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安

文/羊君小二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這是一個發生在現代的武林故事,時間久遠到人到中年的我已經記不清其中的細節。

  但有一句話,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就是師父說的:“尾安,你記住,你是一個小刺客,不是他媽的大宗師,打不贏就跑,不丟人……”

  1

  我今年十七歲,身高一米七一,體重一百一十斤,像一根豆芽菜,乾巴瘦弱,卻頂着一個碩大的腦袋。

  不熟悉的人總要問我這個名字的由來,我按捺住心中的驚喜,故意表現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像是講別人的故事一般,隨口說出自己出生的傳奇經歷。

  十七年前,護士從產房中抱出我,一不小心腳下踩滑,那時還是新生兒的我被拋到半空中,接着像佛一樣,穩穩坐了下來,尾巴骨落地的瞬間,口中爆發出嘹亮的哭喊聲,彷彿我生來就是要遭此大劫的。護士趕緊抓起我,抱去醫生那裏檢查,結果尾巴骨一點事都沒有,後來醫生說,可能是骨頭有韌性的緣故,像青枝一樣,不易被折斷。

  這樣慘痛的經歷被張淑芬一遍遍講述,再由我進行包裝宣傳,講得多了,也就間接觸發了我幼時的記憶,有些記憶久遠到甚至可以追溯到出生以前。

  我跟張淑芬講,出生前,我曾待在一個滿是溫暖液體的小房間裏,伸手摸去四周全是柔軟的牆壁,我眼睛像被膠水粘住一般,妄圖睜開卻始終也睜不開。張淑芬聽到後,覺得我在吹牛,故嗤之以鼻。

  再後來,我記得去過竹林,在那裏一個人待過一陣子,竹林很黑很冷,後來又見到光了,暖暖的黃光。

  張淑芬一驚,不得不仔細端詳了我一眼,這麼一瞥之間,又不得不承認我的記憶屬實。

  可是,她始終不忍心當面告訴我,因爲她當時剛生下孩子,我的親生父親又不知所蹤,她在初秋的一個傍晚,把我抱進了竹林,打算遺棄我。

  這個差點遺棄的事,是後來,我在她日記本里發現的。

  2

  竹林在雞鳴鎮的邊緣,竹子一大片一大片地茂盛生長,像綠色的絨毛,簇擁在田野四周。其中西邊的那片竹林最爲廣闊,從下往上覆滿了大半座山頭。

  死掉的貓或狗會被鎮上的人拖到這裏,狗埋在地裏,貓則掛在竹林裏的樹上。

  樹雖不多見,但還是有,都是松樹,樹底鋪着一層柔軟的松針。

  張淑芬抱着我走在上山的小徑上,她時不時擡頭看一眼,掛着乾癟貓屍體的松樹,以及緊挨墳頭的樹,不符合她的預期,自然都被張淑芬避而遠之。

  她在竹林裏逛了好久,竹葉上停留着最後一隻秋天的蟬,嘶啞着喉嚨鳴叫了幾聲,襁褓裏的我睡得香甜,偶爾動一下小手或小腳。

  張淑芬最終爲我挑選了一棵漂亮的松樹,樹姿態挺拔,生長趨勢昂揚。她騰出一隻手,把樹下的松針攏了攏,努力做出一個小窩該有的樣子,接着她跪在地上,伸出雙手把我從懷裏端了出去,像端一盤貢品一樣,慎重地放進窩裏,再取出布袋裏的一把花雨傘,撐開擱在小窩上面。

  頭頂的蟬叫完最後一輪,從竹葉上掉落,四周安靜了,她站在樹下,心怦怦亂跳,她不知做這些有何意義,一如她不知生下我的意義。

  天色越來越黑了,我依舊沉睡着,還好沒有哭鬧。張淑芬一狠心,緊趕慢趕地走下山去,一路上沒有回頭,她很快走出竹林,站在田埂上,太陽把最後一絲黃澄澄的光灑在稻子上面,眼前是一片完全金黃的稻穗。風颳過來,稻子齊刷刷地朝她傾斜,田埂邊的幾株稻穗撫在她的小腿上,有些刺癢。

  滿面通紅的張淑芬站在田埂上,微閉着眼,鼻翼扇動了一下,兩下,像做夢一般,情不自禁地嗅着空氣中的稻香,那是一種帶着成熟,帶着希望的味道。

  3

  耳畔依稀傳來我的嚶嚶之聲,張淑芬這才從夢中驚醒,回頭一看,身後的竹林此時像一頭黑色猛獸,似乎正張着大口,吞噬着一個嬰兒的生命。

  在她的想象中,此刻我身下躺着的是松針做的刺骨搖籃,耳畔聽到的是墳頭的竊竊私語,以及穿過死貓胸腔的風鈴之聲。

  她不得不正視自己了,是不是過於狠心了,母愛就在那一瞬間,在那深深呼喚中逐漸升起,她張開雙臂,伸出羽翼,穿過田野,再次走進竹林,讓竹葉劈頭蓋臉地打在臉上胳膊上,像着了魔似的,大步流星地衝向那棵松樹。

