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文的時候

敲下一行行字的時候,她覺得那些字怎麼都不像從腦子裏跑出來的,反而像小時候農機站修車廠那些被拆除下來的破銅爛鐵。一塊斷鋼板、一個沒有螺帽的螺絲、幾根廢棄的鐵絲、醜陋而凌亂地散落在邋遢不堪的水泥地面,黑色的機油粘得到處都是,空氣中散發着機油獨有的惡臭。她拿着一把電焊,努力想把那些斷鋼板、破螺絲、廢鐵絲重新焊接起來,重組一個漂亮的金屬框架,卻怎麼也做不到。電腦的光如同燒焊的火花一樣刺激眼睛。她有些受不了,停下來,閉上眼睛,卻浮現出自己的雙手,十根手指被黑色的機油污染,白色的衛衣上不是黃油就是機油的污漬,噁心無比。她非常惱怒,睜開眼睛,按刪除鍵,把三千多字一股腦刪除個乾淨。這樣還不解恨,她恨不得把電腦砸在地板上。耳朵裏立馬傳來電腦重重墜地的聲音,那是塑膠殼包裹着各種金屬晶片與瓷地板碰撞的聲音。她終究沒有這麼做,而是拔掉電源,把電腦移開。然後點開手機微信,點開微信鏈接的一段瑜伽音樂,慢慢聽,慢慢聽。音樂很舒緩,很有質感,彷彿一滴水安靜地墜落,一粒塵埃穿越時間奔來,一朵花正打開自己的有限空間。她不是這樣的,她以前不管情緒好還是情緒壞的時候,都會像個眯着一隻眼拉滿弓的人,臂力恰好,拉成想要的弧度,然後心中的那些字如同箭在弦上,只要一鬆手,就能嗖嗖的飛出去,正中靶心,不偏不倚。然後她悠然反手從背後箭袋裏抽出第二支箭搭在飽滿的弓上,鬆手,箭離弦,破空的聲音如同音樂,箭身帶着箭尾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弧線,箭頭一下栽倒在靶心上。感覺特飽滿的時候,第二隻箭還會劈開第一隻箭的箭尾一直向前,疊中靶心。流暢與圓潤,纔是文字的感覺。漂亮的文字,絕對是有序的箭簇,章法自然,張弛有度。可現在,她心中卻只有一堆破銅爛鐵,她不知道如何把破銅爛鐵重新組織,讓其有序排列。她感覺自己完全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她對自己極爲失望,她開始變得沒有信心,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能力拉滿弓,讓箭破空而出發出悅耳的聲音。對於一個熱愛寫作的人來說,寫不出自己想要的語言,是件多麼恐怖的事情。她調整呼吸,想象電腦就在前面,十指自然地搭在鍵盤上,她開始輕鬆自得的碼字。文字像一個個的黑色的蝌蚪,順着思路的水流一直遊啊遊,搖頭擺尾愜意得不得了。就在這時候,水裏忽然冒出一條橫叉子,張着大嘴露出獠牙肆虐,那些自在遊着的蝌蚪受到驚嚇,四處亂竄,跑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池污濁不堪的泥漿。橫叉子忽然幻變成自己的臉,然後臉上的肉一點點消融,只剩下一個骷髏頭浮在水面上。她只好睜開眼睛,試圖趕走噩夢一樣的思維,打坐,希望進入冥想。可是她看見的卻是自己的心臟,上面長滿了苔蘚與黴菌,顯得晦暗又骯髒。曾有人說,她的心如同水晶一般晶瑩剔透,能折射出文字的光輝。她覺得那簡直是個笑話,是個很冷的笑話。她的心理這麼陰暗,怎麼會如同水晶。其實她從不渴望水晶般的心靈,她只希望如同晨露,偶爾某個角度折射一下太陽的光華,然後湮滅。即便只有那麼一瞬間的折射,那也是如同打開了潘多拉寶盒一般的美妙。她在音樂中打坐,把腦子裏那些亂糟糟的東西往外扔,嘗試着騰空。讓大腦如同一片湖水一樣清澈,閃着藍瑩瑩的幽光,裏面的游魚和水藻,隨着波動自由伸展。可是失敗了。她把心理上陰暗血液抽出來,做一次透析,把代謝廢物和多餘電解質都分離出來,然後注入健康的良性的血液。這樣子,看每一個人都是光明的、溫暖的、有着月亮般皎潔面容和雲朵般純粹的靈魂。他們說的每句話都是簡單的真誠的,不會帶着某種讓她質疑的歧義,就好比面對一瓶純淨水,沒必要去分析它究竟隱匿着多少礦物質。這樣子不好嗎,這樣子纔會彼此快樂,彼此愉悅不是嗎?可是她偏偏要抽出米諾骨牌最後那張,結果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信任全部被推倒,散落一地。她在黑夜裏抽菸,抽了一根又一根,直到舌頭都感覺灼得發苦發麻。煙火明明滅滅,牆壁上她的陰影滅滅明明。她沉思良久,她打開燈,驅趕陰影,陰影就無影無蹤。可是當她起身的時候,卻感覺陰影不離不棄如影隨形。她洗了個冷水澡,凍得哆嗦,然後縮進被窩裏,燈一關,一切都被黑暗吞噬,包括陰影。她在被子裏哆嗦,但她很快感覺全身暖和起來,因爲冷水刺激下,血液比平時要流動得快。隨着血液的快速流動,她蒙在被窩裏撕開心中那一層層的霧霾,看見天上的月亮穿過薄透的雲彩探出頭來,像個晴天娃娃一樣朝她露出可愛的笑臉,星子在空中跳着屬於自己的光彩之舞,一隻夜鶯站在窗前的樹上唱着深情的歌曲,無數的夜草頂着露水綻放妖嬈姿容。她立馬爬起來開燈,拿出電腦坐在牀上,十指按鍵,啪啪啪,文字如晴天白雨布滿文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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