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追音樂的人

[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追……的人】



房間裏的八爪魚

我知道他有女朋友,也知道他只是因女朋友疫情困在老家才找我,他說我們遲早得分手,我也知道我們遲早會分手。他說他不相信男女之間有純粹的友誼,我說實際上友誼更長久。人生充滿變數,友誼變了質,我們還是攪合在一起,那時開始我就知道我們註定無法長久,可是架不住那乾燥的貪婪與潮溼的慾望。

我打了電話給他。在我們第三次冷戰之後,主動打了電話給他。他壓低聲音說,晚上過來。我想他女朋友肯定在他那兒,否則他不必壓低聲音,他一直很怕他女朋友,他女朋友的醋勁很大,他們逛街路上遇到女同學打個招呼也會捱罵,連他養的貓都必須是公的。他肯定是躲在他那狹小的衛生間接我的電話,空間太小,把他的嗓音壓縮得變形乾癟,倒顯得語氣溫和。他的嗓音不是這樣的,作爲一個吉他手兼主唱,他平時的聲音明亮而開闊。當初我去酒吧,就對他的聲音有印象。

我們分手了,並且毫無徵兆。先一天晚上我們還好好的,在一起聊音樂與未來,他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異常。一覺醒來,我發現自己的微信被他拉黑。他留言,內心很掙扎,決定結束這段關係,一切都是我的錯,拉黑了,你也拉黑我吧。我很茫然,打他電話,打不進,也拉黑了。我穿着睡衣,望着電視機,其時正在播放國際新聞,鏘鏘有力的字句敲擊着耳膜,發出顫音。我呆滯地盯着電視機,電視裏有提到疫情。我記得,疫情沒開始時,我認識了他。

姐,我這人其他還好,就是感情上有些拎不清。我給他續了一杯酒,方型的玻璃杯裏面是兌了紅茶的朗姆酒。那還是2019年出版社年會後,組織大家去“蘇河吧”放鬆一下時。他的樂隊在蘇河吧駐唱。昏暗卡座桌上點了幾盞飄燭,他的皮膚呈古銅色,映襯着他那濃眉大眼直鼻厚嘴脣,我用目光把他頭頂扎着的小辮剪掉,剪成板寸,覺得他像個農民,憨憨傻傻,兩杯下肚,就把自己的隱私向陌生人敞開。我現在的女友是前任女友的學妹,她們都是音樂學院的。我女友學的是聲樂,花腔女高音。她的聲線與音色真的很有特色。後來,我聽過他女友唱的《長亭緒》,真的是非常好,就連我這對音樂半懂不懂的人都感覺到非常好。

我站在陽臺上抽菸,看着斜對面的太陽城八棟十六樓的燈還亮着。他一定在家,還有他的女朋友。我的陽臺上只有一株長勢良好的富貴竹,佔據着一端,伸展綠色的枝葉,爲我製造一個小小的綠植空間。陽臺中間擺着一個小玻璃茶几,兩張藤椅。以前的時候,藤椅上會有一隻巨大的米奇坐在上面陪我。陽臺的一端有個小書櫃,一般我會泡一杯茶或速溶咖啡,把身體陷落於藤椅,在陽臺上看書。黑色的米奇裂開紅色的嘴脣,像個彬彬有禮的紳士,陪我閱讀,陪我度過寧靜美好的下午。和他交往後,米奇成了障礙,被挪至沙發,他會坐在對面的藤椅上,與我聊天。

太陽城八棟十六樓的燈還亮着,月亮城七棟十五樓的燈也亮着,互爲犄角,地緣距離不過三百多米。他站在陽臺上指着斜對面,我的目光順着他多毛的手臂爬上手指的方向,看,我們真近。我吐出最後一口煙,把菸頭擰滅在菸灰缸,口中發苦。怔怔地望着太陽城八棟十六樓,我們真的很遠,隔着一個星球的距離,億萬光年。

我坐回藤椅,又點燃一支菸,自動打火機吐出微藍的火,微藍的火苗中隱約看見他坐在我的對面,他的肩膀上伏着一隻巨大的八爪魚,八條臂腕在他身體後不停地遊曳揮舞,每條臂腕上排列着圓型的吸盤,一條臂腕的末梢向我襲來,打火機落地發出啪的一聲響,煙也掉了。我往後退。八爪魚從他肩膀上一躍而起,朝我撲來。

他的胸前懸掛着一條八爪魚他說那是他女朋友送給他的他說她女朋友像條八爪魚纏得他透不過氣來他來我這透透氣他對我說解下項鍊很喫驚他說那條八爪魚項鍊她女朋友打了個很特殊的扣只要一解開就會被他女朋友發覺然後他女朋友就會和他鬧他又鬧不過她因爲她總會在賭氣說分手三分鐘後立馬認慫認錯而他最後只能投降所以他們三天兩頭分手又和好一直這麼循環往復這是他與她女朋友第一百零八次分手後他來我這對我說的而我又能說什麼只能說戀愛在於折騰生命才能沸騰他從後面抱着我說還是姐更溫柔不折騰其實我不是不折騰而是這個世界從未給我折騰的機會。

剛纔竟然在藤椅打了個盹,最近真的是太累了。白天去公司上班,晚上失眠,整個人很疲倦。

我知道他不愛我。他也知道他不愛我。十指相扣時,我在下面說,我愛你。他在上面迴應,我也愛你。那一刻我總奢望他真的愛我。明知他愛我是一種奢望還是奢望他會有那麼一點愛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自己作賤,明明打算戒掉他,總是在他敲門那一刻又忍不住起身迎接他。事後我問他,你愛我嗎。他說,愛的。那語調就好像我問他喫過飯了嗎,而他回答吃了。我在他眼中看不到愛只有欲及欲後的疲倦,而我原本也知道我們之間只有欲,爲什麼還要奢望愛。

他第一次上來參觀我的房子,把書房客廳陽臺臥室廚房衛生間參觀了個遍,說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不覺得冷清嗎。我說有時也會覺得空蕩蕩時,他從背後抱着我說讓我填滿你。我覺得渾身發熱瞬間被點燃。我想起前男友的話一一你不是不會愛而是我無法點燃你。他和我像火球一樣在衛生間廚房客廳書房臥室燃燒,像小時候竈膛裏的柴火一樣噼裏啪啦,整套房子在燃燒中變得飽滿與溫暖。有天我們坐在陽臺的藤椅上聊天,他問我爲什麼與前任分手。我說因爲他想和我結婚而我不想結婚而你有女朋友則不會想和我結婚。他抱着我的米奇玩了一會兒把它扔到了沙發上,對我家裏這麼多毛絨玩具與我不結婚深感好奇。我扔給他一顆煙自己也點燃了一顆煙,煙霧在陽臺狹小的空間瀰漫開來,煙霧中一地碎裂的碗片,父母各據客廳一方,用仇恨的目光瞪着彼此,彷彿目光中飛出一縷縷怨望的藍色電流,在半空中交匯絞殺。我抱着毛絨玩具站在臥室門口漠然地看着他倆,然後木然地打開衣櫃縮進櫃子裏。將櫃門關上將吵架關上將世界屏蔽在外,我和我的毛絨玩具在黑暗的世界中製造童話。

