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修改投稿)

看戲,印象最深的是《蕎麥記》。

出生在黃梅戲之鄉,自耳根子有了聽覺便熟悉了《天仙配》《女附馬》、還有《打豬草》的韻味,就像熟悉村莊的聲音。我家門前那位小姐姐,走路、鋤草也都啍着黃梅小調;家裏那臺“紅燈”牌收音機,只要有戲,聲音肯定調到極限。後來有了黑白電視,視覺和感官上有了更深的印跡。

而《蕎麥記》則是在電影院裏看到的。

老洲是個鄉下小鎮,土地到戶兩年後,區政府將原來的大會堂改成了電影院。從此夜的寂靜被歡樂延遲了。我第一次進電影院不僅僅覺得裏面視野開闊,空間高大,還有明顯的斜坡,進門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演戲的是縣黃梅劇團,平常只演給縣城裏的人看,鄉下的泥土路戲鞋踩不穩,正月那幾天來應付幾場。鄉下人老早看到了通告,心裏就癢了好幾天,那年頭能看到戲實在是種很稀奇的享受。

還記得是正月初二,一個喜慶的日子。那年我讀初中。

儘管年代久遠,我仍依稀記得一些不怎麼齊全的內容:戲裏敘述的是徐、王恩愛夫妻,生有一子,家境雖然貧寒,卻相親相愛,互敬如賓。男的白天上山砍柴換點零錢度日,夜晚攻讀詩書,期待趕考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年女的爹媽二老六十大壽,嫌貧愛富的王老夫婦,對有錢的大女兒,二女兒前來拜壽,十分殷勤。而貧窮的三女兒無奈將家中僅剩的蕎麥粉做成蕎麥粑,攜兒前往孃家慶賀二老大壽,卻遭到王老夫婦的百般挖苦奚落。

最清晰也最難忘的一幕是僕人端上一碗湯給三女兒的孩子,王老爺卻要僕人端過來他自己要看看,一瞅,忙命僕人端回後廚,說是湯上面油太多,窮人的孩子喝了會壞肚子,應該將上面的浮油撇掉再端過來。看到這裏,臺下唏噓一片,年少的我早已是淚眼婆娑。

經受了幾次災難的王老夫婦,由一個百萬家財的富翁,變成了沿門乞討的街下囚。而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女婿終於中了頭名狀元。三女兒不記前仇,奉勸丈夫接受王老夫婦的懇求,收留奉養。

回家談戲,卻被母親一頓臭罵,說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孬子。她沒看過戲,收音機裏的也不聽,她的腳步根本就停不下來,耳根邊迴響的都是禾苗拔節的聲音。

那場戲徐徐謝幕幾十年後,我的心境再也沒有了身在臺下,卻隨着臺上喜怒哀樂而起起伏伏的感受了。看戲的我一步一趨走上了自己的人生舞臺,併成了主角。

外出的快三十年裏,讓我沒想到的是從初次落腳到現在,竟然一直住居在上海的一個小鎮,不曾移步,從工棚到出租屋再到自己買的房子,有點《蕎麥記》中三女婿華麗轉身的影子。

小鎮中心有個公園,每當我有點鬱悶的時候便進去隨意走走,讓慢時光消磨些許心中的不快。

公園的心臟是片不大的湖,沿湖建有廣場,林帶,江南韻味的拱橋。這裏植被豐厚,環境曲徑通幽。湖邊還有兩座六角小亭,一東一西相互眺望,如銀河系中的牛郎織女星。

我不願意在廣場舞停留,不習慣那裏的嘈雜喧譁,我喜歡獨坐在亭子邊的木條靠椅上,靜靜地享受着夜的安寧,涼風的安撫。就在那裏,我認識了一對老人。

說認識其實只是我個人的一廂情願。在我爲數不多次地靜坐當中,發現每晚到八點時,他們都會準時地邁進這個小亭子裏。男的肩背架子鼓,手提兩隻水杯,女的手捏一隻羽毛摺扇,親密如戀人,都是七十多歲的樣子。進亭,男的找個空餘的地方坐下,放好水杯,便旁若無人地輕拍鼓面。女的稍稍含蓄,面朝湖水,像站在舞臺上面對無數的觀衆,雙手恭敬下垂,提起,抖開摺扇,柔揮手臂如舞長長的袖袍,隨着舞姿,嘴裏輕吐的竟是戲文,儘管聲音清淺低吟,我仍聽得出那是熟悉的黃梅腔。

