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竹林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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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參加伯樂主題寫作之[末日]


老光棍死了。

在新世紀的第十五個深秋的傍晚,老光棍的鄰居郝大娘把家裏喂的一羣雞往雞窩裏趕,有一隻蘆花雞鑽過兩家相鄰的叢竹壩,跑老光棍門前坪地上去了。郝大娘雙手捋着圍裙布,口裏咯咯咯咯逗着雞,拐過竹林前小路追到了老光棍家門口。其時,老光棍家的大門有一扇是打開着的,九月的暮光無聲無息地延伸至門裏,爬到空蕩的睡椅上泛着啞光,朦朧的屋裏神龕上一隻電子燭閃着暗紅的亮光——往常這個時候(至少最近三年都是)老光棍會把堂屋正中那張搖晃的竹睡椅上搬到房檐下臺階上,躺在睡椅裏似睡非睡消磨暮色時光。郝大娘忽然想起這幾天沒看到老光棍的身影,就擡腳進屋看一下,結果發現老光棍躺在臥室裏那張圓木架子牀上。當時郝大娘覺得空氣有種別樣的寒涼,忍不住近前一看,在窗口的光線照射下,老光棍僵硬筆直躺在牀上,竟然是死了。

中國湘南一帶的農村,依舊保持着一個人死了全村都來幫忙的古老風俗,老光棍死了的消息經過郝大娘之口傳播後,一口傳一口,有村人手機告知村支書,不到半個小時工夫,老光棍那棟老房子前就圍滿了人——男人們幫忙弄臨時電線掛燈泡,女人們負責去商店買火紙。負責給老光棍抹屍的老赤腳醫生說,根據屍斑的顏色深淺與分佈情況,老光棍至少死於兩天前,幸好秋老虎已過,要不屍體都該發臭了。鑑於這種特殊情況,村支書作出決定,今夜入殮,明日安葬,一切從簡。當然也只能一切從簡,老光棍的家裏就三間火磚正房,左邊臥室、中間堂屋、右邊臥室。旁邊另搭一間小廚房。臥室裏一張圓木架子牀橫對着門口,一個黑黝黝雕着古樸花紋的老式衣櫃在牆角蜷縮着。堂屋除了神龕與睡椅,只有一張喫飯的矮桌和兩條矮凳。廚房裏不過一個土竈一口鐵鍋,一個盛放碗筷的泡沫箱子。本來老光棍是符合五保戶條件的,但老光棍非常地固執,不肯辦理五保戶手續。他說自己有手有腳,自己能夠養活自己。

對於老光棍一家的吝嗇,很多人是極爲不齒的。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老光棍的老孃還在世的時候,母子倆在村上從未送過半毛錢人情,當然他家也沒辦過半分錢事情。就是在八十年代初期,農村種責任田普遍相互幫工,他們母子也從未給人幫工和請人幫工。總而言之,這母子兩人在村人眼中是不合時宜、不受待見的異類。甚至郝大娘和他們做了一輩子鄰居,也從未喝過他家一杯茶,當然,不管是他還是他老孃,也從不串門從未喝過別人家一杯茶。仔細想來,似乎老光棍除了吝嗇與固執,也並沒有什麼可恨的缺點。雖然他異常吝嗇,但卻從未給鄰居以及村人帶來任何麻煩,即便郝大娘家的雞在他那邊草垛上生了蛋,他也總會把雞蛋送到郝大娘門前的水泥洗衣板上,然後一聲不吭地走了。

只有郝大娘這般年紀的人,纔會記得老光棍的娘是最早那一批的下放知青,老家好像是北方的,與本地一個煤礦工人結婚,生子不久,男人死於一次礦井塌方事故,她獨自帶着孩子一直住在村裏,深居簡出。郝大娘剛嫁到這個村子時,他們家那棟土磚房子三面都種着叢竹,稀稀疏疏的,母子倆的身影隔着竹林縫隙還是依稀可見的。隨着歲月的推移,叢竹也越來越茂盛,越長越密,越長越高,如千軍萬馬林立。幾乎連正門都被包圍起來,從外面看,只能看到一條土黃色的帶子從竹林中丟出來。

