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摺疊時間

聲明:本文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你在鏡子裏找不到自己的影像!

清晨,我習慣性坐在老式的梳妝檯前,鏡子清澈明亮。我的牀鋪在臥室的上方,被窩慵懶地堆在牀上,對角的博古架上一株吊蘭垂落下來,墜着白色的小花。晨曦微光透過淡綠色的窗簾布打在原木的地板上,泛着桐油的光澤。當我在鏡子中找不到自己的影像時,忍不住發出驚恐的嘶吼。當我聽到自己的嘶吼聲,我又忍不住嚇了一跳——我的聲音爲何如此深沉蒼老。不久之前,我分明聽見自己軟糯的聲音。莫非那只是一個夢,夢中的我尚還年輕,嘰嘰喳喳和人說話。

一個方頭方腦的人,機械地朝我走來。我並沒有說錯,它就是機械地朝我走來的。

它問我,主人,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滿臉詫異,你是誰?

我是卡西莫多啊。

卡西莫多……卡西莫多……這個名字很熟悉。哦,我記起來了,它是我買來的機器人管家。負責打掃、做飯、清潔、兼職醫護。

主人,您最近的記憶越來越差了。但您放心,即便您完全忘記我,忘記自己,我也會爲您終生服務。

是啊,我忘記自己應該八十二歲了。一個人的生命,活到這個年齡,父母賦予的基礎已經發生嚴重的位移。原本清晰的記憶與豐滿的軀殼,都在隨着時間的推移而開裂。我已經無可救藥地老了。雙手如雞爪,筋脈曲張,橫生斑塊。人越老,時間對他們就越吝嗇。可是,爲何我看不到鏡子中的自己呢?我是有實體的物質,再怎麼衰老,也不該出現這樣的情況。

卡西莫多是這樣解釋的,視覺成像是物體的反射光通過晶狀體折射成像於視網膜上,再由視覺神經感知傳給大腦,這樣人就看到了物體。如果視覺神經傳遞不及時,看不到鏡像也是有的。當我再次對着鏡子,果然看到了自己。雙眼渾濁、皺紋滿臉、雙頰塌陷、下巴鬆弛、面上佈滿斑塊,整張臉就像一朵枯竭的蘑菇,皺巴巴擰在一起。腦子裏閃過蘑菇這個念頭時,激靈了一下。這個詞好熟悉,似乎與我有着緊要的聯繫。可是,任憑我怎麼想,也想不起與蘑菇有關聯的事情來。我嘴裏心裏唸叨着,蘑菇,蘑菇。我必須唸叨,感覺這兩個字一定與我的夢有着某關聯。我怕不念叨,這倆個字就會被時間吞噬。

我爲老太太準備了早餐,甜酒蛋花,一杯牛奶。老太太已經太老了,孱弱而衰微。我認識她時,她還沒現在這麼老。那時候,四十歲的她(看上去像六十歲)拄着柺杖到我公司買下我。她沒有多少錢,買不起仿真機器人,買了我這個半成品。我因相貌醜陋被製造者取名卡西莫多,我身上的硬件設施並不輸於任何仿真機器人,軟件也不輸於他們。老太太買下我一點也不喫虧。照顧老太太這九年時間中,我眼看時光快速地穿過她,寂寞熬老了她,她也熬老了寂寞。這兩年,老太太腦萎縮日趨嚴重,她慢慢地遺忘了許多事情。

我撒了個善意的謊言。老太太能在鏡子中看見牀鋪、博古架上的吊蘭以及窗簾,又怎麼會是成像短路呢。老太太並未起牀梳頭髮,一直歪坐在牀上。最近半年,她早已不良於行,每日要我侍侯才能起牀。靈魂這種東西,雖然只有3.5公克,在她身上已經出現飄移之狀。

我用輪椅推着老太太出了小木屋,打開圍在外面的木欄柵,出門散步。我不知道老太太爲何獨自住在鄉下的小木屋,而不願跟隨家人住城裏。一個人之所以這樣,之所以那樣,總有其深刻理由。我只是個機器人,有機器人的優勢,也有機器人的侷限。人類感情是我們機器人永遠無法理解的,不管你如何更新換代,人類不會把這種感情輸入給我們。否則,如何控制機器人呢?