酒吧那次遇見彼此加了微信。他說原來我們住得這樣近我在太陽城你在月亮城。後來疫情洶湧的浪潮波及全世界,國內封控很嚴,娛樂場所全關停,他們“野牛”樂隊只能靠直播賺錢。我則居家辦公,主編會將書稿發我郵箱給我校對再將清樣送到小區門口再次較對。我們會在微信上交流買菜,他們經常搶不到菜而菜荒,我往往有單位同事送菜來,經常有菜多,多餘的菜便叫他到小區來拿,一來二去微信上聊得有點多。也經常去B站快手抖音平臺看他們直播,都是他們的原創歌曲,聽着挺好的,不過都是看客居多,打賞的很少,除非點歌。問他錢夠不夠花,說剛好夠買菜。他還是很樂觀,他說沒關係,樂隊剛成立那兩年,沒有名氣沒娛樂場所敢用,他們就下鄉去給鄉下喪葬隊奏唱,他就是那時候曬黑的再也恢復不過來。掙了錢買好一點樂器,慢慢纔打開局面,先在小酒吧駐唱,後來在蘇河吧。他說他們以後會離開這兒去深圳、去上海、去北京駐唱的。我不是很懂搖滾,但覺得他很有韌性與野心,相信他們可以像黃家駒一般海闊天空。

我和樂隊打碟的(女的)羣裏說句話,鬧。我們樂隊開直播,女粉絲送禮物,鬧。天天鬧,天天分手,一鬧就拉黑我微信,拉黑我電話。不到半個小時,又和好。我是真的累。她是沒安全感,你想一想,她在老家離你這麼遠,是高風險區,又不能上學,又沒有同學朋友可以玩,當然恨不得二十四小時與你微信膩歪。在他們分手六十八次後,我根據他平時傾訴給出分析與判斷。他穿着一套李寧牌T恤衫與短褲,半截毛茸茸的腿搭在沙發上。怎麼受傷了,我從醫藥箱拿出棉籤沾了碘伏消毒。前晚駐唱的酒吧有人鬧事,啤酒瓶割傷的,沒事兒,小傷口。不是說不去G市哪種小酒吧,收費低,還混亂嗎。現在經濟這麼差,總得混口飯喫。

環視我的蝸居,他的女朋友在我沙發上打滾、在書房的電腦前打字、在我陽臺上眺望、在我廚房裏做飯、在我牀上折騰。我以爲我不在乎。原來我在乎。與他交往的這半年多,她女朋友無處不在,存在於他的脣舌之間,存在於我家每一個角落。他一點也不愛我,維繫我們關係的是他女朋友的點點滴滴,每一次吵架,每一次和好。在他提起他和他女朋友第一百零八次因何分手時,我實在沒控制住自己的脾氣,把他推出家門。我不擅長吵架,我只是想冷靜一下。

他說還好你還會生氣不是冷血動物,他說是他錯了以後再也不提她。今年的夏天,天氣比往常更熱,那天下班回家,策劃部的領導送我回來。小區門口,領導探出頭至車窗外調侃道,不請我上去喝杯茶。我擺擺手,下次請你去“雲雀”喝茶。才進小區,他跟上來,剛纔那個男人是誰。那麼老,那麼肥,五十多歲了吧。我臉板着,心裏卻笑了,他還是在乎我的。我們領導,人家順道送我回家。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喜歡知識淵博的老男人。是,但他有老婆,我不會去破壞別人家庭。這個老色鬼,分明想泡你。他終於爲我喫醋了,幸福從心裏滿溢出來。

我們偶然會在一起,在他外地駐唱回家後。可是很快發覺,失去了他女朋友這個話題後,我們呆在一起的時間沉默居多,有時候他來了,說累了,倒頭就睡。我看着他沉睡時的樣子,用手摸他緊皺的眉頭,他的鼻樑,以及鼻樑兩邊的法令紋,他的嘴脣,他的臉在我的撫摸下虛化,他的胸前的八爪魚在變大,逐漸覆蓋住他全身,嚴嚴實實,一絲一毫的縫隙也沒有留下。我與他隔得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我與他相隔一個八爪魚的距離。

後來已經沒有後來,而我清楚他再也不會來後,心裏有什麼被抽走,心臟開始火燒火燎,心中那團火燒得我神思恍惚。坐在藤椅上看書時,陽臺上富貴竹裏總會鑽出一條八爪魚乾擾我視線。在客廳裏抹灰墎地時地板上會趴着一條八爪魚,留下一串粘稠的水漬。在書房打開電腦查看書稿時,電腦後壁上趴着一條八爪魚在探頭探腦。躺在牀上牀頭櫃上有條八爪魚在朝我訕笑,在廚房做飯時總聞到海鮮的腥味,枮板上會莫名出現一隻八爪魚,朝我伸出八條臂腕示威,我揮舞菜刀把它們斬斷,還有一條臂腕的吸盤牢牢地抓住了我衣袖,我一刀剁下去,溫熱的液體從動脈噴薄而出,心裏的火焰才漸漸矮下去熄滅成爲灰燼。

冬天的時候從醫院回家我買了一幅巨大的深色的窗簾,掛在陽臺上遮蔽外面所有的光源。富貴竹因爲缺乏光照,慢慢地枯萎。這世上痛苦往往比快樂的份額多得多,當初有多快樂,痛苦就會以N次方疊加返還。空蕩蕩的我,站在空蕩蕩房子中,八爪魚還是從各個角落朝我爬來。八爪魚爬上我的毛拖鞋、爬上我的褲腿、爬上我衣服的下襬、爬上我的胸襟、衣袖、纏繞吸附在我身上、臉上,頭上、脖頸。窒息感襲來,我在八爪魚僅存的縫隙之中看見沙發上那個米奇。


我的火烈鳥

你叫我八爪魚我稱你火烈鳥因爲你長手長腿的樣子真的很像火烈鳥。在我回家之前我終於買了個八爪魚的吊飾掛在你脖子上,我要你時刻記得我而你並沒有買一隻火烈鳥的吊飾給我,不是你沒有買而是我們找遍了小商品市場也沒有找到,你說要在網上給我搜一下有沒有,有就下單買。可是奶奶打電話給我說爺爺病重催我回家。

