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梦

文/羊君小二


  序幕

  读小学的时候,我和一个女同学一起去看班主任李老师,遇到了李老师的妈妈,叫纪秋琴,她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蛇眼睛”的梦。

  当时正值盛夏时分,外边的太阳正在缓慢地爬下山去,橘红色的光透过玻璃窗撒在了木桌上,沙发上。这个稍年老的妇人喝了一口茶,几秒钟后,开始了一场跨越几十年的回忆。

  (一)

  那时候我还年轻,二十多岁,就是像你们李老师那样的年纪。

  我在高中学校上课,我是历史老师,当时学校发了新的报纸后,我会带到班上,让同学们相互传阅。

  我还记得,那天报纸的头版很奇怪,上面是一张古老礼堂的照片,标题大意是东北某地区发现了神奇礼堂,我之所以对它记忆深刻,是因为我们学校也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只不过规格比较小,更加破旧,已被视为危房,旁人不得靠近。

  很显然,学校里的人都没注意到这座礼堂,因为它实在太破旧了,仿佛已经融进了那一片声势浩荡的爬山虎瀑布里。

  那天是历史自习课,当报纸传阅到一个女孩那里时,我注意到她眼里的愤怒,她盯着报纸头版上的礼堂一言不发,而报纸两边已被她捏得紧紧的。

  女孩平时在班上是乖巧害羞的,那种表情,着实不应该出现在她的脸上,只有一种可能,在她身上发生了不好的事。

  报纸只在女孩手上停留了几分钟,而后继续在班上传阅着,最后科代表把报纸放回了讲台上。

  我整理了一下刚批改完的试卷,咳嗽了两声,随即说道:“这次月考,咱们班同学的历史考得不错,考得最好的是……”我说出了女孩的名字,全班开始鼓掌。

  我挥手示意,掌声慢慢地停下来了,紧接着我叫了几次女孩儿的名字,她都没有回答,反而偏着头,盯着外面被爬山虎包裹的礼堂。

  最后,在同桌的提醒下,她才回过头,一阵风从窗户那儿吹来,吹开了她厚重的刘海,于是,我看见了她额头上的青肿。

  “额头怎么了?”我问道。

  女孩儿连忙用手按住刘海,解释道:“老师,我是夜里不小心磕在墙上了。”

  当时,我竟然不合时宜地同她开起了玩笑,笑嘻嘻地说道:“那你可得让你爸给你买点维生素A了。”我知道她的家庭情况,父亲在一家工厂打工,母亲因为家里实在太贫穷了,在女孩儿一岁的时候,便离家出走了。

  当我讲完那句话后,便开始后悔,不过只持续了一会儿,因为全班同学开始了哄堂大笑,就连女孩儿本身,也低下头,露出羞怯的笑。

  这件事自然被我放到了脑后,现在想来,是我太大意了,等事情出现转机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

  我那天闲来无事,开始整理桌子,一份报纸从教师用书里掉出来,头版正是那个奇异的礼堂。令我诧异的是,图片旁边写了一首诗:“雨停放风筝,气流穿五指。烟火在白日,天籁谷无境。”

  我认得那娟秀的字迹,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那个女孩儿的。

  我觉得女孩儿肯定在向我传递什么,只是我一时半会儿无法理解,于是便收拾好东西,赶往她家,打算借以家访的名义,直接从她那里获得信息。

  结果还没走到她家,便看见他爸举着一根木棒,在河边追着要打她,女孩尖叫着,左右躲闪。

  我扔下包,跑上去阻止,但是我个头太小,一下子被他爸撂倒在河岸上,等我爬起来时,就看见女孩儿他爸直接把她推进河里了。

  前两天刚下过雨,河水湍急,深处可没胸,且河底下的石头又滑又腻,我顾不及,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头扎进河里,把女孩儿抱住以后,一点一点向岸边游去。

  我抱着奄奄一息的女孩儿刚从河里站起来,便看见他爸气势汹汹地拿着刀朝我们走来,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很诡异,狭长,就像是蛇的眼睛。

  他爸扑过来,不料踩到了湿滑的鹅卵石,一下子摔倒了,刀滚到了一边,我趁机把女孩儿扶到河岸上,急急忙忙地掏出包里的小刀打算防身,小刀还没抽出来,头就被重物击中,“嗡嗡嗡”地响起来。

  我迷糊间看到了他手里的木棒,上面带着血,那是我的血,一滴一滴地砸在鹅卵石上,我眼里露出恐惧,挣扎着往后爬去。

  慢慢地,我的手触碰到了冰凉的水,顿时冷静下来,想起了在河边可能还有他弄丢的那把尖刀,眼神瞥过去,果不其然,那刀落在了一块鹅卵石上面,正闪着白光。

  所以,当他下一棒子挥向我时,我跳了起来,冲到那块鹅卵石那儿,右手高举尖刀防卫,他一下子扑过来,刀直接插在了他的心脏上,而后,他倒下去了,所以我误杀了女孩儿的父亲。

    (二)

  我丢掉了刀,正当我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时,旁边响起了“嘶嘶嘶”的响声。

  他并没有彻底倒下,反而朝我扑过来准备下一轮撕咬,这一次,我咬牙切齿地捡起了木棒挥舞着,擡起头的瞬间,却一眼看见了插在他胸口的尖刀,顿时手上没了力气,同时也注意到了他手腕上的纹身,一个三角形,中央是圆形和一条黑色竖线。

  木棒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再次陷入了绝境,眼睁睁地看着他朝我咬来,黑影越来越大,随着“砰”的一个撞击声,光亮重新铺设在我脸上。

  我努力爬起来,看见那女孩儿把他撞倒在一旁,用手臂努力压制着他,奈何力气太小,很快被反扣在地上,躺在了他身下,左右躲避他的撕咬。那是我的学生,我的学生啊!