老光棍長得並不醜陋,五官端正,身板結實,如果不是陰沉着一張彷彿可以擰出水來的臉,甚至稱得上是個英俊的後生。在老光棍二十來歲的時候,村裏有個慧芳姑娘還想和他好。那時他還不叫老光棍,叫栓柱。栓柱在地裏幹活,慧芳姑娘總給他端茶送水,有時候還買冰棍給他。不過有次碰到他老孃,在他們身後尖利地咳嗽,慧芳姑娘就打消了和他繼續好下去的念頭。慧芳姑娘說,她和栓柱正在地裏幹活,忽然感覺背脊發涼,聽到咳嗽回頭看時,他矮小的老孃穿着一身玄色的衣服,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就站在了他們身後,一張臉蒼白得如同死人,眼睛幾乎眯成一條線,冷冷地瞪着他倆,眼珠子泛着綠色的光芒。這段往事傳來傳去,早已變了無數的版本,郝大娘聽到的版本是:慧芳姑娘說,當時她忍不住哆嗦,盛茶水的碗掉地上翻了一地水——她看到的彷彿不是人,而是一隻黑色的老貓,把她當做搶走自己那條鹹魚的對手,正嘬緊嘴脣,弓起背脊,準備朝她進攻。她嚇得落荒而逃。

老光棍三十多歲的時候,他老孃那時候身體已經不怎麼好,曾有個二十七八三十不到的女人在他家住了一段時月。當時郝大娘很是奇怪,因爲他家從沒來過任何親戚。直到郝大娘有一次和他老伴到田裏(老光棍家的田地與她家田地相鄰)除草時,她看到那個住在老光棍家的女人從田坎上搖曳着走來,給老光棍倒茶水,還很親暱地拿着汗巾給他揩汗,神情動作充滿女性的溫柔。郝大娘一邊幹活一邊用手肘碰了下老伴,朝他們的方向努努嘴,看,終於開竅了。老伴眼睛眨了眨,開竅了好啊,找個女人接個後唄。兩個多月後,卻傳出那個女人是外地來的騙子,捲走了他們家四萬塊錢,老光棍的母親拖着破敗漏風的身體,連夜敲開老支書家的大門,不停地哭訴,這事情才傳出來。大家嘴裏罵這個騙子太缺德了,連這樣的家庭都打上了主意,眼神中卻閃爍着某種幸災樂禍;有些女人甚至說,看他們吝嗇得一毛不拔,沒想到頭來給人騙走了,真的是活該呀;也有女人指着自己男人罵,瞧你這慫樣,天天賺錢,也沒見存上兩萬,還比不上人家孤兒寡母。據說當時老支書提出要報案,卻給老光棍壓了下來,說錢丟了就丟了,當做對方的青春補償,報案一事自是不了了之。這可能是老光棍一生之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聊資,在村人的舌頭上攪動了幾天月餘,被慢慢捲來的時光淹沒,如同他家的房子逐漸被竹林淹沒一般。

村人在老光棍家中搭起了靈臺,換了幾個百瓦大燈泡。在燈泡強光的照耀下,村人們這才發現老光棍家雖然簡陋寒酸,卻非常地乾淨整潔,不管是堂屋牆壁上方的神龕還是臥室角落裏黑黝黝的櫃子頂,堪稱纖塵不染;櫃子裏的衣服也摺疊得整整齊齊,掀開來可聞到樟腦丸的氣味;泡沫箱的碗筷也在燈光下泛着潔淨的光,就連那口大鐵鍋,都刷得乾乾淨淨沒有油污,泛着幾顆泥點鏽。竈臺也是乾淨整潔的,抹布四四方方躺在竈臺上。竈臺後的柴火一捆一捆碼得整整齊齊,足夠燒上十來天。村裏的女人們忽然想起,老光棍不管是地裏幹活還是路上遇到,頭髮梳得熨熨帖帖,臉總是颳得乾乾淨淨從不鬍子拉碴,就算和別的男人一樣田裏泥裏幹活,一身上下也總是相當地乾淨。從來都不會像村裏別的單身漢一樣,身上散發難聞的汗餿味。這麼一回憶,村裏的女人們就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原來老光棍竟然是村子裏最講衛生的男人。即便成了老光棍,也從來不曾邋遢過,只是因爲深居簡出,很多人逐漸把他遺忘了而已。