我的火烈鳥,在煎熬了二百三十六個日日夜夜,我們終於又在一起了,我擁抱你的時候,只想把我的生命與你深度融合在一起。我把自已全身心打開,迎接你的火焰、風暴、海嘯、雷霆、雨露。我愛你,我愛你,我想你,我想你。你是我的,我要把積攢了一個世紀的激情與慾望噴薄給你。本來我可以早一點來到你身邊,封城只有七十八天,因爲地域歧視諸多其他原因,我耽擱這麼久,來到這邊又隔離十五天才重返學校。

記得你我相識之初,2019年10月18日校慶上,我在臺上唱你在臺下看,學姐挽着你的手臂,你的眼睛卻在朝我噴火放電。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後來你在我出租屋附近徘徊,假裝一次不經意的邂逅,你這幼稚的把戲讓我覺得好笑,但我假裝不知道。然後我們經常去萬達看電影,去白石古蓮城逛夜市。甚至我們還在滛灣文化古城擺地攤,你彈吉他我唱歌,掙了錢就去擼串喝啤酒。那天夜裏我們去了人跡稀少的濱湖公園,藉着假山的屏障,你親吻我,我也熱烈地迴應你的吻,你的手伸進了我的裙子裏,那麼冷的寒風拍打着我的羽絨服,我卻一點也不冷,因爲你是火,你眼睛裏火焰在跳躍,你的手掌心帶着火苗燃燒我每一寸肌膚,我很熱很熱,你用你的火環繞、包圍、灼燒、並且填滿我。

這個寒假我要參加GRE/GMAT培訓,進入緊張的學習與訓練,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只剩三個月了,我會抓緊與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讓你頭腦塞滿我的影子,再也沒閒瑕想其他的女人。那天我們去必勝客喫披薩,你去隔壁的書亦燒仙草爲我買秋天的第一杯奶茶時,我看到你端着奶茶站在店外與一個穿黑色長袍的女人在說話。我問你那是誰,你說是你們封控時送過菜給你們的姐姐。我歪着頭說,居委會大媽?你有些慍色,哪有那麼老,就是一位姐姐。我說,她那不苟言笑的樣子像個修女,又穿着一件老氣的袍子,就叫修女姐姐吧。你有些不耐煩,說趕緊喫,吃了好早一點回去。你從沒有在我面前這樣過,即便我扔掉你前女友送你所有的小禮物,你也只是哄着我。你和那位姐姐有什麼,她爲什麼會送你菜。回到十八樓,我又忍不住追問你。你摟着我說,寶寶,別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我保證只會有你一個女朋友。我想要再說什麼,嘴卻被你的嘴堵住,然後你的手帶着烈焰燃燒我,我們像兩頭史前猛獸,攜帶着被喚醒的潛能,撕咬、吼叫、沉淪、淬鍊、重塑,在火焰中永生。

我知道你們樂隊那個打碟的不喜歡我,每次我來就冷着臉走開,一副很拽的模樣。當然我也不喜歡她,也知道她不是你喜歡的菜,可我就是要無理取鬧,追問你是不是和她有一腿。無理取鬧,已經成爲我和你相處的方式,習慣真可怕。以前我不是這樣的,因爲關在二十三樓關久了,我才變成了這樣,一天不和你鬧一鬧,我感覺自己不正常,有什麼東西隨時隨刻會溜走。秋季的時候你要去駐唱,寶寶,如果你覺得寂寞,我去抱只貓給你養着。你果然抱來一隻小貓咪,我開始很開心擼貓,結果發現是一隻母貓,又和你吵了一架,責罵你爲什麼要養一隻母貓。你氣沖沖地說,太不講理了,然後甩了房門去洗手間。你半天也不出來哄我,我難過得要死,就衝下樓去了學校。

我們在一起就吵架,吵完了過不了多久又和好,是的,這是我們的相處方式。你知道嗎,在二十三樓那二百三十六個日子,我是怎麼過來的。剛回去時我正好趕上疫情爆發期,緊接着整座城啓動暫停鍵,剛放下行禮箱就匆匆去超市排隊購物,搶菜,還沒有來得及去看看爺爺、奶奶、伯父、外婆、舅舅、舅媽、表兄妹與堂兄妹,更別說聯絡初高中同學。我們全被關在以“家”爲單位的籠子裏,出門要付出的代價誰也擔不起。

我看着堆疊在冰箱裏的菜以及堆疊在冰箱旁邊的三箱方便麪,這些是我花了三天千辛萬苦纔買回來的備用物資,然後累得趴倒在牀上。一天兩天的孤單不算什麼,開始我們還在家族微信羣問候大家,周邊不好的消息相繼傳來時,我們開始沉默,誰也不敢說一句,生怕死神在旁邊窺視,後來各羣的人悄悄退羣,一種靜默的恐懼在心中瀰漫。我經常像個幽靈一樣飄蕩在我的套間,寂靜,死亡一樣的寂靜滲透進我棉睡衣,鑽進我的肌膚,附着在我的血液裏,侵蝕着我的骨頭。有時候我經常聽到敲門聲,連忙跑過去,打開門一看,除了冷嗖嗖的風,什麼也沒有。這樣的幻聽經常出現,我歇斯底里大哭大叫也趕不走。

那一段時間,我從來不敢關燈睡覺,電視機永遠是開的,電腦永遠是開的,我需要一些聲音填充這闊大冰涼的空間。你和別人一樣安慰我,總說寶寶加油,寶寶挺住,這樣的廢話一點沒用不說,還帶着一種疏離感。不如一句寶寶我愛我,寶寶我想你,來得更加貼切與實在。沒有身受又如何感同呢。即便後來你們也被封控,那樣的封控與我們相比又算得了什麼,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你們都要輕鬆自由得多。你知道嗎,我喫泡麪喫得嘴角發炎,嗓子嘶啞,根本唱不了歌。我在被窩裏哭都不敢放肆,生怕自己發燒,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量體溫,每天睡覺虔誠祈禱,希望自己明天還能夠醒來。

我困在了城裏,困在二十三樓這套裏八十八平的房子裏,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整顆心也懸掛半空上不見天下不着地。城外的人是無法理解城裏故事究竟有多魔幻:我們不是標題、不是正文、不是腳註或許連數字也不是,這就是我們的命運。每天手機上,電視滾動的新聞信息中那些冰冷的數字曾經是一個個滾燙的生命,大地上的火不是火而是吞噬生命的焰口。你們不知道,暫停鍵意味着什麼,你們不知道,四周一片死寂,比外面的雪花還要冷。爸媽遠在國外,家裏除了我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別的生命體,連老鼠蟑螂也看不到,如果有,我寧願少喫一口把它們當寵物養着。每一天的時間被上帝之手調慢了一百倍,我只能用幻想構建一座虛構之海,用電腦編程,用微信輸入,抵抗這漫長得讓人時刻聯想起與死亡相關的時間。