  头顶伤口的血不断向下流着,有的流进了我的眼睛,模糊了视野,我用手掌抹了一把脸,快步跑过去,抱起一块大石头,砸在了他的头上,终于,那具躯体没有了动弹。

  女孩儿大声哭着从躯体下面爬出来,我不知道,她是为父亲离世而哭,还是庆幸自己活着而哭,也许二者都有。

  不管怎样,我们当时杀掉的,已经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人”了,他已经变异,在短短的十分钟内,如同野兽一般,无差别地攻击普通人。

  我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我和女孩儿合力把他推到河里,看着躯体一沉一浮地随波远去,女孩儿流下了泪水。

  女孩儿全身哆嗦着,我已经没有办法把她丢回她的家了,她跟着我回到学校的职工宿舍里,一路上,我不敢问,是否她对于我亲手杀掉她父亲这件事,充满仇恨。

  到了宿舍,我掏出钥匙同样哆哆嗦嗦地开门,试了好几次都不行,就是这只右手啊,这只弱小的右手刚才残酷地结束了别人的生命。

  女孩儿缓缓地把她的左手搁在我的手臂上,我擡头看见了她柔和的眼神,这才停止颤抖,打开了门。

  我进门后,发现女孩儿并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她怔怔地站在门外,似乎在考虑某件重大的事。

  她身上白色的衬衣已经粘满血污,小小的脸上没有半丝血色,她抿着嘴,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就那样一直站在门口。

  突然,一行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过,她轻轻地喊了一声:“老师!”

  我承认,当时听到这一声,着实心痛了,我决心要保护她,直至她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她举起左手,我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我把她拉进宿舍,扯开衬衣,果然,左手小臂上有一处撕裂的伤口,大概有五厘米长。

  “他咬的?”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女孩儿低下头,轻轻地吱了一声“嗯”。

  我愣了愣,慌乱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我很快从隔壁数学老师那儿找来纱布和酒精,给女孩儿消毒包扎好。

  等放下最后一个粘满血迹的棉球后,我的头脑已搅成一团,但还是把双手放在女孩儿的手上,看着她清澈的瞳孔,郑重其事地承诺道:“你放心,老师不会弃你不顾的,永远不会。”

  然而,事情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它开始走向了不可逆的结局。

  大概是傍晚七八点钟的时候,有人在敲门,听那浑厚的男声,我猜来人是隔壁的数学老师。

  在开门前,我照了照镜子,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脸上尽管有细微的伤口,我猜这近视的数学老师大概也是看不见的,再看看,神色正常,眼睛里没有恐惧,一切都很好。

  我打开了门,一眼便看到数学老师满头大汗,说是村民在河滩上发现了一条大蛇,上面插着一把尖刀,还能扭动身体,叫我去看热闹。

  我看着眼前像小孩儿般手舞足蹈的数学老师,再联想到他在课堂上一本正经的模样,有点哭笑不得,暂时忘却了恐惧和悲愤。

  我很快回过神来,一下子就明白那条大蛇是怎么回事了。

  我回头一看,女孩儿已经窝在我的单人床上睡着了,脸庞恬静,长发轻柔地摊在她的耳朵两侧。

  我穿上外套,取出柜子里的纱巾蒙住嘴巴,轻轻地关上门跟着数学老师出去了。突然想到什么,停下来对数学老师问道:“上学期,你不是没收了学生两把很长的管制刀具吗?”

  “嗯,怎么了?”数学老师满脸狐疑地看着我。

  “它们在哪儿?”我问道。

  “送给王屠夫了,怎么,你要用啊?作为老师,怎么能拿那种东西呢?”数学老师急急地跟在我后面。

  (三)

  我抄近路找到了那家猪肉店,恰好碰见王屠夫举着水管在冲洗摊位,急忙用手肘捅了捅数学老师,他扶了扶眼镜,不情不愿地往前探了探脖子,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王屠夫听力喜人,很快转过头,尽管满脸疲惫,还是堆着笑:“老师,你们怎么来了?是王北川不听话吗?”

  当王屠夫转过身的时候,那水管正对着数学老师和我,喷了我们一身的水,王屠夫大失神色,扔掉了水管,手忙脚乱地跑过来问我们:“有事没?有事没?”

  我再次用手肘捅了捅数学老师,他笑了笑说:“这个,还真有一件事,就一个月前,送您的两把……”

  “哦,这个呀!您等等,马上来。”王屠夫冲进店铺,不久里面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剩下我和只说了半截话的数学老师,站在一滩清水上面面相觑。

  王屠夫很快把一件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抱出来了,他把它递给数学老师,爽朗地问道:“您是想要回它们吧?”

  “你怎么知道呀?”数学老师抹了抹额头上的清水,接过了包裹。

  “前些天有人来店铺,说您以后会用到这东西,叫我不要给糟蹋了,当然……给了我一点钱。”王屠夫笑了笑,露出一口泛黄的牙齿。

  当时,我太着急了,没办法停下来细细地听王屠夫讲述那些关于神秘人物的事情,索性当着他俩的面拆开了报纸,那是两把锃亮的长刀。

  “咦,这跟我上学期没收的刀具有点不一样呀?”数学老师弯下腰,仔细瞅了瞅。

  “哪里不一样?”我不耐烦地问道。

  “刀刃。没收的那两把,刀刃很钝;而现在的,很锋利。”

  “哦,观察能力可以嘛,有两把刷子。”我看了看手表,时间不够了,很烦躁,于是开始嘲讽起数学老师来。

  “两位老师,不妨听我讲一讲,这刀我磨了一下的,所以嘛……自然变锋利了。”王屠夫见战火即将燃烧,便插了一句。

  我礼貌地朝王屠夫笑了笑,随即把其中一把长刀塞进了数学老师的手里。

  “作为老师,怎么能拿这种东西呢?”数学老师又开始絮叨起来。

  “你懂个屁,也许明天你就当不成老师了,保命要紧!”我白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数学老师镇定下来,紧紧地握住长刀。

  “那条大蛇有问题。”我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摸了摸长刀,一擡头,便看见了天空悬吊着的一轮白月,如高堂明镜般照着我的脸。对于未知的谜团,我抱以所有的悲愤,疼痛,唾弃来面对它。

  它们全部交织在一起,刹那间,一阵刺骨的寒意从湿透的衣服里传来,不禁让我咬紧了牙冠,握好了一轮长刀。

  “尽管来吧!”我对着黑暗吼道。

  当我和数学老师提着刀跑到河滩的时候,大蛇仍在挣扎,扭作一团发出“嘶嘶”的声音,离他最近的是几个壮汉,外面则围着十几个村民。

  我用头巾蒙住口,把长刀藏在身后,思考着接下来如何疏散村民。

  这时候,一个壮汉从里面退出来,包围圈突然露出一个豁口,那蛇一看见我,激动起来,增大了扭动幅度,猛然撞开人群朝我迅速地窜过来。

  我抽出刀,右手紧握刀柄,细密的冷汗从额头冒出来,近了,诡异的眼睛越来越近了,十米,八米,三米……我举起刀一下子挥了过去。

  过了一秒后,从断口处涌出的绿色液体开始四处喷溅,我连忙后退几步,侧过身的同时掀起头巾遮蔽,不可避免,一些绿色液体还是“嗒嗒嗒”地溅落在头巾上面,很快晕开,它同头巾本来的暗灰颜色混杂在一起,显得更加污浊。

