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殮師》:音樂總在最關鍵的時候替他說話

完成於2008年的日本電影《入殮師》,修復後重映了。

說重映恐怕不確,我不記得這部日本電影在這裏公映過。但我看過這部電影,還不止一遍。修復以後的《入殮師》在院線公映後,無論如何我也要去看一場。欠導演一張電影片,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我要在音響效果極佳的電影院裏再聽一遍久石讓爲這部電影所配的音樂。

久石讓爲《入殮師》創作的主題音樂《記憶》,是可以脫離電影單飛的旋律優美、意蘊豐滿的作品。可我要到電影院裏去聽的,不只是《記憶》,還有他根據影片的主角小林大悟的職業身份特意爲他安排的幾首古典音樂作品。

小林大悟從事的是什麼職業?一支交響樂團的大提琴手。但凡懂一點古典音樂的樂迷都知道,要成爲交響樂團的一名樂手,得打小就開始專業訓練,通常要經過音樂學院附小、音樂學院附中、音樂學院等不二路徑纔有可能修成正果。對,是可能而非必然,學音樂的走出校門踏上社會後,能謀到交響樂團樂手的職位,是遇到了幸運女神。所以,必然是一一跨越了山和水才成功進入交響樂團擔任大提琴手,小林大悟因此分外珍惜眼前這一切,影片開始的時候,他不息負債爲自己添置了一把好琴,此舉的潛臺詞,不言而喻。

但久石讓要用音樂替小林大悟說出彼時的心境,於是,《入殮師》幾乎是在貝多芬的《歡樂頌》中開始的:“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聖殿裏……”這歌詞,簡直就是坐在樂池裏拉着剛入手的那把大提琴的小林大悟心情的真實寫照。

諷刺的是,讚美歡樂女神的歌聲還餘音繞樑着,交響樂團就被迫解散了。演員本木雅弘再怎麼誇張地表演小林大悟的意想不到和沮喪萬分,當不成交響樂團的大提琴手了,已是小林大悟不可能改變的命運。丟了工作的小林大悟在居大不易的東京已呆不住,他只好把妻子拉回了老家山形。

妻子是笑着跟大悟回到山形的,但小林大悟明白妻子的笑並不由衷。爲慰藉妻子,小林大悟覺得自己最好儘快找到工作。然而,山形不是東京,哪有適合小林大悟的工作等着他?匆忙中,大提琴手撞入了入殮師這一職業之門。做還是不做?從隨老一輩入殮師處理一具過度腐爛的屍體時的嘔吐不已,到遇到一具男扮女裝屍體的驚詫莫名,再到風雪夜不顧妻子的勸阻執意出門獨自去面對死於非命的亡靈,大悟完成了從大提琴手到入殮師的艱難轉行,此時,久石讓再讓音樂替小林大悟說話時,幫小林大悟選擇了勃拉姆斯的《搖籃曲》。

法柏夫人是19世紀中葉活躍在維也納的著名女高音歌唱家。1859年作曲家勃拉姆斯曾聽過法柏夫人唱歌,被她的歌聲深深打動過。等到自己的作曲能力日臻完美時,勃拉姆斯將當年

法柏夫人唱過的那首歌的旋律稍加改編,名曲《搖籃曲》就此誕生。通常,音樂家會用小提琴來演奏勃拉姆斯的《搖籃曲》,那清亮、柔美的琴聲非常貼合母親哄孩子入睡時的心境。隨着鏡頭的不斷疊化,久石讓安排坐在田野間的小林大悟用大提琴演奏來勃拉姆斯的《搖籃曲》,除了小林大悟是前交響樂團的大提琴手外,還因爲,由音樂家轉型爲入殮師以後,小林大悟意識到,當自己運用日趨成熟的技術和日漸穩定的同理心去善待一具具屍體、從而讓他們在人間的最後一程走得乾淨又自尊時,他相信那些去往天國的男和女在入殮師那裏感受到的,如同他演奏勃拉姆斯的《搖籃曲》能給予愛樂者的一樣,溫情又寬厚。

電影,尤其是歐美電影喜歡挪用古典音樂作品,我們說那是電影的配樂大師們技癢難忍地將自己的音樂素養融匯在了作品中,哪怕那部電影裏沒有一個角色喜歡古典音樂。畢業於日本國立音樂大學的久石讓,自小學習小提琴,後來還吹奏過小號,聽見古典音樂之美對久石讓來說不是問題,所以,我們在欣賞《入殮師》的音樂時能一次次聽到熟悉的或不那麼熟悉的古典音樂作品,比如貝多芬的《歡樂頌》,比如勃拉姆斯的《搖籃曲》,等等。我的疑問是,久石讓爲之配樂的《入殮師》,主角就是音樂家,那麼出現在影片裏的那些古典音樂作品,是配樂大師的主意,還是影片中角色的選擇?

《入殮師》的配樂是久石讓,讓小林大悟在那一場戲裏演奏巴赫-古諾的《聖母頌》當然是久石讓替小林大悟做的選擇。可我寧願相信,那首巴赫-古諾的《聖母頌》是小林大悟情不自禁之際奏響的樂曲。

那是一場什麼樣的戲呀!

辦公室裏,有一位喜歡泡茶的女同事,她沉默寡言得,情節推進到了後半段,電影都沒讓觀衆覺得這個角色存在的必要性。她只是男人角色過多的電影中的擺設嗎?當然不是。她是大悟解開心結的鑰匙。

父親在小林大悟年幼的時候拋妻別子攜相好遠走他鄉,那以後,一個聲音總在小林大悟的心裏問:爲什麼?

總在泡茶的女人,孩子6歲的時候喜歡上了一個男人,情到深處,她離家出走從此不再歸來。她告訴大悟:“孩子叫着媽媽,我還是走了”,說這話時,女人淚流滿面。女人的悔悟不能不讓小林大悟想起父親,他忍了又忍,還是問道:爲什麼不回家看孩子?小林大悟的話,問得女人眼淚洶湧而下、無語凝噎,只好拼命搖頭。剎那間,大悟似乎明白了,爲什麼父親孑然一生在遠方苦苦了卻殘身卻不願回家爲自己曾經的荒唐懺悔。 懂得之後,小林大悟不再糾結於是否要原諒父親的過錯,遠方傳來父親離世的消息後,他趕忙奔赴亡父身邊以兒子和優秀入殮師的雙重身份,送了父親最後一程。從怨懟、同情、憐愛到敬愛,情感在入殮師小林大悟的精湛手法中一步一步發生着變化。順着大悟的臉頰滴落到父親遺體上的眼淚,也感召了一直不理解丈夫選擇的妻子,她的一句“我丈夫是入殮師”,疏通了淤塞在前交響樂團大提琴手心中的多重塊壘,此刻,讓大提琴奏響巴赫-古諾的《聖母頌》,是《入殮師》對古典音樂的最佳移用——巴赫的《平均律鋼琴曲》,用24個大小調中分別創作了《前奏曲》和《賦格》各一首,總共48首,這是對平均律理論的完美體現,奠定了歐洲音律體系的基礎。多年以後,法國作曲家古諾將自己最喜歡的《C大調前奏曲》編配了一個版本,這一版本呈現出來的聽感,是崇高和聖潔,於是,它就擁有了一個曲名,《聖母頌》。無論從小林大悟自覺的角度,還是周遭對他從大提琴手轉行爲入殮師的認同,其中的千言萬語,都在巴赫-古諾的《聖母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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