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入世,道家出世?我們都搞錯了

一般的說法,儒家是入世,道家是出世。但儒者也有出世的,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是公認的大儒,不也隱居石船山下嗎?道家也有入世的,明初的劉伯溫,就很有道家色彩。以入世出世來界定是儒家還是道家,並不確切,儒家、道家皆有入世的一面,也皆有出世的一面。孔子周遊列國不受待見時,不也生出“欲居九夷”、“欲乘桴浮於海”的想法嗎?被視爲隱君子的老子,不也是苦口婆心的勸諫統治者,施行他“無爲而無不爲”的統治術嗎?入世還是出世,並非一以貫之的態度,而是與時攜行罷了。孔子就認爲,如果天下混亂,你出來做官助紂爲虐,這是不對的;但天下清平,你不出來做事,也是不對的。

莊子歷來被認爲是道家的代表人物,而且常被當做不食人間煙火的隱士,這實在是巨大的誤解。《莊子》中有篇《徐無鬼》,開篇就講了一個名叫徐無鬼的隱士。但像徐無鬼這樣的隱士,真的是我們想像中不食人間煙火的隱士嗎?我們看看這篇寓言故事。

女商邀請徐無鬼下山見魏武侯。武侯慰問他說:“先生住在山林裏面,喫着橡樹子,嚼着野菜梗,一定很勞苦,才肯見寡人。”徐無鬼說:“我是來慰問君侯的,君侯有什麼可慰問我的呢?如果君侯想滿足嗜慾,放縱好惡之情,那麼性命的真實就會受損;如果君侯想斷絕嗜慾,去除好惡之情,那麼耳目的享樂就會受損。我是來慰問你的,君侯有什麼可慰勞我的呢?”

身體的享樂與真性的保存只能二者擇一,武侯聽了徐無鬼的話,悵然若失,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徐無鬼說:“君侯知道嗎,我善於相狗。下等的狗捕捉野獸,得飽即止,和貓一樣;中等的狗仰首闊步,旁若無人;上等的狗,神情專一,好像忘記了自己的存在。我的相狗術又不如我的相馬術。馬奔跑馳驟時若進若退、若直行若轉彎,無不合乎規矩繩墨,這算是國馬了。但國馬不如天下馬。天下馬保有天生的才質,望之呆若木雞,這樣的馬,奔跑起來超逸絕塵,不知道止於何處。”武侯若有所悟,高興的笑起來。

徐無鬼出來後,女商說:“我與君王談論《詩》、《書》、《禮》、《樂》、《金板》、《六弢》,探討治國之道與用兵之術,有實效的事例不計其數,君侯從來沒有開口笑過,先生對君侯說了什麼?君侯這麼高興呢?”

徐無鬼說:“我不過說了如何相狗、相馬罷了。”女商說:“就是這樣嗎?”

徐無鬼說:“你聽說過越國被流放的人嗎?離開家幾天後,見到親朋故交就十分高興;離開家一個月後,看到曾在家鄉見過的人便大喜過望;等到一年之後,看見像是同鄉的人就欣喜若狂。這不是離開故人越久,思念越深嗎?那些逃到荒野的人,野草把黃鼠狼出沒的路徑都堵塞了,處在這樣的環境下,聽到人走路的腳步聲就很高興,何況有兄弟朋友在身邊談笑呢?很久沒有人用真實的話在君侯身邊談笑了呀!”

什麼是真實的話呢?在莊子看來,女商等人告訴君侯治國用兵的話就不是真實的話,這是慾望的話。成爲一國之雄主的權力慾與征服他國的控制慾是比口鼻的嗜慾更可怕的慾望,魏武侯陷入這樣的慾望之中,處於這樣的人羣之中,始終處於精神的緊張亢奮狀態,怎麼笑得起來呢?徐無鬼說相狗相馬之術,不過是善巧方便說道罷了。最上等的狗和馬好像忘記了自己的存在,言下之意,最好的人生狀態就是忘記了自己的存在,只有如此,才能葆留真性,才能不被外在的功名迷惑,才能役物而不役於物。魏武侯聽懂了,好像在他鄉遇到了老朋友,聽到了真實的話,所以露出了微笑。

有朋友會問,魏武侯不治國的話,天下蒼生如何?莊子可能爲了回答這個疑問,接着又講了一個寓言。

黃帝在方明、昌寓、張若、諧朋、昆閽、滑稽等人的陪同下前往具茨山拜見大隗,來到襄城郊外,七人迷了路,正好遇見一個牧馬的童子,就問他知道具茨山嗎,知道大隗的住所嗎?童子說知道。黃帝說:“小先生真神童,不僅知道具茨山,還知道大隗的住所。我想請教您怎麼治理天下。”童子說:“治理天下的人,也只是這樣罷了,哪裏有什麼事呢!我小時候在天地之內遨遊。後來患了目眩症,一位長輩教我說:‘你可以乘坐太陽車,到襄城郊外去遨遊。’現在我的病稍微好些,我又要到天地之外去遨遊。治理天下也只是這樣罷了,我又有什麼事可做呢?”黃帝說:“治理天下,實在不是你的事。雖然如此,還是要請教怎麼治理天下。”童子推辭不言。黃帝又再請教。童子說:“治理天下與牧馬有什麼不同呢!也只是除去對馬有害的東西罷了。”黃帝驚爲天人,一再叩首拜謝,然後離去。

這個寓言中,大隗以喻大道,黃帝、昌寓、張若、諧朋、昆閽、滑稽等人喻指人類中才智聰明之人,但他們找不到大道。牧馬的童子反而知道大道,但黃帝並未問大道,反而問治國的方法,說明黃帝等人所求乃治國之術。牧馬的童子先說在天地之內遨遊,意喻在人間爭功名也,所以犯了目眩的毛病;後說在天地之外遨遊,意喻脫離名繮利鎖,方得自由自在也。意下之意,治國無它,必先葆留真性,端正自己才能端正他人。黃帝不悟,反覆問。牧馬的童子說,治國就如牧馬,去掉對馬有害的東西就行了。

黃帝有如魏武侯,昌寓、張若、諧朋、昆閽、滑稽有如女商,他們不知大道,所以陷入以巧智治國的誤區,牧馬的童子有如徐無鬼,他告訴黃帝一行,治國不憑巧智,而應無爲。何謂無爲?就如牧馬,只是去除對馬有害的東西,而不限制馬的自由。治國也是如此,只是去除對百姓有害的東西,而不限制百姓的自由。

徐無鬼的形象是道家隱士的代表形象,他並非不問世事,而是他入世的方法與儒家不一樣。儒家有一種改善社會、改造社會的強烈願望,他們積極的投身其中,希望能爲天下創造一個美好幸福的社會。道家不一樣,他們認爲人類社會的運行自有其規則,也沒有一個理想的美好社會可尋;個人自有追求個人幸福的自由,爲政者去除掉有害於他們自由的東西就可以了,讓他們自由的發展,而不應干涉他們的自由。

說道家是出世的,不過是貼在道家身上的標籤,道家也是積極入世的,只不過他們抱着無爲的觀念入世,與儒家積極有爲的觀念大相徑庭。而有爲易懂,無爲難悟,故世人多重儒家而誤解道家,殊爲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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