  无头蛇还在扭动,我避开喷溅的绿色血液,为了以绝后患,绕到它的后面,举起长刀,咬着牙把蛇斩成很多段。

  如果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当时的我一定很恐怖,举起刀奋力挥下去,仿佛斩断的只是一根超大胡萝卜。而我,已经没有心思去在意旁观者的想法了,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彻底毁灭眼前的这个怪物!

  于是,我刺杀了它。

  第三次。

  (四)

  等完成这一切后,我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河滩上,呆滞地看着河滩上的景象,大口喘着气,力图使思维回到现实中。

  我努力擡起头,看见了旁边的村民,他们木讷地站在那儿,与我一样,有着空洞呆滞的眼神,我们麻木地静观着一切,时间仿佛也在那一刻停滞了:河水冻结,血液凝固,鹅卵石与村民,皆如石雕一般被嵌在河岸上。

  “哗哗哗——”河水发出破碎的声音,撕裂了这幅安静的油画,继续展现着它滔滔不绝向远方奔去的姿势,村民扭动了一下脖子,翻动了一下眼皮,发条一样,开启了整出大戏。

  “哗哗哗——”如雷的声音瞬间响起来,一浪接一浪。

  他们竟然微笑着对我鼓起了掌,仿佛我是英雄归来一般,他们那有节奏的掌声,震得我耳膜疼,老师的本能促使我笨拙地站起来,擡起手示意停止,我说:“你们得尽快离开这里了。”

  一个长得类似于村长的中年人站了出来,恭敬地对我说:“小女子不错嘛,你来之前,我们还在焦头烂额地想办法,怎么解决这条大蛇呢。这不你一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嘛。感谢感谢!”

  中年人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而我的刀,也不知何时,不声不响地掉落了。

  这时,空气中逐渐升腾起一股粘稠的腥臭味,越来越浓郁,我皱了皱鼻子,但周围人似乎对此毫无反应。也许是我离肉块太近了的缘故吧,我想。

  “大家去分肉吧!”随着中年人的一声令下,旁边的人如释重负,高高兴兴地掏出塑料袋子或篮子,争着抢着去捡拾地上的肉块。

  我受到了惊天动地的震撼,一阵恶心涌上喉咙,大脑如被一双铁手禁锢,神经越来越紧绷。

  我再一次重复说道:“不要吃!有寄生虫,要把它掩埋。请你们尽快离开这里。”

  周围村民很高兴,压根听不见我说的什么,依旧埋着头弯着腰争抢肉块,不顾手上沾着的血,一直捡一直捡,宛若小孩上山捡拾几朵蘑菇那般自然,最后导致塑料袋和篮子越来越沉,提手变了形,紧跟着人脸也变了形。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下一秒,疯了一般地把他们的塑料袋、篮子抢过来,愤怒地扔进河水里,转过身对他们吼着“不要捡”。

  他们不听,说:“怎么,你想独吞?”

  当然,我不可能说出我所知道的真相。我就站在此处,却眼睁睁地见证着事态变得越发的难以把握。

  一个男人仍弯着腰,伸手捞岸边没有被河水冲走的肉块,他费尽心思伸直了右手,才抓起来一块,甩了甩上面的水,把它塞进了满满当当的篮子里,右手扶着腰,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我看着他的笑以及那一篮子的肉块,心中愤懑不平,趁着他失神之际,冲上去一把夺过篮子,“哗啦哗啦”的声音响起,肉块掉落进水里,然后全部随着滚滚河水一起一伏地漂流走了。

  “嗯。”我的喉咙里涌出一声闷响,一阵剧痛从后背升起,回过头,一眼便看见男人瞪着眼,他急疯了,握紧拳头,小臂上青筋暴起,下一拳直接砸在我的肩膀上,仍不解气,再怒气冲冲地一把推倒我,随即骂骂咧咧地跳进河水里,去抢救离他最近的一块肉。

  我跪下来,双手摁在硌人的石头上,看着提着肉块一散而去的人们,眼泪瞬间充盈了眼眶。

  (五)

  很快,河滩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数学老师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双唇紧抿,轻轻地搀扶起我的胳膊,拉着我站起来。

  我们什么都没说,刚才发生的一切太过突然,也许对于数学老师来说,更是一件震惊他一生的事。

  他转过身快步往前走去,右手仍然提着那把长刀,刀面干干净净,映射出微弱的光。

  “喂,慢点走,我有话跟你说。”我抹了抹眼泪,跟在他后面。

  “说吧。”他的语气里散发出难以置信的疲惫。

  “那蛇已经被我杀掉三次了。”

  “什么!”数学老师停下来看着我,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开始是人,后来是它;开始我惊恐,后来越来越觉得有问题,琢磨不透。”

  “种子在变化。”

  “种子?”我皱紧眉头问道。

  “是围观的人说的。”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人就站在我身后,默默地说了这一句,声音及语气都很普通平淡,我转过身,后面同样是普通平淡的人。他们簇拥在一起看热闹,躲在后面,像我一样,与那条巨蛇以及你,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面对这么多的人,我无法判断那是谁说的话。”

  “一个普通平淡的人?”我又重复了一遍。

  问题接踵而至,众多疑惑萦绕在我的脑际,像黑鱼一样在大脑皮层里窜来窜去,我觉察出脑袋开始微微炸裂,耳朵里也有嗡嗡的响声,举起右手猛的拍了脑袋一记,它似乎瞬间变得清晰起来——是的,我得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村,这个镇。

  我提着长刀在微弱的月光下小跑着,乡村小路不平坦,稍有坑洼,一不小心,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数学老师拉了我一下,说:“不要慌。”