原來,我住在樹林裏。瞧,我都忘了,卡西莫多。老太太露出天真的神色歡呼。有時候老太太會忽然想起路邊的野草莓叫蛇泡,那時候她的神情宛如孩童,會回憶起一些童年片段。她的記憶在倒退。記得久遠的事情,卻忘了自己的親人。有一次她偶爾在森林裏遇見一個小孩子,卻以爲是自己兒子,她的記憶總是顛三倒四。

前六年,老太太一直維持一個奇怪的習慣,每次散步前會打開一個木匣,裏面是一封封信,叮囑送到樹林中的一個榕樹洞中。至於信件的內容我是不知道的,機器人比人類更有職業道德。大多數時候老太太會戴上耳機獨自聽一段音頻,聽音頻的時候老太太神情恍惚,眼神迷茫,好像心思已經隨着音頻飄忽至遙遠的時空。至於音頻是一段古老的樂曲或是別的什麼,也不得而知。

卡西莫多推着我在林間小路一直走,也不知要去哪裏。清晨的陽光灑落在身上,清涼而略帶溫暖。空氣裏滿是綠色的清香,我忍不住貪婪地呼吸。還好,我的嗅覺還沒完全退化。可聽覺卻退化很多。卡西莫多說,主人,聽到樹上的小鳥爲你歌唱麼?我示意他停下來。仔細聆聽,才能聽見樹上確實有小鳥在歡快地歌唱。我似乎感覺到,它們矯健的身軀在樹枝上蹦來蹦去,用嘹亮的歌聲表達感情。我們繼續往前走,走到一棵樹下停住,歇息。這是一株古老的榕樹,冠蓋如雲,虯身粗壯。關鍵是它虯身中央深深凹陷,形成一個很大的樹洞。我腦海中彈出樹洞這個詞時,又激靈了一下。腦海中出現被牽住四角熒幕布,一架正在轉動的放映機盤,褐色的膠捲如一條蛇扭來扭去。無數斑駁無序的影像在穿梭,速度極快,模糊不清。我有些眩暈。閉上眼睛,想要回放一下剛纔腦子出現的場景,卻做不到,只好作罷。我回頭說,休息一下吧。卡西莫多把我抱下輪倚,拿了個軟墊,讓我依傍榕樹虯身席地而坐。

我昏昏欲睡。好像聽見有人在喊,小蘑菇……小蘑菇……是誰,誰在我對面輕聲喚我?無臉人又出現在我面前。爲何他的面容打了馬賽克,我怎麼看也看不清楚。他對我親切地招手,分明是在喚我。原來,我叫小蘑菇。我清晰地感覺到這不是我的乳名。你還記得樹洞嗎?他對我說。樹洞。樹洞。樹洞。宛如時光深處的迴音,由強至弱盤旋至耳朵裏。

你睡得太久了。卡西莫多把我搖醒。您剛纔睡夢中一直在說,樹洞,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寫信投放在身旁的樹洞中,你能記得發生過什麼事情嗎?我困惑地搖搖頭。可我爲何夢中會說樹洞,樹洞與我有何關聯,還有那無臉人究竟是誰,爲何最近總是夢見他?

老太太又陷入一種茫然之境,目光焦點在遙遠的前方,眼神蒼茫着雲海與霧霾。每逢她想要回憶起什麼,就會出現這種神態。雖然我對於老太太的身體狀態瞭如指掌,但卻始終都跟不上老太太的思維。人類的思維總是複雜而矛盾,充滿未知,這點機器人永遠無法替代。我跟隨老太太九年,能獲取的數據也僅僅是這九年的所作所爲,卻永遠無法破譯她心中所思所想。

老太太目光的焦點在慢慢收回,她又開始犯困了。或許是竭力要想起什麼來,卻總也無法想起,身體機制開始產生對抗,而顯得疲乏不堪吧。慢慢地,她合上了雙目,依着樹身,發出濁重的呼吸。她小巧瘦弱的身軀蜷縮在一塊,雙手握拳舉至耳側,縮成一個嬰兒的睡姿。我從輪椅中拿起一條褐底碎白花的大披肩給她蓋上,免得着涼。