村裏有個女人說,我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見過他了,感覺很多年很多年,幾乎都記不請他的長相了。另外一個女人說,就是啊,只是記得他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好像他從孃胎裏出來就被雕刻成了苦悶的模樣,真是可憐的人啊。還有個女人說,要是當初找了慧芳姑娘,只怕是兒女雙全了,不至於像今日這般,連個捧靈位叩謝回禮的都沒有。人們嘰嘰喳喳地說着,熱鬧的話語掀起了一陣風,低垂到屋前的竹子似乎在悄悄往後挪步,騰出一大片坪地來供人緬懷老光棍的一切。村人們努力在腦海裏搜尋他的樣貌,羅織他言行,老光棍那張被歲月模糊的臉孔逐漸返青泛活,老光棍被時光鏽蝕的形象在人們大腦裏生動活躍起來。開小巴的村民說,我記得以前他每個月都要搭我的車去一趟鎮裏,手裏拿着一封掛號信,一臉的莊重表情,好像要去完成一件極爲重要的事情。村裏的電焊工說,別看他一聲不吭,有次我傷了眼睛,別人趕急要焊個不鏽鋼架子,他幫我焊的,有板有眼,好像熟練工一般。郝大娘的老伴說,他鋤園種菜也是一把好手,菜地間隔小路修理得一根雜草也沒有,園子裏的瓜果時蔬總比我家要早出來兩三天。

第二天,村人在鳳形山那片茶籽林下給老光棍挖了個坑。老光棍的母親去世的時候,老光棍沒有驚動村人,自己叫了一輛手扶拖拉機,送去縣城裏火化的。郝大娘還記得老光棍的老孃去世後第二天下午,老光棍揮着鋤頭,在竹林邊挖了個坑埋下小小的青花瓷骨灰罈。那一天,老光棍陰沉的面孔好像比平日稍微晴朗一點,麻木的臉孔沒有流露悲傷——放下那個骨灰罈時,佝僂的背脊一下子往上彈,雙肩平衡端正,就像卸下了一個長久壓在肩上的負擔。郝大娘死去的婆婆曾告訴她,老光棍從小是沒上過學念過書的,實際上老光棍恐怕比村裏其他男人都有文化,老光棍的所有知識都是來自他老孃的親自教授。知青、知青,就是有知識的青年人的統稱。郝大娘的婆婆說,老光棍小時候就是他老孃的影子一樣,綴在身後,如影隨形。可在郝大娘看來,她老孃纔是老光棍的影子——總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像一縷幽魂一般貼在兒子身後。當然,郝大娘與她婆婆因爲觀察的年齡段不同視角有異,產生如此大的反差也是能讓人理解的。

郝大娘記得,在新世紀頭十年的初夏,老光棍每天把竹睡椅搬出來放在大門口,睡橋上墊着一條毛毯,返身進屋把她老孃從裏面抱出來曬太陽。郝大娘每天在自家的二樓晾曬衣服,看得真真切切,老光棍抱着老孃就像大人抱着孩子一樣輕鬆。有時候郝大娘去樓頂魚池裏撈魚做菜,透過竹林的掩映,看到老光棍經常拿着鋤頭在坪地邊緣挖竹根,斷了的竹根扔在坪地曬乾當柴火。有次郝大娘家的大黃狗不聽話,咬死一隻半大的蘆花雞仔,逃到老光棍家那邊去了。郝大娘怒氣衝衝拿着一根棍子想要好好地教訓一下這條貪喫的狗,不得不跑到老光棍家門口,卻被竹根被絆了個趔趄,若不是老光棍順勢扶了她一下,肯定得摔一跤。這個最爲普通的肢體接觸似乎惹惱了老光棍躺在睡椅裏的老孃,她用尖利的咳嗽表達不滿。郝大娘憑着女性的直覺,那咳嗽並非他老孃氣管有毛病,而是故意的——彷彿自己攜帶着傳染病毒而遭人排斥。竹子雖好,卻是霸道的植物,如果不挖斷它埋在地裏的根,這些竹根就會不斷擴充地盤,會把地面拱破,逐步侵害宅基。老光棍好像對郝大娘說,又好像是自言自語——這大概是郝大娘有生以來聽過老光棍最完整的一句話。郝大娘回家忍不住和老伴嘀咕,難道我有嚴重的傳染病,扶一下就會過給她兒子?老伴白了她一眼,誰叫你去他們家呀,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家是禁地,誰也不歡迎。