  等我们回到教职工宿舍时,已是深夜,我小心翼翼地推开宿舍的木门,女孩儿在月光下熟睡着,姿态仍保持着原样,我坐在床边,注意到她的眼皮在颤动,也许是在做噩梦吧。

  我把她身上的被子往上扯了扯,一侧头,发现一行清泪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

  我趴在床边,慎重地握着她的手,心中默默念到,孩子,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个能够安定入睡的夜晚了。

  (六)

  第二天清晨,在一股异样香气的刺激下,我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看着阳光下熟悉亲切的房间,恍若隔世,想着如果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该是多好呀。

  可那香气却时刻提醒着我,事情已经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了。

  香气越来越浓烈,它们严严实实地塞进了这个又小又拥挤的房间,我打开窗户,扑面而来的也是这种香气,不同之处,它更为剧烈,仿佛一场暴雪,一夜之间,浩浩荡荡地覆盖在这座小镇上。

  我关好了窗户,考虑到昨天深夜发生的事,我想我已经为这股香气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了。

  我从柜子里找出牛奶和面包,唤醒睡梦中的女孩儿,她伸了一个懒腰,缓缓从被窝里爬出来,对我笑了笑,突然,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惊恐地对我说:“老师,我闻到了……”

  我急忙放下手中的面包和牛奶,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你知道的,学校门前的小餐馆经常熬大骨汤,这就是那普通的香味。”

  女孩儿皱起鼻子,使劲地嗅了两下后,半信半疑地问道:“真的吗?”

  我抿着嘴,坚定地看着她,缓缓地点了两下头。

  我迅速地吃完早饭后,披好外套,看了一眼正在吃早饭的女孩儿,沉吟片刻说道:“我出去逛逛,你就在这儿休息,好吗?”

  “嗯嗯。”女孩儿咽下一口面包,对我笑了笑。

  我扣上外套的扣子,关好门,这时戴着帽子的数学老师从隔壁窗户探出头来,神色严肃地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暂时不需要,如果你有空,帮我多看看女孩,陪她说说话。”我坚定地对他说。

  一步一步下楼,时间过得好慢,这是周末,学校里除了家远留校的老师,剩下的就是一个照门的大爷了,他握着扫帚扫操场,校门很早就被打开了,我与大爷打了一个照面,便朝着学校旁边熟悉的街道走去。

  整条街道非常安静,小餐馆还开着,店里没有人,老板也不知所踪,门口的大锅里不知炖煮着什么白汤,有肉块在汤里一起一伏。

  越往前走,香气越浓烈,两旁住户似乎在同一时间都在炖煮某样东西。我走到一家小卖部的门口,有个中年人正扔出两个带着绿色液体的篮子,一见到我,露出凶狠的眼神,见我没反应,紧接着便骂骂咧咧地进了门,“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突然意识到,整条街的人似乎都受了蛊惑,锅里煮的,十有八九就是昨晚斩断成截的蛇肉。

  我挨家挨户地敲门,趴在门上大吼着不要吃那肉,有一家人被闹烦心了,男主人索性端着碗走出来,鼓着腮帮子咀嚼着肉,顺便从碗里夹出一块粉红色的带着血丝的肉伸到我面前,问道:“你看,我都吃了两碗了,有什么没有嘛!来,你们尝尝,我不信会变成鬼!”

  我愣愣地看着男人狭长的瞳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于是,他骂骂咧咧地进了门。

  我回头,露出诧异的神情来,原来女孩儿一直站在我身后,她的泪水涌出眼眶,啜泣着对我说:“老师,他们在吃我爸吗?”

  我一看,她瞳孔已经开始涣散,眼睛变得狭长起来,我一把把她抱在怀里,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没有,你现在没事吧?”

  女孩儿抽抽搭搭地回答:“没事。”

  我松了一口气,义不容辞地说道:“走,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那一瞬间,离开骤然变得刻不容缓了,我对这座小镇的留恋竟然一下子荡然无存。

  (七)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给女孩儿买了一副墨镜,给她戴上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着说:“老师,墨镜好看。”

  其实,女孩儿已经从镜子中瞥见了自己变异的眼睛了,她顿了顿恳求道:“老师,如果我变成我爸那个模样,请杀了我,但不要吃我,吃了不好。”

  我嘴唇颤抖着说:”好的。”

  我们回到宿舍,随即,我问她家里是否有什么重要东西需要带走。

  她说,没了,只要把她带走就好啦。

  我正埋着头收拾东西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敲门声短促剧烈,女孩儿打开门,数学老师一下子冲进来,吼道:“快走!外面出现了好多大蛇!”

  刚走到楼梯口,便看见一条巨蛇缠着一个中年人,中年人硬生生地举起右手臂,想要抓住扶手站起来,即使张大口喘着气,但脸色依旧因缺氧而青紫,我很愤怒,举着刀想上去救他。

  数学老师拉了我一下,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在我们僵持的短暂时刻,殊不知,在我们头顶的房梁上正悬吊着一条青色巨蛇,在蜘蛛网之中,吐着腥红的信子。

  一滴液体滴落在我的肩膀上,那凉意瞬间从上至下浸满了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就在我擡头的那一瞬间,我被推到一旁,下一秒,绿色的液体喷射在旁边走廊的墙上,数学老师收了刀,他的脚下躺着还在扭曲挣扎的巨蛇,巨蛇发出呜咽的如同小儿哭泣的声音。

  “沙沙沙”。

  物体摩擦地面砂石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趴在二楼栏杆往下张望,越来越多的巨蛇聚集在院子中央,盘成一团。无辜的人被蛇缠绕,面孔青紫,圆目怒睁。最远处有一条巨蛇,张开血盆大口,正在吞食一头小牛。还有的大蛇在吞噬其他蛇,试图变得更长。

  我和女孩都倚着栏杆剧烈地呕吐了。

  我们退回屋子,用柜子抵住门,返回后窗,后面是小块农田,再远处有一片树林,在农田和树林里,肉眼暂时看不见巨蛇的身影。

  突然,门外响起猛烈的撞击声,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我们被灰尘呛得咳嗽,跪着扯下床单,用剪刀把它剪成布条,拧成绳索,一头系在床脚,另一头被扔到了外面。我们从后窗依次爬下去,临走前数学老师把藏在床底下的大刀拖出来,分给我,嘱咐着一人一把随身携带。