這棵古老的榕樹只怕年逾千歲了,樹枝如巨大的傘遮覆方圓十米的草地。以前老太太喜歡午飯後散步消食,來到這棵樹下,就會讓我搭起一個網狀吊牀,然後在吊牀上午睡兩個小時。老太太弱小的身軀被兜住,遠遠地望去,就像榕樹上懸着一朵蘑菇。現在老太太蜷縮的樣子,也像榕樹蔸邊一朵蘑菇。

那些膠捲扭來扭去,吐出一串串的駁雜無序的影像。你慢一點,再慢一點,停下來。果真慢了下來。小蘑菇,小蘑菇,那聲音好像口中含着一把沙子。一張皮質沙發牀,躺着一個男人,蓋着薄薄的毯子,睡得酣暢卻不雅,一隻腳伸長,一隻腳彎曲地搭在沙發上。接着畫面換了,一本書,黑色的封面,被一隻高腳杯壓住了書名,酒杯裏還有七分之一的殘酒,泛着琥珀的光芒。黑色的封面讓我想起《罪與罰》,但那不是《罪與罰》,它的封面上濺起幾朵微白色的火花。

我走向前,想要挪開酒杯,看清楚那本書的名字。我前進一步,書就退一步,如此反覆。我與書永遠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那個熟睡中的男人,他醒來沒有,我返身去尋找時,沙發不見了,人也不見了。他究竟是誰呢?莫非他也沉溺在自己的夢境中,不肯醒來與我說話。

我忽然聽到有人斷斷續續與我說話,聲音好像依附在一架古老的留聲機上,唱片總是跳針,時不時能聽到幾句,但總是不連貫。時而有說話之聲,時而是噝噝刮蹭之音。就在這時,我感覺腦子一片空白,如老舊黑白電視機出現雪花點一樣。慢慢地,慢慢地,電視機裏出現彎彎曲曲的圖像。慢慢地,慢慢地,那些圖像自動較正,逐漸清晰起來。

老太太從榕樹下回來以後,精神煥發。喫午飯的時候她忽然說,卡西莫多,今天不要做家務了,我要和你好好談談。午飯後,我推着老太太坐在院子裏的小石桌旁,老太太要了一杯釅釅的濃茶。老太太低下頭喝了一口茶,然後捧着茶杯,讓茶水的熱氣循環在眼睛上。老太太的眼睛又望向遠方,但這一次她的眼神卻清澈了很多,沒有云海與霧霾。老太太的眼睛又回來了,卻泛着光澤,沒有半絲疲乏犯困的跡象。這種回來,是迴歸自己的內心。

卡西莫多,我全記起來了,真的,你要相信我。老太太聲音依舊蒼老深沉,但語氣裏透着堅定與自信。我不太相信,但作爲忠實的僕人,無論老太太說什麼,我都有足夠的耐心傾聽。卡西莫多,今年該是二零三六年。一點沒錯,主人。我簡直有點不相信,老太太居然記得,她的時間過得如此之快。老太太的眼光又投向遠方。二零零六年,那一年我認識了一個朋友。是的,那個年代的人流行玩QQ,有個程序叫漂流瓶,茫茫的大海上,誰也不知道能撿到誰的漂流瓶。有一次我撿到一個很奇特的漂流瓶,打開一看,是一本書,書名叫《浮世繪》。我曾經喜愛文學——不是那個年代的玄幻修真小說,而是真正的嚴肅文學。我覺得很奇怪,據我記憶芯片裏的信息,漂流瓶只是簡單的交友工具,短短几句話是可以的,如果只是日本版畫的一個攝影頁面是可以的。絕對不可以承載一本書籍的容量。

卡西莫多,你以爲《浮世繪》只是日本版畫嗎?不是的,它是一本書,可以說是一本豐饒的鉅著。洋洋五十萬言,道盡那個時代現實狀況。我一看就喜歡不已,讀完後還寫了幾句讀後感寄在漂流瓶中給他。沒想到作者居然回覆了,這樣我們成了朋友。