書房的筆記本電腦在電腦桌閃着冷熒的藍光。電腦桌上的放着一張粉紅色的紙,那是協和醫院派發下來的疫情防治指南,一大疊藍色的口罩,溫度計,這些必用工具。以及芬必得、奧司他韋、阿莫西林、左氧氟沙星,這些自救的備用藥。還買了金銀花魚腥草之類的涼茶草藥,每天泡着喝。控制體溫是一切的根本,別說發燒,一個噴嚏都足已讓人膽戰心驚。大廳裏的鋼琴像個張開嘴巴的怪獸,封城後我的十根手指再也沒有觸碰過它白色的牙齒。衣櫃裏那些漂亮的冬裝成了過氣的服飾,沒有機會被我穿在身上。除了幾套居家的棉睡襖,其它的衣服統統被打入冷宮,呆在衣櫃裏不會再被我寵幸,雖然我也想它們早日復寵,這個時間不由我定,我自己的皇朝都岌岌可危。

維爾納是每個學聲樂者的聖地,我聯考成績非常優異,無論鋼琴演奏與美聲唱法都獲得了高分,達到了學院保送去維爾納深造的要求,可你的前女友我的學姐卻給我使絆子,不知道通過什麼門路把我的名額刷了下來。我在視頻裏纏着我爸我媽,讓他們給我自費考託福。如果不是因爲疫情,如果不是因爲封城,我現在已經在多瑙河畔與你視頻,而非蜷縮在二十三樓這套房子裏。每日我對你的思念比面對實體你更甚千倍百倍,因爲我們相隔如此遙遠,遠得我只能用幻想構建我們的故事,只能用微信語言與你隔空噴薄着彼此的慾望,遠得我時常懷疑你是不是用你的火把別的女人點燃,因爲你擁有足夠的時間與空間。

有時我望着窗外的灰褐色建築,在鉛灰色的天幕下表情生硬泛着寒光,細碎的雪沫從空中撲向建築,在每一個人心中再次凝結成堅冰。一條條的水泥路像僵化的怪樹,每個枝椏上的樓羣荒涼無比,每一個單元,每一層房子,每一戶人家都是一座孤島,孤懸海外,渺無人煙,沒有可以親近的生靈與之相依存,沒有船,出不了海。退回去,身後是沼澤,成羣結隊的鱷魚張開火紅的焰口準備吞噬冰涼的屍體。人們只能寄居在樹上,用枯枝敗葉壘窩,還要提防各類蛇蟲的毒液滴落於空氣中,身體一旦被散落空氣中毒液分子侵蝕就會發燒發熱,精神會立馬崩塌與萎縮。

我要構建一個虛擬的世界,讓它的時間重新排序,把一天分割成一個月甚至兩個月,互動的對象就是你,我的火烈鳥。我構建的世界是史前的一大片蠻荒,海水溫柔地拍打着沙難,卵石如同巨大的恐龍蛋,黑色的礁石兀立於海中,各種藻類植物在水中伸展肥厚的葉子,整個大海都是我的華美宮殿,我在我的宮殿裏遊曳穿梭。你是一隻長頸長足的火烈鳥,只因你在海邊覓食時白色如彎勾的喙吻了我的一條臂膀,我的吸盤就吸住了你,把你納入我的懷中,你帶我在空中飛翔,我領你參觀我的海底世界。

情侶之間的吵架本身就是一種生活常態,我只是加速了時間的運轉。比如,情侶間四五個月鬧一次彆扭,賭氣三五天,這是常態吧。比如,十來天沒見面問一聲有沒有想我或表達一下思念一一我想你,我想你,也屬於常態吧。你總是嫌我太粘人,你總是說你要創作要工作要練習,分給我的時間根本沒有多少。其實不是我粘人,是我們的時間機制不同而已。我這邊的時間在我的控制下嘩啦啦地流淌,你那邊的時間如同緩慢的蝸牛在吭哧吭哧爬行。

在我與你的蠻荒中也是危機四伏的,即便沒有危機,我也可以製造危機,兩個人的世界實在是太單調太乏味,適當的危機是生活的情趣與調劑。我們的世界不能只有八爪魚與火烈鳥,應該還有別的生物存在,這種生物決不能對我構成生命危險,比如抹香鯨、鯊魚、海鰻、這樣的大型恐怖生物不會出現在我的海洋世界中。火烈鳥愛喫蝦,青蝦素能讓你的羽毛顏色變紅變得豔麗,我可以製造這樣的海洋生物給你喫,讓你的羽毛更加豐滿更加豔麗動人。可是你爲何還會留戀螃蟹、貝殼、甚至是小海龜呢。難道我的八條膀臂數百個吸盤還不夠美麗,我只想你獨屬我一個,愛情本就具有排他性,我這麼做極爲正常。我在海中你在岸上我想噴出墨汁形成保護屏障我有八條臂膀無數吸盤盡我所能把你納入我的活動範圍。我不許你保留前女友買給你的電動剃鬚刀,分手了還留着幹什麼,何況她還處處針對我。我看見你在羣裏與那個打碟的假小子討論搖滾就惱火,假小子也是女人何況她還長得那麼酷。還有在你直播間那些狂熱的女粉絲給你送禮打榜,彈幕上花癡一般喊哥哥多麼讓人討厭。我的時間這麼多,多得讓我恐懼不安,只有把注意力吸附在你身上,纔可以把那些冰冷的信息、惶恐的流言擠出我的現實世界,然後在一個虛擬的海洋中尋找到足夠的安全感。


我的八爪魚女友


你就是我生命裏的渣滓,你破壞了我愛情的純度!你的眼神噴出紅彤彤的怒火,目光所至烈焰灼天,整個世界在你的焚燒下變形扭曲。我感覺到頭髮、手臂上的汗毛在你的怒火中變彎,捲曲,空氣中瀰漫着毛髮燃燒時獨有的焦臭。我能感覺,我的皮膚在你的怒火中一滴滴冒油,我整個人像一支巨型臘燭,很快地癱軟成一地液體,然後被氣化,被消失。我知道,這次不是狼來了,狼是真的來了。

再見。永不再見!你的話擲地有聲,在地面砸出一個深深的窩。渺小的我跌落在那個窩裏,一遍又一遍感受你話語的撞擊與輾壓。任何解釋都是詭辯,都會蒼白無力,既定的事實無法推翻。瞬間我被抽走了魂魄,行屍走肉般跟在你身後,上樓,看你把自己的生活用品與衣服收進行禮箱,然後下樓,在小區門口約了一輛滴滴車,把行禮箱塞入後備箱,我跟在車後走了一段,看它直行,在十字路口等綠燈,然後拐彎,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我終於失去了你。從此後我再也不會在你瞳中看到自己的影像。