  “咚”的一下子,我的双脚触地,踏实的感觉从脚上传来。

  我握着女孩儿的手,带着她快步穿行在田埂上,手心感受到一阵冰凉,回头看一看她,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了血色。

  我不敢摘下她的墨镜,也许是意识到我的一丝惊恐,女孩儿以不舒服为理由松开了手,接着絮絮叨叨地岔开话题,说着以前的事。

  “我爸以前,在一家工厂工作过。”她扶了扶墨镜,继续说道,“在某个周六的清晨,屋外竟然响起了敲门声。我开了门,看到了下了夜班回来的他,他说钥匙不知怎么丢了。我也没在意,打来洗脸水,在他挽起袖子洗脸的时候,我瞥见了他手臂上有一块儿灼烧的痕迹。然后他说,让我好好学习,他挣了一笔大钱。”

  “后来怎么了?”我看到女孩儿咬了咬嘴唇。

  “他叫我考虑一下,第二天跟着他去学校的旧礼堂办个事。”女孩儿低下迷迷蒙蒙的眼睛,小声地说道,“我同意了,所以……也许事情从那时候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如果什么都得用眼睛看得到才行的话,那么现在,我是彻底陷入迷雾之中了。

  很快,我们排成一列,驼着背径直穿过那片稀稀落落的小树林,快要跨上那条通往小镇的柏油路上时,数学老师把我们拽回到乱草丛中。

  “前面有人!”数学老师小声嘀咕着。

  (八)

  我们趴在草丛上,冒出个头,看着就在不远处的路上,有几个男人在痛苦奔跑,他们绝望地挥舞着双手,大声呼喊着,他们身后跟着一条青花大蛇,吐着信子,蜿蜒前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蛇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二十米,十米,五米……

  一个男人停在路边的一棵树下,迅速攀爬上树顶,藏在一把树叶后面。他听到“沙沙沙”的声音已经迫近,面无人色地抱紧树干,紧闭双眼,嘴唇哆嗦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把眼前所有噩梦关在外面……

  救还是不救,我该怎么办?我盯着远处的黑影,放慢了呼吸,右手紧紧握着大刀,在白日下凝视着这场血腥悲剧,却又无能为力,在我恍惚之间,双耳听见风呼呼的嘶喊,一片黄沙腾起,它闪着金灿灿的光形成漩涡,中央似乎有一双眼睛盯住了我,随着几声惨叫过后,时空便陷入了无限的缄默。

  我半张着嘴,感觉传到耳朵里的杂音消失了,空了,眼前的杂草和马路也逐渐发白,出现了一束亮光,特别耀眼的亮光,像烟花一样,刹那间,光如流星一般掉落下来,大地被光烧焦。

  这时候,数学老师转过头来,似乎在对我说些什么。

  我呆滞地看着数学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完全听不见他说的话。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终于意识到我的置身事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这才从寂静中抽离出来。

  “蛇走了。”数学老师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它饱了,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追来,我们赶路吧。”

  果然,“簌簌簌”的声音由大变小,我站起来挺直了腰背,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再看看柏油路,除了一片片深色的污迹,以及距离我们很近的地方,遗漏的几双鞋子和几件行李特别扎眼以外,地上什么都没有了,光秃秃的。

  “你刚才很不对劲。”数学老师扶了扶眼镜。

  “可能是出现了应激反应。”我有点不自在,换了一只手握住长刀。

  “希望是吧。”数学老师挥舞着长刀,砍掉了脚下的一棵小树。

  为了能有一点掩护,不引起蛇的注意,我们一直穿梭在柏油马路下的草丛里,每穿过一片杂草,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们不清楚蛇的听力是否优于视力,只是我们不敢再轻易涉足那条遍布血迹的柏油马路。

  “轰隆隆”的雷声从头顶传来,我擡头看见了我再熟悉不过的天空,乌云已经开始层层叠叠地压过来了。

  “要下雨了。”我伸手接住了一两滴雨水,想了想,还是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随着一阵雷鸣,远处草丛出现了起伏的波纹,明暗交替,距离越来越近,数学老师眉头紧蹙,双手握紧刀柄,突然“啪”的一声,一片绿色的液体从土地喷出来,一个黑色的影子飞了出去。

  “是蛇吗?”我问道。

  “是的。”数学老师的嘴唇一下子变白,突然往后倒去,他用手指着腿说,“快,砍掉它。”

  我急忙蹲下来,看见他的左腿上有两个小孔,正汩汩地往外流血。

  “快,砍掉它。”数学老师的咆哮声再次传来。

  “是捕兽夹。”我拆掉了他腿上的捕兽夹,小声说道,“不是那蛇咬的。”

  数学老师坐了起来,尴尬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我搀扶着数学老师,继续昏天昏地赶路,竟然很快走出了草丛,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小镇,期间女孩儿一直默默地跟在我们后面,她抱着两把长刀。

  穿过了狭窄的小巷后,我们来到安静的街道上,这时候,写着“铁路局招待所”牌子的高大老建筑,便赫然出现在街道的尽头。

  “去那里。”数学老师昂起头,擡起手,指了指牌子。

  现已接近傍晚,乌云密布的天空不见了,血红色的太阳挂在房子顶上,要落不落。时光在这里,仿佛被安上了生锈的齿轮,“咯吱咯吱”地慢慢流逝着。

  空旷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荒凉的风从街头吹到街尾,两边则是门锁紧闭的店铺,有几只猫各自冷漠地蹲坐在自家店铺门口的破沙发上,头也不转,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盯着我们,仿佛是在审视犯人。

  数学老师腿上的血已经凝固了,深褐色的裤子粘在小腿上面了,他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歇一会儿,以缓解布料牵扯伤口带来的疼痛。女孩儿走在前面,我搀扶着数学老师,不过百来米的距离硬是走了十多分钟。

  “我们到了,不用走了。”我在一扇大铁门面前停下来。

  女孩儿戴着墨镜,抱着两把长刀转过身看着我。这时候,她的手猛地颤抖一下,我不确定让她持有刀是否正确,尽管我相信她,但我还是潜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九)

  铁路局招待所——作为小镇唯一一栋气派的建筑坐落在街道尽头,前面是雕花铁制大门,外观古朴陈旧,旁边是高耸的红砖墙,对面是鳞次栉比的餐饮店,玻璃窗和玻璃门都保持着完整。