你們見過面嗎?沒有。老太太肯定地回答。爲什麼,那個年代的人不是流行見網友嗎?是的,很多人見過網友。但我覺得網絡與現實是平行世界,網絡是無數人的精神遊絲徜徉其中,我不願與網友交叉感染。

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老太太的眼神開始蒼茫飄渺起來。我描述不出他的樣子,他之於我只是個概念,但我可以從書本的信息中揣摩出來,他是一位知識淵博的作家。有時候我開玩笑叫他樹洞兄。他和我一樣,對於現實有很強烈的夢幻感,覺得浮生若夢;熱愛文學,卻對自己寫的東西有一種莫名的羞恥感。熱愛文學的人大多數內心孤獨而精神繁盛,所以會選擇寫作這個載體去表達自己。

卡西莫多,如果你讀過《浮世繪》就知道那是一本非常了不起的書。我講得口乾舌燥,喝了兩口茶,我需要水來滋潤我的喉嚨。對不起,主人,我好像不知道有這麼一本書。卡西莫多,你不必羞愧,知道這本書存在的人不多。那是一部偉大的作品,我曾說他是中國的馬爾克斯,並無半點浮誇。那本書只記述了二零一六年六月七日的事情,卻把他的智慧與思想,全都囊括在書中。只可惜,那本書沒有得到應有尊重。《浮世繪》無論語言能力,敘事技巧,價值觀念,哲學思考,超越同時代很多所謂的名家。當時我拿到漂流瓶,立馬打印出來,不忍釋卷,三日就讀完了。

可是,主人,我並沒有在小木屋發現這本奇書。

我低下頭想了想,這本書藏在哪裏。我的記憶真的變得太差了。唉,眼皮沉重,我想長長久久睡一覺。

您的測試已經完畢。研究室的紅燈亮了三下,接着亮了一盞綠燈。終於完成機器人測試了,各項數據顯示,能夠接近預想標準。滿足感與成就感抵消了接連三個月的加班加點。李明哲換下工作服,走出研究所,心情愉悅,在二十八樓的露天茶吧點了一杯雀舌,機器人侍應很快給他送上一杯綠茶。擡眼望處,仲春的陽光如水,沐浴着每棟高樓空中花園的綠植,大樓的與大樓的間隙間,環繞着透明的汽車軌道,有幾輛無人駕駛車行駛。人工智能時代,還有什麼是機器人做不到的呢。人們最需要的是時間。現在各類機器人節約了人們的時間,人們的時間變得充裕,可以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李明哲的腕錶震動了一下,晃動一下手腕,接到母親的視像電話,你爸從瑞士回來,有空記得回家喫晚飯。好的,我睡一覺就馬上回來。有些東西機器人是不能替代的,比如喫飯睡覺這類最爲日常的事情。睡眠佔據人類生命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時間,機器人更不能代替我和家人一起用餐。

晚餐的時間是晚上六點,李明哲望着父親,老傢伙倒是一點也沒老,好像時間對他沒產生絲毫作用,還是保持李明哲六歲時所見三十歲的模樣。倒是母親,已經五十多歲了,是正常人該有的樣子。關於父親不老,母親是這麼說的,零八年八月一日,你父親觀看全日食時忽然倒地昏睡不醒,送至醫院,各項檢查都做了,查不出任何問題,足足睡了七日,又恢復正常。父親則說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醒來時卻什麼也不記得。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老過一絲一毫,身體機能也維持在三十歲。雖然這很不科學,作爲從事人工智能研究的碩士,李明哲親眼目睹父親經歷時光而不老的事實。

父親拉着李明哲的手走進書房,拿出一疊書信給他看,每一封書信上都端端正正署上李茂林先生親啓。字跡中性,難辨男女。李哲民笑着說,這是你私人信件,給我看什麼?李茂林正色道,關鍵是,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信件中所敘述的事情,卻讓我感覺到陌生又熟悉。你把這些信件帶回去好好研究一下。李明哲心中叫苦,好像我很閒一樣,一些來歷不明的信件有什麼好研究的呢。不過父親開了口,也不好拂意,就把信件用紙箱裝着帶了回去。