自我入行搖滾以來,就沒缺過女朋友,當然這與我從事的職業有關,酒吧是撩妹的好場所。我與她們大多數談三四個月,又分手。快消時代的愛情就像公交車,誰也不會太在乎誰,這一站有人上車,那一站有人下站,再正常不過,不辜負年輕的身體與生命。我記性不太好,很快忘記了那些女朋友的臉。只記得最初是一位醫生姐姐,大我八歲,手把手教會我男女生理構造差異,耐心細緻地告訴我,女人哪些地方最敏感,教會我如何在肥沃的土地上深耕細作。

我站在十六樓陽臺上,可以看見音樂學院的大門,無數次夢裏,我看見自己拿着錄取通知書,跨過那神聖的大門,成爲裏面的一名學員。沒能進音樂學院,我不怨我的父母,那種燒錢的學校,普通家庭根本供不起。我母親常年肺氣腫,父親是彩印廠的工人,能供完我職大畢業已經很費力。父親希望我學門技術,比如焊工鉚工,讀個兩年半,就可以找份工作。我白天在汽修廠燒電焊,掙了錢拜了個師傅學西樂。兩年後買了些二手樂器,招了貝斯手與鼓手,成立了野牛西樂隊,就去鄉下喪葬隊跑場子,一年到頭掙的比燒電焊不會少。最關鍵,我樂意,終於邁上了音樂的臺階。

我知道我會栽在你手裏,從見你第一眼時我就知道我逃不脫。那時我的女友帶我去你們學院看校慶演出時,你正在臺上視唱,那流暢而寬廣的音域徹底降服了我。雖然搖滾是俗美聲是雅,但你的雅是如此高級又如此接地氣,與俗並不隔膜,雅俗共賞的音色讓你全身籠罩在一片淡淡的白光中,你的聲音向周圍擴散,伸出無數條腕臂,每條腕臂上有數百個吸盤,吸引我靠近你,再靠近你一點,沉溺在這一片盛大的白光中。

你的長相絕非那種第一眼美女,但那種天生的藝術家氣質讓你一下子從人羣中超拔出來,超過在場所有年輕女孩。爲了吸引你注意,爲了與你有聊資,我下功夫研究世界歌劇名曲及鋼琴經典曲目,說起來我泡妞還從未下過這麼多功夫。你知不知道你坐在鋼琴前彈奏時的樣子有多美,高大的琴把小小的你卡在它限制範圍,你十根靈巧的手指如同魔法師的魔棒,指尖在黑白鍵上跳舞,音樂在大廳流淌。你移動的手臂,披泄的長髮,沉浸的雙眸,讓你的美從內向外散發,並在全身擴散,發出淡淡的光芒。這種內在無人能比,我的目光被你深深吸引,進入你的場域。

一場疫情把我們隔離在兩個世界。我記得你說過,要和我一起去武大看櫻花,你說武大的櫻花美得無法無天。你不在的日子裏,我有留意武大櫻花的消息,可惜我去不了,只能幻想春景和明時,你在美得無法無天的櫻花樹下彈奏施特勞斯《藍色多瑙河》,花瓣落在你的頭髮上與衣襟上。你在櫻花樹下唱《費加羅的婚禮》,你嘹亮的聲音震落了無數櫻花,如雪一般把我埋葬在你腳下。

後來我們也封控,娛樂場所全關了,好在我們還有間20平的工作室,那是我當初買房時以十萬塊錢買下來的。樂隊湊錢簡單裝修一下。一個酒櫃一個吧檯在進門左邊,一張沙發一個冰櫃在進門右邊,舞臺正對門口,灰色巨幅牆紙當背景牆,上面貼着“野牛樂團”四個美術字。舞臺擺放着樂器,天花板裝了幾盞鐳射燈。我們四人每天會聚在這裏,練習,創作與討論新歌,或者直播。四個人,三男一女,那個DJ一天到晚趾高氣揚驕傲得像只公雞,說句實話我從來就沒當她是母的。不過她自從加入我們,想了不少點子,也拉了不少生意,她在業界有很多人脈與資源。

我不記得怎麼和姐聊起你來,可能是與樂隊的人無法聊你吧,唯一的女性你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你。和幾個爺們聊女朋友不合適,他們會嗤之以鼻,降底我在樂隊的威性。好像只有和姐纔可以聊一聊。沒辦法出去駐唱,我也煩悶,這種煩悶你也不懂,你只想纏着我膩歪,可這種微信上的你儂我儂讓我更煩悶,根本夠不着,望梅止渴又有什麼用。有時候被你日均一次鬧分手弄得神經衰弱,真不知道怎麼辦纔好,我就會和姐聊一聊舒緩一下情緒。

那一天我獨自漫步小區,外面的世界是靜止的,一個人也沒有。我聽到了一聲咳嗽聲,然後咳嗽聲此起彼伏,綿綿不絕,籠罩着整個小區。我熟悉肺病,熟悉咳嗽,我媽經常在時光的角落,暗影的深處咳嗽,咳得滿臉通紅、浮腫。小區遊樂園那個巨型風車像碩大的肺葉,而聯結風車的紅漆鐵桿化作無數粗狀的血管。我看見風車在風中旋轉,如同肺葉在風中搖擺,一種趨向於死亡的搖擺。

我心中堵得慌,有一種把世界咳出來的願望,但我不敢,害怕自己像母親那樣,一直咳一直咳把肺葉咳出來。那天我不知不覺上了她的樓,進門當時電視裏播放不知道什麼偶像劇,正好有男女主角在激情狂吻畫面,我心中竄出小火苗。她有些不自在,起身避到了陽臺,我從她身後抱住了她,她滯了一下,就在我嚇得快要收回手時,她反手摸了我的臉,星星之火在噼裏啪啦地燃燒,燃燒的熱能擠走了那些咳嗽的聲音。事後我也後悔也糾結,覺得有些對不起你,一旦心裏那咳嗽的聲音響起,又忍不住上樓找她。她也會說,以後不要來了,我要戒掉你。我說不用刻意戒,總會有倦怠期,到時候自然斷了。門開了,她會以更大的熱情來回應我,彷彿下一刻世界即將毀滅,我們只是搶在末日之前放縱自己。

我看着你趴在我身上像一條八爪魚恨不得每一寸肌膚都與我緊貼在一起。你睡覺的樣子還微微撅着粉色的嘴脣,一臉愛嬌的樣子,赤裸的皮膚剛纔興奮過度而微微泛着潮紅。我輕輕地掙脫你的環繞,把秋被搭在你身上,穿着拖鞋去了洗手間。我從洗手間窗外望過去,她家裏的燈熄了,也許她睡了吧。唉,過去式了,從今以後我該好好地守着我的小八爪魚,再也不亂招惹。人生中總會寫一些錯譜,雖然創作時也傾注了激情,最終的結局免不了揉成團扔進垃圾桶。小八爪魚纔是我的主旋律,我相信你這首曲子是我深埋心底最深的渴望。