  偌大的铁门已被关上了,它静静地立在那儿,女孩儿放下两把大刀,走上前,我正想叫住她,只见她突然踩着雕花铁门的空格处,抓着铁条,一步一步爬上去了。

  她翻过高耸的铁门,往下挪了几步后,跳了下去,她从地上捡起一小截铁丝,插进锁眼,捅了几次,“砰”的一声门打开了。

  招待所入口处是一扇样式简单但厚重的木门,同样紧锁着,旁边的窗户也紧闭着,女孩儿只好故技重施,蹲在木门前,用铁丝打开门。在此期间,我尽量掩饰住我的诧异,以免对她造成不必要的刺激。

  “吱”的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了,里面昏暗一片,唯有靠近窗户的沙发上铺着血红色的一片光,光线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在移动。

  我们踏进了这间略显简朴的屋子,待眼睛适应了昏暗以后,便谨慎地把揹包靠在墙角。

  我靠着大门,拉着女孩儿的手站了一会儿,对面钟表的指针指向六时十五分。大厅里没有丝毫动静,我能感受到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某个物体正在缓缓移动。

  数学老师转到我的旁边,一瘸一拐地走去检查两侧屋子的情况,过了一会儿,他从厨房走出来,右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示意安全,左手还提着一个急救箱。

  他朝窗户边走去,彻底的放松使他一不小心被卷了边儿的地毯绊倒,一个踉跄摔倒在了沙发上,左腿也许磕在了旁边的木茶几上,他的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

  太阳光已经从沙发挪到了旁边的茶几上了,颜色被稀释成淡红色,我转身看了看女孩儿,她的脸色越发苍白,我扶着她走到沙发那里休息,她坐在那儿歪着头。

  安顿好女孩儿后,我捡起地上的急救箱,打开盖子看了看,里面有一瓶碘伏,几包棉签,几包纱布和一卷绷带。

  我让数学老师把左腿搭在几个靠垫上,我蹲下来,拧开碘伏的盖子,直接把碘伏倾倒在他的腿上,然后用棉签擦干,数学老师小声叫了一下,我没停下来,接着把以上动作重复了三次。

  我继续一声不响地用棉签擦干碘伏,接着在伤口上盖了一块纱布,旁边的女孩儿则闭上眼,安安静静地休息,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寂静,数学老师俯下身子,轻声说道:“你的头皮屑,挺多啊!”

  随后又是一片寂静,我挺直身体,绑好了绷带,非常小声地说:“我知道。”

  包扎结束后,数学老师左腿的痛苦似乎顿时消失了,他找到了挣脱的方向,皱着眉头对我说,我们一定得离开这个小镇!

  女孩儿从浅浅的睡眠中惊醒了,我有些责备地看了数学老师一眼,没有说什么,随即便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其实并不比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多,我们像苍蝇一样,已经陷入了一滩浓稠的血泊里,无法挣脱。

  我们三个人并排躺在沙发上,忧郁地望着对面的壁炉,以及壁炉上的一幅油画,阳光在慢慢地消失,我们则慢慢地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等阳光彻底消失以后,我站起来打开了灯,眼前出现一片光晕,我揉了揉眼睛,恍惚之间注意到二楼有一个黑影闪过,不过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深究的想法已经被打到粉碎。

  我们从厨房的冰箱里找到几瓶矿泉水和十几块压缩饼干,坐在沙发上喝掉了大半瓶水,然后把剩下的东西通通装在揹包里。

  “吱”的一声,楼上的门缓缓打开了,紧接着传来衣服与楼梯摩擦的声音,我挺直身体站了起来,握着长刀擡头望去,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从黑暗中渐渐飘出来,轮廓逐渐清晰,是王屠夫和他的孩子王北初。

  “啊!是你们呀!”大厅里响起了王屠夫特有的大嗓门声音。

  “你到这儿多久了?”我擡起头直愣愣地盯着他。

  “好久了呀。我带着儿子来送猪肉,结果人全部跑完了,一回头,看见那些怪物,赶紧麻利地把铁门和大门锁好了。等了好久,那些怪物才散去。咱们镇是不是发生瘟疫了呀?”王屠夫的嘴一张一合,随着话语的转换,脸上配合着或惊恐或疑惑的表情。

  他的秃头在二楼闪闪放着油光,同他的嘴一样圆滑,旁边是一个小孩,两只手扒拉着栏杆,探出头来,露出亮晶晶的眼睛。

  “确实可以这样理解,是一场瘟疫。”我看了小孩儿一眼。

  “往下如何是好呢?”数学老师绕到壁炉前面,似乎在欣赏那幅风景画。

  “大概只能是坐火车跑了?”王屠夫试探性地提出一个意见,牵着王北初急促地从二楼走下来。

  “也只能这样了。”我又沉重地坐到沙发里了,窗户外是厚重的夜幕,隐约能看见黑乎乎的店铺轮廓,我无可奈何,却又觉得再也不能这样无所事事地待着了。

  (十)

  我回过头,四处仔细打量着,房间很空,只有一个沙发、茶几以及壁炉,墙上随处可见各种油画,沙发旁边有一个小柜子,柜子上是一个红色的座机电话,我打开下面的抽屉,发现一本电话簿。

  我试着给电话簿上的相关机构逐一打电话过去,政府部门,医院,消防大院……都没有人,幸存者难道真的没有了吗?当我愁容满面地窝在沙发里,正要放弃的时候,电话座机响起来了,单调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非常刺耳,“叮……”,在场的每一位都非常激动,我挺直了身体,头脑里想着各种可能性。

  “快接电话!”王屠夫跳了起来。

  “等一下。”数学老师走到我面前,低下头,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想想,接了电话你该说什么。”

  “当然是求救啊!”王屠夫握了握拳头。

  “求救!”多么激动人心的一个词语,一切路都清清楚楚地摆在了眼前,我只犹豫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一下子伸出右手接起了电话。

  “你们还有多少人?”电话那头是普普通通毫无特征的男性声音。

  “五个人。”我想了想说道。

  “今晚十一点,有一辆开往省里的列车,请务必抓紧时间,机会只有一次。”

  “你是谁?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尽管知道可能没有答案,但我还是抓住一切机会去对事件进行抽丝剥茧。

  “很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这些,我的任务就是通知你们。”电话那头传来意料之中的回复。

