲《長沙發揮》。後聞二程見人靜坐,便以爲善學;丙申(1656),與通醉(僧名)論禪,四入靜明寺(明代西南著名禪宗寺廟,位於漢中府),雜僧徒靜坐。坐六七日,心不能定;自厲曰:‘百日之坐尚不能定,況其大者乎?’誓不出門,半月餘乃定。……一夕,聞城壕鴨聲,與身隔一層,如在布袋;良久,忽通,鴨聲與水流入身中,甚快。乃嘆曰:‘靜坐,二氏之旨,吾儒實學當不在是。’自是益有志古學矣。” 經過一段時間修行,他發現靜坐是佛、道的觀念,對儒家而言,並不是個好辦法。

數年後,費密攜家到江蘇揚州,視野大大拓展,海內名流錢謙益、屈大均、萬斯同、朱彝尊、孔尚任等都與他交往密切。王章濤在《史話》一書中寫到:“順治十四年,三十三歲的費密侍奉父母離開沔縣,南下揚州,投奔母親的伯父楊雲鶴,於次年結束流亡生涯,始居揚州,雖籍新繁,在以後四十多年的歲月裏,潛心研究學術於斯地,子承孫傳,世代繁衍,已是地道的揚州人。”費密離開陝西前往江南一是投奔親戚,避免繼續寄居寺廟;二是通過靜坐修行,已經對儒釋道三家學問有了新的認識,他要回歸儒學。

從此,費密一直在江南生活,直到在此去世,再也沒有返回巴蜀家鄉。

不過,費密爲了交流學識,還是去過其他地方。如康熙十二年(1673),他徒步千里到河南衛輝蘇門山問學於儒學名士孫奇逢。那時孫奇逢已八十九歲高齡。孫奇逢是與黃宗羲等齊名的遺民學者(天啓年間著名的左光斗、楊漣案牽連黃尊素,三十出頭的孫奇逢與鹿正、鹿善繼父子曾大力營救,黃尊素是黃宗羲父親),堅決不接受清朝的邀請出仕。


費密在孫奇逢那裏住了一個多月,等他返回揚州時,孫奇逢給他寫了四個大字“吾道其南”,《新繁縣誌》中有記載:“服闋(1673),以父遺命,往事孫徵君奇逢。一日,與論朱、陸異同,進言漢、唐諸儒有功後世,不可泯沒。徵君大以爲然。又與考歷代禮制之變。逾月,辭歸;徵君題‘吾道其南’四字爲贈。”次年春,他又到浙江與重要思想家呂留良切磋學問。

費密一生崇尚漢儒正宗,力倡實學,反對宋明理學空虛疏狂的積習,對理學的“道統論”進行嚴厲的批判。儒家道統由唐代韓愈首創,宋代理學家延續這種說法,如朱熹在《中庸章句序》中描述:“若成湯、文、武之爲君,皋陶、伊、傅、周、召之爲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統之傳。若吾夫子,則雖不得其位,而所以繼往聖,開來學,其功反有賢於堯舜者。然當是時,見而知之者,惟顏氏、曾氏之傳得其宗,及曾氏之再傳,而復得夫子之孫子思。……自是而又再傳以孟氏,爲能推明是書,以承先聖之統,及其沒而遂失其傳焉。……”

費密指出道統根本不成立:“道統之說,孔子未言也。……不特孔子未言,七十子亦未言,七十子門人亦未言,百餘歲後,孟軻荀卿諸儒亦未言也,漢儒……亦何嘗有道統之說哉?魏晉而後,清談言道,去實就虛,……流傳至南寧,遂私立道統。自道統之說行,於是羲農以來堯舜禹湯文武,裁成天地,周萬物而濟天下之道,忽焉不屬之君上而屬之儒生,致使後之論道者,草野重於朝廷,空言高於實事,世不以帝王系道統者,五六百年矣。”(見《弘道書》)

費密進一步指出,朱熹之所以要宣揚道統概念,目的是爲了跟陸九淵進行門戶之爭:“南渡後,朱熹與陸九淵爭勝門戶,熹傳洛學乃倡立道統,自以爲曾氏獨得其宗,而子思,而孟軻,而程顥程頤接之,蓋楊時事二程而友羅從彥、李侗,熹所從出也。”胡適就在他的文章中認爲:費氏的偉大,在於從歷史上尋找證據,指出宋明儒學說的致命缺陷,另一方面,費氏也認爲宋明儒理學雖然在思想上有富於創造的成份,有前人所不曾道過的內容,但他們將自己對儒學的理解說成是古經要義、孔孟真諦,卻是要不得的。費氏一方面提倡實事實功,開顏李學派的先聲,一方面又尊崇漢儒,提倡古註疏的研究,開清二百餘年漢學風氣之先,這成了清初實學轉向漢學(乾嘉考據學)的興盛之源。

費密除了儒學功底深厚,詩文方面也很有建樹。在清朝初年詩文名家輩出的時代,費密也享有一席之地,尤其四川籍詩人一般都以他爲代表。時人評價:“以深厚爲本,和平爲調,以善寄託爲妙,常戒雕巧快心之語”。不過可惜費密的詩現存僅55首。像《朝天峽》一詩深受康熙年間著名詩人王士禎的讚賞,稱其中“大江流漢水,孤艇接殘春”兩句爲“十字堪千古”。

在儒學詩文之外,費密的史學也有一定建樹,所遺《荒書》1卷,是清代四川紀實史學的代表作之一。全書兩萬字,採用編年體記述崇禎三年(1630年)到康熙三年(1664年),尤其重點記錄張獻忠大西軍在川蜀的活動。內容大多系作者親身經歷,耳聞目睹。敘事詳明、文筆簡潔流暢,不失大家風範。很多寶貴的原始資料,全賴此書保存下來。 

另外費密對醫學等也有專門研究,他的著作原本非常多,據說共三十多種近四百卷。後代學者稱:“蜀中著述之富,自楊升庵後,未有如密者。”只可惜費密一生顛沛流離,大多在輾轉遷徙中亡佚,流傳至今的僅有《弘道書》3卷、《荒書》1卷和詩歌集《燕峯詩鈔》1卷。

除費密本人是清初重要學者和文人外,他的兩個兒子費錫琮、費錫璜都以詩文著名於世,錫琮有詩集《白鶴樓稿》,錫璜有《掣鯨堂詩集》和《貫道堂文集》。 尤其費密次子費錫璜豪放不羈,一生布衣,自傷懷才不遇,嘗登之罘,投其詩於海中,痛哭而返。善長樂府詩,其詩古體直接漢魏,近體追蹤盛唐,造詣不亞於費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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