我躺回牀上,把腿伸進空調被時我的小八爪魚有所感應,輕輕地皺了一下鼻子。我手指摩娑着你肩膀,年輕而滑膩的肌膚觸感,你就像我的妹妹一樣讓我憐惜與疼愛,想起你平日裏張牙舞爪的樣子,一點也不會掩藏情緒,像個炮仗一點就着一着就炸毛。每次賭氣後又後悔扯着我衣袖扁着嘴說,我錯了,爲什麼會因爲你和不認識的女人說句話就說一堆傷人的話。我的硬氣不過是一隻甜筒,遇到你好像遇見陽光,一下子就心軟得化了。一旦和好你就手舞足蹈在我面前跑來跑去大喊大叫,哦哦,我又贏了。真的是讓你給氣死,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你就應該被寵着愛着,永遠保持笑時陽光燦爛哭時晴天白雨。這個世界的女人都太強悍,彷彿沒有男人地球依舊會轉,從來沒有人像你這麼依賴我,全身心掛在我身上,讓我有了作爲男人的承擔。

我想創作一首新的歌曲,獻給我的小八爪魚,我會努力掙出名氣,讓這首歌曲的每一個音符流淌在中國的大地上。我們樂隊那隻高傲的公雞曾打擊我,你現在是白費力氣,你和她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我也知道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只是偶然的機會讓我們在這裏交集,我們註定要走上不同的人生軌跡。但有什麼關係,只要曾經擁有,不求天長地久。愛情會老也會消失而藝術永遠不會衰亡,那麼我們的愛情就能抵抗時間的無情,在藝術中保存恆久魅力。

我擬好了歌曲名,題目就叫《戀曲2020》,一些曲調在腦海中閃現,我拿起筆開始記譜,生怕靈感這隻小鳥一閃即逝。我在腦海中倒片兒,把我們相處的每一個細節都重新回味一遍,從我們如何吵架,如何和好,如何在一起淘氣,如何歡好,如何相識重新捋一遍。爲什麼,我想專心致志想關於我們的一切時,有時會浮現出姐那張清淡的臉孔來。我拿起胸口的八爪魚吊飾,在脣上印了一下,她的臉纔會虛化並消逝。那些曲調我記下來了,湊在一起感覺彆扭極了,完全達不到我要的效果。要不先寫歌詞再寫譜吧,對,就這樣。

情人的眼眸盛滿微笑

八爪魚在胸前搖晃

我用吉他試奏這兩句音,覺得很不錯。準備繼續寫下去,卻不知如何下筆,頭腦的音符與歌詞全變形,一點感覺也沒有。七天,七天的時間我就寫了兩句詞,記了兩句譜,這讓我很有挫敗感。我一腳踹開垃圾桶裏的廢稿,很茫然。我這麼愛你,爲什麼卻無法爲你寫一首歌呢。

中秋節前夕,驕傲的公雞爲樂隊接了個業務,去省城某大型慢搖吧駐唱,對方開出的薪水不錯,畢竟現在經濟下行,能接到一單這樣的生意我們應該慶幸。我摟着你恨不得把你溶進我的骨髓裏,爲了這該死的生活,我註定要四處奔波,不過省城離這也不遠,我可以每個星期回來一次,讓思念不必那麼長。或許距離能打通我滯澀的靈感。你好好兒呆在學院,我會每天視頻與你戀愛,再也不會讓你有愛情缺失感。

有實體觀衆的感覺到底比開直播更有存在感,只要登上舞臺,那種搖滾的感覺立馬附體,一下子進入狀態。望着臺下黑壓壓的人羣,我們很是從容淡定。可能因爲報復性消費,慢搖吧生意很好,我們的原創歌曲很受歡迎,唯一遺憾的是,我的新歌沒有寫出來。每當我搜腸刮肚,就是再也寫不出一句詞。好景不長,省城又出現一例患者,上面下了文,娛樂場所關停,我們趁還沒查得那麼嚴格時趕緊回來了。你聽到消息後,立馬說,回來好。一個多星期沒見面,感覺度日如年。

進入服務區加油時,坐我旁邊的那位驕傲的公雞說,要不要去J市,那邊情況還好,有個單,可以接,不過價錢偏低。坐在前排的貝斯手與鼓手反頭望着我,我想都沒想,以現在疫情反覆,大局勢不樂觀拒絕了。驕傲的公雞似乎有點不高興,冷着一張臉,一聲不吭,低頭和人聊微信,可能是告知對方我們不去,也可能不是。我們立馬就要相見了,我的小八爪魚,我要抓住屬於我們的每一分每一秒。


毒愛《2020》

我把混音接好,然後從冰箱裏拿出兩瓶紅牛,一瓶丟給他。我坐在旋轉吧頭凳上轉了個圈。他放下電吉他,打開紅牛,仰頭喝了一大口。我剛纔唱得怎樣?還不行,還是缺點味道。我甩甩額前的劉海,雙肘撐着吧檯,怎麼說呢,你唱得挺好的,每個音都很準就感覺差了一丁點,這首《冷雨夜》那種低迷的情緒要從聲音裏瀰漫出來而非唱出來,懂嗎。把Beyond的原聲帶好好感覺一下,全身心的沉浸下去。他站到門口,你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唱出一點名堂來。不要急,我已經聯繫了幾個音樂製作人,明年我們去上海闖一闖。

你……不去看一下那個姐姐?哪個姐姐,看什麼?就是疫情期間給我們菜的那個姐姐,我和你還去過月亮城拿菜呢,聽說早些日子她割腕,被急救車送到中心醫院去了。馬口鐵跌到地上發出哐當脆響,他一衝而起衝出門,帶門的聲音在太陽城八棟地下室掀起震盪。

我做職業DJ的十年裏,“野牛”樂隊是最好的,貝斯手、吉他手、鼓手三人配合默契,再者兼主唱的他對搖滾還是有想法,經常會自己創作一些歌曲,不算完美但很有衝擊力,最關鍵,他那濃眉大眼,與我死去的父親有幾分相像。疫情還未開始時,我就加入了“野牛”,爲他們搓音。後來更是充當了經紀人的角色,爲他們駐唱接單,讓他們把全部精力專注於搖滾。我相信,假以時日,他們將會是這座城市一張亮眼的音樂名片。