支書面對老光棍的房子發呆,這樣的舊房子是該拆了還是該留着,留着,如果沒有人打理,只怕都會被竹林霸佔。拆了,似乎也不妥當,這裏好歹也曾是一戶人家,縱然無親友故舊,拆了好像對不住亡者。支書作出了一個決定,宅基地收回歸村集體,房子交給鄰居郝大娘暫時打理。郝大娘兩個兒子分家,自家那棟樓房一分爲二,兄弟各住一層,老兩口正好搬來老光棍家,晚輩自在自己也自在。郝大娘的老伴房前屋後一番檢查,忍不住由衷地讚歎,老光棍這房子雖然老舊,卻沒什麼地方破損,偶有破損的地方都糊上了新泥,真是保養得好呀。有一天傍晚郝大娘躺在老光棍那張竹睡椅上,手搖蒲扇悠然自得搖晃着,暮色中似乎有塵埃攜帶着舊時光漫漶,從足踝攀爬到身上,郝大娘不由來感覺鼻子發酸,憑空想起一個陌生的成語一一附骨之疽。郝大娘把自己身體深深地陷入竹睡椅裏,一種莫名的情緒浸染着她——原來他躺在睡椅上如此悲哀。

我們大家都不瞭解他。

五年後的秋天,這個村被開發商看中搞工業園,郝大娘與老光棍的房子都在徵拆範圍內,村人們各自分到了鎮上的安置房。郝大娘的兒子覺得老光棍家蜷縮在臥室角落那個櫃子有點兒像個古董,打算搬回新家。搬動櫃子時意外地發現櫃子底下有個暗格,暗格裏有個一尺見方扁平小匣子。郝大娘兒子拿出小匣子笑着說,不會是藏着一大筆錢吧,平日裏摳門得要死,死後留一大筆錢的傻瓜不少呢。郝大娘瞪了兒子一眼,捧着小匣子從竹林裏出來時,看着自己家與老光棍家有些不捨,畢竟在這裏住了幾十年。郝大娘的兒子正指揮搬家公司的人把那個櫃子擡上車,叫嚷着,小心點,小點心,別磕壞了老漆。郝大娘覺得老光棍把小匣子藏得這麼隱祕,這裏面一定有着與他至關重要的東西,這是她所經歷的歲月自然生成的經驗,兒子那種幼稚可笑的想法她腦子裏閃都沒閃過。

回到家裏,郝大娘盯着小匣子上下打量着,這是一個年代古老的匣子,外部黝黑的老漆已經成爲龜裂狀。匣子上原本該有一把好看的金屬扣鎖,金屬片卻早已被撬走,只留下兩道好看的暗紅花紋。郝大娘用指腹的肉撫摸匣子,閉上眼睛,似乎可以用手指去感受淪陷在龜裂縫隙中那個久遠的年代,又像是用手指揣摩匣子裏隱藏的祕密。郝大娘睜開眼睛,一個沒有鎖的匣子自然無需鑰匙開啓,匣子兩端用一根毛線纏了兩圈,打着活結。郝大娘小心翼翼地扯開毛線活結,開啓匣子——裏面有一疊獎狀、一疊匯票存根、還有一張照片。

窗外的陽光如蜜,鋪在照片上,有種溫和年代感。郝大娘舉着照片愣了一下,照片上的女人有點面善,一個戴博士帽的男孩子一臉笑容依偎在女人身旁。男孩眉目間依稀有老光棍當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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