  我握着电话迟迟不肯放下,等了三十秒左右,那边也许意识到我的执拗,在对面发出一声叹息之后,六个字从电话里蹦出来,短短六个字便让我拿电话的手颤抖不已,后颈升起一股寒意。

  “我们是漂布人。”

  凡我所漂白的,都将被你弄黑——这是我出生的那个镇流传的漂布人的宗旨,为一个组织漂白所有黑暗的真相。

  这时月亮突然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照亮了我们煞白的脸。

  “电话里说什么?”数学老师低声问我。

  我惴惴不安地放下电话,简明扼要地说道:“十一点,乘坐列车离开。”

  “这可能是提前安排好的圈套。”数学老师扶了扶眼镜,然后双手插进口袋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这点我十分明白。”我也跟着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我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哈,如果我们不能相信电话里的话,还能相信谁呢?”王屠夫说。

  “考虑了很多很多,但目前的首要目的是活着,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只要活着就好。”我点了点头。

  “出去了,也不一定可以活。”数学老师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我把视线挪开,站在沙发旁边,低头盯着电话看,沉默充满了整个房间。

  “再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我们必须走。”我低声说道。

  “好的好的嘞。”王屠夫附和着,我们几个人同时看向了数学老师。

  “那就走吧。”数学老师往桌子上狠狠地捶了一拳。

  他话刚一落,王屠夫笑逐颜开,转身就去收拾行李了,不一会儿,厨房里便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屋子里的紧张感消失了,顿时感觉呼吸畅快了不少。

  “不着急,从后门出去就能看到火车站了。”数学老师扶了扶眼镜,漫不经心地叮嘱了一下王屠夫。

  在剩下的时间里,我们检查了铁门的牢固性,不必要的柜子被扔到了门口,堆成成山,在窗户上钉上木板,更换干净结实的衣物,找来磨刀石,把刃磨得更锋利,打开收音机,妄图从嘈杂的声音中收集更多讯息。等做完这一切后,大家啃着干粮,各自抱着揹包,待在大厅的一角休息,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墙上的挂钟,看指针一点一点地逼近十点。

  (十一)

  我默默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穿过大厅走向洗手间,里面黑黢黢的,打开灯,一张疲惫不堪的脸出现在镜子里。

  我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把冷水用力地搓洗脸,竭力想去掉脸上的血迹和污垢,随即取了一张就放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再次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那眼睛里装满了疑惑,过了一会儿,我提上长刀,走出了卫生间。

  “你真打算带着女孩儿走吗?”数学老师侧着身体站在门外,肩膀靠着墙壁,他的全部眼光都钉在我的脸上。

  “是的。”我偏了一下头,扔给了他一条毛巾,说道,“千万不要让它们的液体进入你的伤口或者口腔。”

  “我知道,别转移话题,那个女孩如果变成他们那样又该怎么办?”数学老师立刻提出疑问。

  数学老师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大厅里有了响动,我大吃一惊,难道女孩儿有了那意料之中的变化?

  我们站在门后面,紧张地竖着耳朵,响动越来越大,我们硬着头皮,挨着墙壁慢慢地挪出去。

  此刻女孩儿正瘫倒在一张又红又大的地毯上,全身蜷缩,双手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她的长发散落在地上,口里吐出血沫,旁边是被她挣脱掉的墨镜,她的瞳孔也变成了一条竖线。

  一回头,我看见王屠夫抱着小孩儿躲在了柜子旁边,用宽厚的手掌盖在小孩儿的眼睛上。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女孩儿咬紧牙关,全身如筛糠一般颤抖着,不停喊着“妈妈”。

  数学老师握紧了长刀,我上前一步把他拦住了。

  “不管?不顾?”数学老师瞪起了眼睛。

  “再等等,再等等……”我一直焦虑地盯着女孩,观察着她的变化。

  “那个,她颤抖的幅度小了。”我惊讶地说。

  数学老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女孩儿,脸上同样是愕然的表情,料不到女孩儿全身已慢慢停止了抖动,渐渐的,她的瞳孔也恢复成了正常人的大小。

  “老师。”女孩儿虚弱地擡起右手,慢慢地说,“我渴。”

  我跑到厨房接了一杯水,端给了她。

  数学老师站在旁边,踌躇了一会儿,也走上前,不大愿意地扶起女孩,把她慢慢扶到沙发上坐着,红色地毯上面则遗留下一片深色的印记,大概是刚才女孩儿挣扎时流下的汗水。

  “刚才我也和你差不多,疼得直冒汗水。”数学老师指了指左腿,然后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站在旁边的王屠夫则从揹包里扯出一条毯子,给女孩儿披上。

  墙上挂钟的指针一点一点地挪向了10:50,现在该走了。

  招待所后门紧挨着火车月台,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门,穿过一片杂草丛,翻过了一个有缺损的铁栅栏后,脚下便接触到了坚硬的石子,再往上走就可以看到两条笔直的铁轨了。

  铁路静悄悄地延伸到远方,两旁的野草随风摇曳,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一路上我扶着披着毯子的女孩儿,艰难地走在枕木上,身后是王屠夫,他揹着硕大的揹包,右手握着小儿子的手,数学老师则一瘸一拐地坚定地走在最前面。

  过了几分钟,我们来到了月台下面,通过石阶梯走上了月台,车站四周是静寂的,我发现街道上的几只猫也跟了过来,它们矫健地跳上月台,偶尔发出几声呜咽。

  忽然,汽笛声由远而近呜呜地叫了。“啪”,白晃晃的灯亮了,月台里呆板的女声广播响起:“亲爱的旅客,开往……”

  空气很安静,平滑如丝绸,一阵风儿吹来,突然扰乱了它。

  “不要回头。”数学老师低声说道,“等会儿直接冲上车。”

  我往旁边瞥了一眼,透过一扇一扇老旧古朴的玻璃门,才发现车站里面密密麻麻地站着几十个人,他们都低着头,头顶是十几盏白晃晃的日光灯。

  他们的脸微微发青,颧骨处闪着光亮,上面似乎附着一层鳞片,每个人都梗着脖子,僵直地站立在那儿,如山林里长满青苔的石像,不声不响地低垂着双眼。

  女广播声又重复了一遍,火车就在此时缓缓驶入站台,但它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只是比正常速度稍缓一点,列车长趴在窗口吼道:“就你们五个人?”