其實一開始我知道他和那個姐姐的事,從他每次回來後帶着發情後的味道就聞得出來。也是,疫情把人關瘋了,何況他這麼跳脫的人。說句實話,我不喜歡他女朋友,每次來了像個小刺蝟,總打量我不說還一天到晚與他膩在一塊兒,耽誤我們的音樂計劃。這種把任何女人當潛在情敵的小丫頭片子,根本不懂一個音樂人需要安靜地思考,才能從原有限制裏突破出來,抵達一個全新的境界。

我收拾好樂器,鎖上門啓動水冷哈馬雅鑰匙鎖。立冬了,天氣變冷,我將皮衣的拉鍊拉上頂端,戴上頭盔,跨上哈馬雅機車,準備去城郊的環北路飈一圈。發動機顫動的聲音如蜂羣嗡嗡,風景在倒退。我喜歡飈車的感覺,並非速度與激情,而是因爲速度快你只能把自己完全放空,人與車達成共識成爲一體,人即是車,車即是人。這種放空的感覺很爽很嗨,一如聽搖滾完全進入的感受一樣。我果然遺傳了我那死去老爸的一切,機車與搖滾是我存在的意義,難怪我老媽每次這麼憤恨地罵我。

我老爸死於一次飈車,在我初中畢業那年。老爸倒在地上時,口中的鮮血如柱噴灑出來,那一刻我的血液頃刻變冷,凝結,如果那次不是我慫恿說想去看他飈車,也許他就不會出去也不會出事。我老爸很溫暖與慈愛,他曾是樂隊的鼓手,經常抱着我教我打架子鼓。我媽希望我學芭蕾舞,說女孩子學芭蕾能塑造體型培養氣質。可我對芭蕾沒有興趣,反而對架子鼓情有獨鍾。自從我爸出事後,我媽就不許我碰架子鼓,更別說機車。我問我爸,賽車是什麼感覺,我爸說,是長了翅膀的感覺,是飛一樣的感覺。讀大專時我自己學會了機車,車子是找體育老師借的,被我媽知道後,以斷我伙食費威脅。但她的威脅沒用,我找同學借錢去學打碟,很快學會,在夜店上班,自己掙錢養自己。

我飈車回來,到地下室,準備修改幾處混音,沒有多久,他回來了。他站在燈下,鼻子與嘴角有淤青與血漬。捱打了?是該打,打一頓說不定清醒一點。他眼中沒有怒火只有悲傷,問我,我是不是很渣?我點點頭,確實很渣,那個姐姐對你那麼好,你卻傷她那麼深。他雙手捂着臉坐在沙發上沉默不語,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遞給他一顆煙,說說,具體咋回事。他嗓子有些發啞。他說:

我開車去了中心醫院,醫院說她已經出院,我就去了她家。開門的是一個四十來歲男人,不是她。我問那男人,她在不在家。我猜那男人大概是她前男友,因爲她和我提過,她前男友溫文儒雅。那男人沒讓我進門,而是輕輕關上門,示意我們到頂樓去談。到了頂樓,那男人猛地踹了我一腳,把我踹倒在地,又摳着我胸口的衣服,揍了我幾下。我沒還手,我知道自己混蛋,心裏虧。後來那男人停了手,我坐在地上,他坐在頂樓花壇邊沿。他說他早就知道我,他沒有阻止,只要她舒心適意就好,她難得遇到一個讓她舒心適意的人,他沒想到我這麼爛。他說她從小活在父母吵架的陰影裏,爲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每次吵架就把自己關進櫃子裏,養成了自我封閉的性格。父母離婚後,她被母親送到外婆家,舅媽不待見她,表姐欺負她,她能依靠的只有從家裏帶去的毛絨布娃娃。你在她家出入,難道不奇怪爲何她家任何一間房子裏總有一個布娃娃嗎?我說看見了,也問了,她沒有告訴過我。她在我面前從不提過去。他又說,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只有二十八歲,我準備出本詩集,她是責編。她穿着一套黑色短袖在辦公室接待我,全身散發着孤獨的氣息,蒼白的嘴脣連血色也沒有,彷彿一塊冰。我當時產生一個心願,把這塊冰捂熱。我開始正式追求她,她也嘗試着接受我,我們甚至同居了半年,直到我向她求婚。那一天我準備了禮物,買了一束玫瑰花與婚戒,爲了製造浪漫,還買了一打飄燭。晚上我接她下班,去我樓下飯店喫飯,我藉口上洗手間,把我的家佈置了一番,喫完飯邀請她上樓,向她展示我用飄燭擺出的火紅愛心,捧着玫瑰花送給她,打開戒指盒單膝跪地,對她說,寶,嫁給我,我一定一輩子對你好。燭火在她眼中搖曳,她眼中盛滿了驚恐,然後歇斯底里尖叫,打開房門衝出去。等我反應過來衝出去追她時,沒有她。我到了她家,用備用鑰匙打開門,家裏空蕩蕩,沒有人。我打她電話,隱約聽到手機鈴聲,我循着聲音找到臥室,聽到聲音好像從衣櫃裏傳出。我打開衣櫃門,看到她抱着臥室裏的鱷魚枕頭縮在衣櫃裏。平時我會看一些心理學的書籍,我感覺非常不對勁,這分明是創傷應激障礙。我想是我的求婚舉措刺激了她,因爲平時她好好的,只是性子清冷。我抱着她大聲說,不結婚,我們不結婚了,才慢慢地把她的情緒安定下來。第二天我帶她去心理門診開了一些鎮定劑,後來我又約了精神分析醫生給她做羅夏測試、意象對話、催眠,才慢慢了解她的過去。於我而言,她就像一件蛋殼瓷,高貴、通透、薄脆。後來她恢復正常了,她說對不起,給不了我想要的。我說,是我無法點燃你,讓你沒有足夠的安全感。我們分手了。但我一直放心不下她,一直留意她動靜。後來你出現了,我從她臉上看到了和我在一起時沒有的神彩。我想她找到了命定之人,爲她慶幸祝福,儘管那個人不是我。那一天,他們領導說她沒去上班,電話也無人接,打到了我這裏。我在她家門口地毯下找到那片備用鑰匙,還好還在,打開門,臥室裏沒人,她倒在廚房裏。如果再遲一點兒,估計就救不回來了,你說你,還是個人嗎。你以後不要再來了,免得刺激到她,她現在的精神狀態非常不好,每天抱着米奇縮在櫃子裏,不願意出來。我準備帶她去省城療養一段時間。

他說完淚流滿面,看來是真的很後悔。我以爲她不在乎我的,她總是那麼淡淡的,我以爲她只是寂寞了,找個男人平衡一下荷爾蒙,以爲在她眼中我不過是個消解寂寞的玩具,與米奇一樣,喜歡就抱在懷裏玩一會兒,不喜歡了就擱在沙發上。她知道我有女朋友,一點也不喫醋,女粉絲給我打榜,還鼓勵我要善待粉絲,每個粉絲都是爲日後成功打基礎。面對這樣的蠢男人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的腦子被狗吃了嗎。哪個女人會隨便和人上牀,尤其那個姐姐長着一張禁慾系的臉孔,一看就有心理潔癖。