接下來的半年裏,李明哲下工廠親自督促機器人生產工作,當然生產出來的都是與真人外表無異的仿生機器人,至於研發初期的那個機器人,因爲外形實在醜陋,李明哲的導師給他取名卡西莫多,早就派回機器人公司與仿生機器人一起出售,在多年前被人買走了。李明哲見過卡西莫多的照片,確實醜。

某天下班後獨自待在家裏,李明哲被一種無聊感襲擊,覺得做任何事情都乏味,這間房子走到那間房子,忍不住焦慮地用腳踢了一下,感覺踢到什麼東西。彎下腰看,是個箱子,是父親交給他的那個紙箱子。反正閒着也是閒着,看看信件裏有什麼古怪吧。李明哲以掃描式速度閱讀書信,好像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這批書信的開頭都署名:樹洞兄(李明哲猜測那大概是個暱稱),書信的落款是:小蘑菇(肯定也是個暱稱)。許多書信大概是來信者的一些情緒式自言自語,並無實質內容,毫無價值與意義。有幾封書信下面有紅筆的劃線或注,大約是父親的閱讀時留下的記號,李明哲就挑了那幾封信放在書桌上細看。

第一封書信(並非書信的時間排序,只是隨機的抽取)

樹洞兄:

我們聊天已經過了半年時間。我在想,除了一些基本信息,我們還能記得多少聊天時的內容呢。半年的時間不短,那些漂流瓶對話框的文字,語音,大多數就好像寫在水面上的文字,隨着刪除鍵消失。人的記憶儲存空間是有限的,我寫信給你,也是寫信給自己,保存記憶。據說,暗物質或幻影物質能打開蟲洞,從而進行時空旅行,所以我將這些書信歸納入蟲洞郵箱。我相信每個人,即便卑微渺小如我者,一生之中總有些不經意的小事在發生,而這些小事恰好構成了人生。一個人物質生命註定走向衰微,我希望把生活大場景中一些內心細微想法,通過文字的形式發出去,希望有人見證發散在生命這條時間線上的漣漪,這相當於我的引力波。生活中我不是一個能言善道的人,無法把一些事件與觀點,用連貫的語句串聯起來,相信從聊天中你已經瞭解我這一點。文字恰好能彌補這一部分缺憾,給我停留的空間與修正的時間。

我們消費着科技產品帶來的便捷時,許多東西也被科技所消解。我們再也無法安靜地坐在書桌前鋪開紙張寫一封信,失去了等一封書信時那種期待的心情。我每天像小麻雀一樣在你面前嘰嘰喳喳,卻從來都沒有寫過一封信給你。雖然我們年齡相仿,學歷不同,社會階層不同,但對於文字理念,對於社會觀念,有些看法比較相同的。

我最大的偏執之一,是用心構建了一個寬闊的幻境,併力圖說服自己幻境中各類人物確切存在。這種偏執的結局是:我與現實生活中的肉體凡胎更加疏離。生活中很多人我見過,卻時常忽略了TA們的存在,記不住TA們名字也記不住TA們性格特徵。幻境中的人真的存在過嗎,還是我一直在抱雪取暖。那些書本中的悲劇英雄,那些網絡上的文人墨客,他們以自由的方式出入我的幻境,不受半點阻礙。我一直在泥濘中打滾,忙忙碌碌活着也不知道爲什麼,內心總是感覺焦慮壓抑。只有這個窗口,才能看到外部的世界。有時候我會感覺自己像個竊賊一樣,有偷來一段時間的錯覺。

第二十八封信

“今天上午第一屆華語青年作家獎頒獎儀式在我市文聯舉行。本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分中篇、短篇、非虛構三大類獎項,評選對象爲45歲以下的青年作家,李茂林憑藉《人生如夢》斬獲非虛構類作品主獎……”

我放下手中的抹布時,你正接過中國作協副主席頒發的獎盃,眼睛比獎盃還要閃亮。

希望你有一日光芒耀眼站在臺上領獎,哪怕我在電視機前,在千里之外也會與有榮焉。

兩年前的祝福在今日得到印證,千里之外,電視機前的我依然與有榮焉。

以前你總對我說,人生短暫,時間根本不夠用。我也相信,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你一定能在文學這條路上走得更遠。