七十多歲的人,聲音依舊如童音般清脆婉轉,一招一式有模有樣,我聽不出是那折戲裏的唱詞。

愛好戲曲的人很多,我想。豎着雙耳,仔細分辯唱詩,音調,彷彿坐在電影院裏,成爲一個觀衆,只是站的位置太遠。

有幾次我想問問他們是哪裏人,但見夜涼如水,清風徐徐,亭中他們又似站在聚光燈下的舞臺上,一個表演,一個伴奏,那種專注,那種忘我的境界讓我終究沒好意思破壞他們的默契。

前幾天,天氣正熱,晚上散步,腳步越出了小區,踱過紀鶴路,徑直從北門邁進了大半年不曾涉足的公園。

月色如銀,涼風嫵媚。我走近湖邊,沿着彎曲的小徑,踩着月影,踩着樹影,踩着擦肩而過的人的影子,拐進湖邊小亭。

然後就看到他們。

我沒有一絲的驚詫。我來,不來,他們一直都在,這是他們的舞臺,來來往往的都是看客,只有他們自己浸潤在不是扮演的角色裏,無他,其樂融融。

可我很快就有了驚訝,女的突然收起了扇子,對男的說去趟廁所。讓我驚訝的就是這聲音,是夢中也不曾改變的鄉音,是不需要繞舌,不需要裝腔作勢、隨口就出的鄉音,雖然有些土,卻瞬間溫馨了我的心房。

那天晚上我回家很遲,因爲我又看到了一折戲,一折雖不曲折卻足讓我唏噓不已的大戲。

男人是我們小縣城黃梅劇團的演員,一生命運不濟,入戲的都是些小角色,跑跑龍套,一直紅不起來,便悶悶不樂,八十年代後期一心想着要跳槽,卻遭到妻子強烈反對。他不知道的是,妻子自幼喜歡唱戲,高中畢業後人託人,寶託寶找了很多關係才進了劇團做了個打雜工。他更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在別人演出時,她躲在戲臺的一角偷偷模仿戲中人物的走步手勢,唱詞的一張一抑,這麼多年下來,劇團所演的精典劇目,沒有她不會的。她一直尋找一個上臺的機會,哪怕是跑跑龍套,說一兩句臺詞。

可惜,這樣的機會從沒出現。

他們的兒子初中畢業後沒讀高中,開始談戀愛,與一幫小青年喝酒,打架。沒辦法送去讀了兩年職高,分到了市建築公司。經過了艱苦的磨練,孩子卻懂事了,邊勞動邊自學考了技術職稱,後來同事介紹來到了魔都,漸漸有了自己的事業,開了公司。由於有了孩子,忙不過來,他們老夫妻無奈離開了鍾愛一生的舞臺,來到了陌生的他鄉。

白天他們做家務,帶孫子。下午五點多,孫子纏着他的父母,他們收拾完廚房就外出走走,一走就走進了公園……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去過老洲電影院,但那天晚上我在四十多年後再一次看到了《蕎麥記》:

貧居鬧市無人問

富在深山有遠親

我的夫徐文俊讀書爲本

生下來小細寶一個嬌生

今乃是二爹孃六旬壽辰

我心想回孃家慶賀雙親

站在窯前將夫請——

我的夫到前窯妻有話明。

……



林建明,筆名(愚人)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會員,銅陵市作家協會會員,現定居上海青浦。愛好文字,曾在《長白山日報》《銅陵日報》《池州日報》《德州晚報》《西部散文選刊》《今古傳奇》《上海散文》《齊魯文學》《樅陽雜誌》刊物及省內外多家微信平臺發表文章三百餘篇。著有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個人散文集《走出村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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