又過了兩天,他的小女友氣急敗壞地來找他,看來又要吵架。我和其他成員識趣地離開地下室,並且關上了玻璃大門,留空間給他們好好吵。我故意落在後面,等貝斯手與鼓手轉彎後立馬返回地下室附近。她小女友不愧是花腔女高音,那高亢的聲音很具穿透力,砸得玻璃門一晃一晃的。當初我就懷疑那個老女人與你非同尋常,你打死不承認還朝我兇。沒想到你還真這麼飢不擇食,那麼老的女人也上,你這不要臉的東西,我那麼愛你,你看看你這樣子,是個什麼玩意兒……

我在拐角處看到他女朋友氣沖沖上樓,又拖着個行禮箱咚咚咚下樓,他像個木頭一樣杵在她身後,跟着她上樓又下樓,跟着出了小區門口,目送他小女友離去,然後又木頭一樣上樓。這一次是我做了小人,出賣了他。是我故意把他一臉傷的緣由找個機會透給了他前女友,他前女友肯定不會放棄這個奚落她的機會。我不喜歡他這小女友,讓他內心雜音太重,一個浮躁的人怎麼能專注於音樂呢。音樂需要專注、寧靜、純粹。

你說,如何用音樂把疫情與愛情聯結起來呢。經過一個多月的修養心神,他總算把心思全部放在了音樂上。現在的他完成了蛻變,從兩段失敗的愛情中走了出來,心性也沉澱了很多,終於從毛毛躁躁的大男孩成長爲一個男人。是那位姐姐慘烈的愛情讓他內心變得深沉豐富細膩,有了深遂的走向。我坐在旋轉吧檯凳上轉了一圈,我想,疫情與愛情,其實都是一種病毒,只是形態不同而已,你可以朝着這個方向去構思,作詞,作曲。歌曲名就叫《毒愛2020》,這可比什麼《戀曲2020》寬闊深遠得多。

三天後,《毒愛2020》初稿完成。五天後譜曲完成。我與他一個字一字推敲,一個一個音符校對,到了元旦節時,這首歌曲總算開始練唱。

一種很強烈的悲哀

街上荒涼的建築訴說疫情無盡的等待

愛情的代價多無奈

病毒面前我們倒下天空與雲朵跟着倒下

誰愛你誰愛我誰的愛情真誠

慾望之火燃燒在眼眸

孤島徹底荒涼了嗎寒冷的月光朗照着我們影子單薄

以後歲月海藻瘋長

誰散落了一地悲傷

瞳中盛滿你的影像

愛情卻再也不回來


一種很強烈的悲哀

愛的波瀾起伏不定我們在愛海尋找與嬉戲載浮載沉

我們被巨大的死亡框定擠壓

情人的眼眸中盛滿慾望

你用沾血衣袖換取愛人最後一眼

你的愛情多麼地狠毒

竟會以生命來做舟揖

鏡頭定格一臉的不捨

而愛情卻再也不回來


我們被巨大的死亡框定擠壓

情人的眼眸盛滿慾望

你用粘血的衣袖完成愛的獻祭

你的愛情多麼地狠毒

竟會以生命來做舟揖

鏡頭定格一臉的傷悲

卻撐不開那陰缺陽明

……

我們被巨大的死亡框定擠壓

情人的眼眸盛滿慾望

你用粘血的衣袖完成愛的獻祭

你的愛情多麼地狠毒

竟會以生命來做舟揖

鏡頭定格一臉的傷悲

卻撐不開那陰缺陽明

………

當他反覆唱“你的愛情多麼地狠毒,竟會以生命來做舟楫,鏡頭定格一臉的傷悲,卻撐不開那陰缺陽明”時,他的眼神是真的悲傷,情緒也非常到位。我不由得鼓掌,我相信,憑這首曲子,我們樂隊一定能開創一個新的紀元。

有一天,我們並排坐在沙發上,我對他說,你以爲你自己很愛那個小女友,與其說愛,不如說是一種嚮往,因爲她科班出身音樂系碩士,而你是半路岀道的雜牌軍。她呢,也未必真的愛你,只是一場疫情把她推向了你。其實我很羨慕那位姐姐,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愛一個人,不過那樣悽豔的美真不適應我們這個時代,就應該高傲地絕版。

我從沙發上挪身,坐到吧檯凳上轉了一圈,拿出手機給他發微信。我們結婚吧。彼此不相愛,才能互利互惠,這纔是雙贏。他似乎思忖了一下,答覆我,好。我們準備趕在春節前去民政局領結婚證。我不是嫁給他,而是嫁給搖滾與音樂。他不是娶我,而是要埋葬掉過去,娶一個未來。各取所需才叫天作之合。我們簽訂了一個婚內協議:尊重彼此的邊界,讓渡彼此的自由。

兩年後

她拖着曳地的晚禮服從維也納歌劇院走出來,就被記者包圍。報紙上報道說她是天籟之音,業界稱她爲黃皮膚百靈鳥。一個高大的奧地利青年男子及時解救了她,她上了他的車。親愛的,我們去多瑙河泛舟吧。好的,親愛的。她的眼眸閃閃發亮,這纔是她理想中的高純度的愛情。

月亮城六棟十五樓,陽臺的支架上爬滿了紫藤花,他在修理花葉,她坐在藤椅上看書。他想,現在這樣挺好的,結不結婚有什麼關係,他守着她就可以。他問,你在看什麼書。她說,科塔薩爾《萬火歸一》。你最喜歡哪篇?他坐到了她對面藤椅裏。她想了想,《克拉拉小姐》。我最喜歡《南方高速》,那種偶然與必然之間牽聯,讓人震撼。他說。

太陽城七棟十六樓。他準備賣掉這套房子,這次回來是約了中介看房。這兩年疫情依然繼續,並未清零,回來的時候太陽城廣場很多人排長龍做核酸檢測,還有學生背古詩做核酸。在我們的努力下“野牛”搖滾樂團火了,《毒愛2020》街頭巷尾都在播放,人人會唱。因爲疫情,因爲愛情。我現在是經紀人也音樂製作人。我對他說,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位姐姐。他搖了搖頭。

其實我昨天在兩個小區之間的小花園看見她與他。他有一剎那愣神,隨即恢復。她看見我,根本沒表情,好像我是路人甲。我與他打了個招呼,他悄聲說,醫生說她選擇性遺忘了些事情。我看見她挽着他的手臂,眼睛望着他,臉上有輕淺的笑。我想起她曾經也是這樣望着我可惜那時我並不懂。我在新聞上看到過小八爪魚,她很高雅,也很完美。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