拿茶几上的抽紙印了印眼睛,我拿着抹布繼續擦拭傢俱上的灰塵,不放過任何細枝微末。對於一個家政清潔工來說,把客戶家收拾乾淨,就是本分。誠如一個作家,把小說寫漂亮,就是本分。今天我很高興。

當我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時,你的氣息從時光深處捲土而來,那種鹹腥的味道,從木地板上泛潮,爬上了沙發、牀鋪、餐桌,一如遙遠海岸的飄流瓶。

這封信下面有父親紅筆批註:信中所述的事情是發生在我身上的,那篇《人生如夢》也確實出自我的手筆。奇怪的是,我真的對這位小蘑菇沒有任何印像。

第六十九封書信

今天我送紙皮去廢品店,充斥着發黴味道的屋子裏七零八亂地堆放着許多舊書籍與紙皮。隨手在舊書堆裏翻看了一下,有一本書還是新的,黑底書頁面上濺着白色的火花,書名:《浮世繪》,作者:李茂林。這就是你曾在漂流瓶中發給我的那本書啊。心中有些激動,又記得你說此書從未出版,真是好生奇怪。另外是一本殘破的手抄本《推衍雜記》,很明顯是手工線裝本,書本上的線已經發黃髮黑。整本書都是豎行繁體毛筆字,是道士用的那種黃裱紙所寫,大約只有幾十個頁碼。此類書籍已經很少見,很是讓我稀罕,也就與你那一本《浮世繪》一併向店主索要。

我如獲至寶,把《浮世繪》置於牀頭櫃,日後可當枕邊書閱讀。又翻了翻《推衍雜記》,都是以古體文所寫,我雖然古文底子不如你好,聯繫上下文,大致都能看懂,倒數第三個頁碼上寫着:匡衡乃勤學而無時,鄰舍有時而不好學,衡乃穿時光壁引其光蔭,遂成大學。這是不是完全顛覆《西京雜記》對鑿壁借光的認知。還是我古文知識不全面,理解錯誤。後面有注,壁者,時光之壁也。三星一線,月影戲法,日月交疊,以術數摺疊時間。書中夾有推衍之術的具體算法。特發信於兄,或能解我心中疑惑。另將《推衍雜記》這本冊子郵寄與你,記得簽收。

紅筆注:這封信有兩個奇怪的地方:其一是,我確實曾構思過寫一部《浮世繪》,那是零八年之前的事,但後來我並沒有寫。構思一個故事是正常的,未必都會寫下來,就連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有許多小說未曾寫下來一樣,不過現在我覺得有寫下來的必要;其二是,我的書房裏真的有那本《推衍雜記》,記錄了左慈、郭弘景、袁天罡、劉伯溫之流的軼聞趣事,卻根本沒有那什麼全日食與時間摺疊的頁碼。我記得明明是某次快遞送錯的。

第九十八(最後一封信)封信:

農曆戊子年八月,太陽的光芒之下,月球拖着長長的影子繞地球旋轉。當三點接近一條直線時,其圓錐形的陰影(本影)掃到地球,我看見太陽被擋了,時空在此刻倒轉。初虧時太陽被月亮咬了一口,食既時太陽全變成了黑色,太陽只留下一個金色的光環,天空變成了靛青色。鳥兒飛回巢中,蝙蝠睡眼惺忪地出來活動。

我知道時間到了。我想試一試,這半年我一直研究修習那本《推衍雜記》上記載的推衍術數。我雙手結太極印進入冥想,內意識世界門閥緩慢開啓,此刻食甚,太陽與月亮最近,萬物靜默如謎,時間懸浮其中,腳踏虛空輕輕飄過去,在時間鏈條上取下一節,結反天印,將時間摺疊。摺疊再摺疊。

《推衍雜記》後附有警示之言,卻是白話文:修習這類算法,極其耗損自身,時間從來公平,它自有其軌道與秩序。摺疊時間副作用其一,摺疊過程中會產生小小誤差。其二,讓一個人熵減至熵負,施術者必然加速熵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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