  “对。”数学老师说道。

  “快上来!”列车长挥了挥手。

  紧接着玻璃门里的那些人的眼睛也睁开了,眼神齐刷刷地朝我们射过来。

  (十二)

  在石像队伍的最前面,一个国字脸的人缓慢地动了一下脖子,在他身后原本肃静无声的人们也开始活动起来,“咔咔咔”类似齿轮运作的声音透过玻璃门传过来,一片接着一片。国字脸露出狡黠的笑,玻璃门在颤动,一眨眼的功夫,后面黑黢黢的人便冲破玻璃门,朝我们扑来。

  那时候,我望着玻璃门,双脚却像粘在地上一样无法动弹。“跑啊”,随着数学老师的一声大喝,我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身体猛然向前一冲,开始逃离。

  王屠夫揹着揹包从我身边冲出去,右手牵着小儿子跑,头也不回地绕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行李箱,我和数学老师也拉着女孩儿紧跟上去。

  我们沿着月台如流星一般疯狂奔跑起来,在距离一扇敞开的车门大概七八米远的地方,突然从一个木箱后面窜出来一个男人,他抱住了女孩儿滚到了一边,准备撕咬女孩。

  我举起一块木板,砸在那人身上,一下,两下,直到砸了第三下,那人才瘫软在一旁,我趁机牵起女孩儿的手,跳进了敞开的车门,月台上剩下的一只黄猫也跟着我们跳上了火车。

  远处站台的光亮在慢慢缩小,很快,火车进入了一个隧道,隧道里也出现了蛇面人,火车无法躲闪,只好一路撞过去。我站在两节火车交接的地方,面向黑黢黢的窗外,一言不发。

  “刚才差点被一个人啃了,他‘哇哇哇’叫个没完,满嘴的唾沫星子差点飞溅到我的脸上,还好我动作快,躲过去了。”王屠夫坐在旁边的车厢里抱怨着,掏出了一张新毛巾仔细地擦拭了一下脸,“呸呸呸”地吐了一地的口水后,耸着肩膀继续说道,“以后得练练了。”

  我回到一节列车的座位上,挨着女孩儿坐下了,对面坐着一直骂骂咧咧的王屠夫。

  同车厢的数学老师也许听不下去这种无休止的抱怨,跳起来正欲离开,从另一节昏暗的车厢中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人便是列车长,他盯着我说:“种子带来了吗?”

  “种子?”我诧异地问道,“那是什么?”

  他看着我疑惑的表情,环视了四周,眼睛在小女孩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转而改口说道:“你们好,欢迎乘坐这班列车,我是列车长,有事可以找我。”

  “种子是什么。”我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不管不顾地打断列车长的话。

  他只当没看见,又接着说下去:“这车早上七时到达省,你们可以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列车长,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继续纠缠不休。

  “抱歉,我只是一个局外人,我只知道,这班列车再也不会开回来了。”列车长转身走到两节列车连接处,继而说道,“你们可以叫我‘货人’。”

  “祸害别人的吗?”小男孩歪着脑袋问道。

  王屠夫赶紧捂着男孩儿的嘴,尴尬地说道:“小孩子乱说的,口无遮拦哈,您别计较。”

  随着“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火车的玻璃上,雨水刹那间洗刷了荒凉的田野,以及行驶在田野上的破旧的绿皮火车,小孩子转过身趴在窗户边,没心没肺地投入看闪电的阵营中,偶尔没事儿人似的发出嘻嘻的笑声。

  四周陷入沉默之中,雨哗啦啦地下着,不停冲刷着窗户,以及在场所有人疲惫不堪的脆弱的神经。

  “列车长,我只问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数学老师走上前,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张木牌来,一双机智的眼睛隐在镜片后面。

  “你好,漂布人。”列车长惊讶的表情很快消失了,他上前跨了一步,朝数学老师伸出右手,老师也坦然地同他握手言和。

  我突然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数学老师也很坦白地回看我,脸上是毫无畏惧的态度。

  窗外的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木然地坐在座位上,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转头问女孩儿:“那首诗是什么意思?就你写在报纸上的那首诗。”

  女孩儿自顾自地把它念了出来:“雨停放风筝,气流穿五指。烟火在白日,天籁谷无境。”

  “对,就是这首。”我紧紧地握住女孩儿的手。

  “那是我在学校礼堂的墙壁上看到的。”女孩儿想了想说。

  “还看到什么?”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是被一些人带进去的。”女孩儿抿了抿嘴,继续说道,“他们都蒙着面,看不清是谁。但是,有个人的口音,听起来像是东北的,他对我说,别着急,他们就要到了……”列车长突然走了过来,女孩儿自然闭上了嘴。

  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无法对这些秘密投入大量时间了,我像是一步一步地被引入了一个设立好的圈套。

  等列车长离开后,我继续问道:“你已经知道了其中的意思了吗?”

  “知道了,老师。”女孩儿接着又抱歉地补充道,“老师,我太累了,等到了目的地,我再把全部事情给你讲清楚。”随后,女孩儿靠着我的肩膀慢慢睡着了。

  可我那时候还没意识到,这是我听到女孩儿说的最后一句话,对于她戛然而止的沉默,我抱着最理想化的态度在看待——也许只是在疗伤,往事不堪回首中。

  雨夜过后,刚升起来的太阳露出新鲜而蓬勃的光芒,列车来到了省城,缓缓停下来,我们下了车,来到候车大厅,发现这偌大的大厅里也是一片寂静。

  这时候,悬挂在候车厅里的巨大电视在循环播放新闻,女主播一本正经地念出新闻:“昨日由于暴雨……水库爆炸,导致水库下面的多个小镇全部被淹没了……山体倒下,形成巨大堰塞湖……”

  刹那间我感觉到,因为这场大水,所有的证据都烟消云散了,所有的经历都变成了一场梦。

  我麻木地转过身,发现身后站着一群全副武装的人,他们穿着白得刺眼的防护服,举着枪对着我们……

  尾声

  那时候的我听着故事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进来了,但眼皮沉重,怎么都睁不开。

  “妈,你又给小孩子讲鬼故事呀!别吓坏了她们。”李老师开着玩笑说。

  纪秋琴伸出手,摸了摸两个躺在沙发上睡着的小女孩,笑笑说:“是啊,是啊,这是一个多么狰狞的故事,一场多么可怖的梦,希望她们永远不会去经历这样的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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