  張淑芬威風凜凜地趕過來了,臉上還掛着鼻涕和眼淚,躺在地上的我也是如此。張淑芬將乳頭塞進我口中,乳汁滋潤了嬰兒乾渴的喉嚨。

  喝完奶後,我又不知深淺地睡着了,張淑芬抱着我,情不自禁地搖晃起來,身體晃着晃着,腳步一點一點往下挪,不自覺地先走下竹林,再穿過田野,跨上階梯,走在了鄉鎮馬路上,她就這樣把我抱回了屋裏。

  小屋是張淑芬剛租的,農村的自建房,她原本的家在村裏,離鎮老遠,大着肚子的時候,她就讓父母在村裏擡不起頭了,生了孩子以後,她更不能回去,回去只會讓他們一輩子低頭。

  她租房子是爲了在鎮上打工掙錢,屋裏只擺着幾件簡單的傢俱,牀上放着被褥和她的幾件衣服,窗戶上沒有安玻璃,只用報紙糊了兩層。

  在屋內昏黃的燈光下,張淑芬小聲唱起了搖籃曲,作爲嬰兒的我吮吸着一根小手指,面容沉靜,地上的影子逐漸蔓延開來,往後這個畫面也總是會在張淑芬的眼前浮現,讓她感到傷心,也讓她感到甜蜜。

  4

  後來,張淑芬在小鎮客運站的出口處安了一輛平板車,車上碼着新鮮或不新鮮的水果,她計劃以賣水果爲生。

  生意不好的時候,水果賣不完,也喫,從小學開始,我就喫過長了斑點的香蕉,以及散發出酒香味的橘子,它們一筐一筐地被放在客廳,剛喫完這一筐,下一筐就被搬來,始終不見停。

  我念完初中以後,就打算輟學去打工了,我學習不怎麼樣,看書讓我頭疼。

  張淑芬勸我,社會會更讓我頭疼,然後就讓我去讀技校了,囑咐就算混日子也要把它混下去。於是,張淑芬繼續賣着新鮮或不新鮮的水果,供我讀書。

  我今年十七歲,已經在技校學了兩年,說是學,其實跟玩兒差不多,剛開始是學修車,後來我覺得握扳手苦,就轉去導遊專業了。

  我在技校交了一朋友,叫李貝,也是單親家庭出身,我們有了這層背景,共同話題便更多了。我們要麼攜手出入網吧,要麼躲在對方家裏的櫃子裏打遊戲機,我被張淑芬抓住好多次,揍了也不長記性。

  其實,我跟李貝是在軍訓那天一見如故的。軍訓的前一天,班主任通知所有男生要提前剪平頭,第二天軍訓,只有我和李貝兩人是平頭,剩餘男生全頂着各種髮型,在教官眼皮底下搔首弄姿,最後通通被拖到一個老師傅手下,幾下子給推成了平頭。

  隊伍裏的我同李貝相視一笑,交換了個得意的眼神,接着雙方低下頭,居然都有一點害羞的樣子。

  5

  我在家是待不住的,總是找各種藉口出門。

  張淑芬一問:“去哪兒?”

  我昂起頭,啃着一個變成鏽色的蘋果,面不改色地說道:“同學過生日,喊我出去玩。”

  “哪個同學?”

  “李貝。”

  一天中午,我和李貝經過張淑芬的水果攤時,被尖銳的叫聲喊住了。

  張淑芬一改往日張口就罵的風格,笑盈盈地問道:“你就是那個一年過四次生日的李貝?”

  我爲之一驚,以爲我媽記不住,結果還記得如此清楚。

  李貝看了一眼我,很快反應過來,嘻嘻一笑,解釋道:“阿姨,那個……我生日多,有農曆的,新曆的,還有閏的,不閏的,加起來差不多就有四次了。”

  聽到這番辯論,張淑芬氣不打一處來,卻又不好當着我朋友的面發火,只好揮揮手,讓我倆離開。

  這邊我對張淑芬的生氣不以爲然,我早已習慣了,再說,我還在生張淑芬的氣呢,早晨叫她多拿十塊錢的零花錢,她都不肯,犟着讓我滾蛋。

  我倆先去檯球廳待了一下午,待到太陽快要落山時,再鑽出檯球廳,打算通過石橋過河,去對岸便宜的網吧包夜。

  沒有重要的事,不急,我們都以極其浪蕩的走姿在鎮上閒逛,輕易成爲衆多鄉鎮小流氓中的一員,我們都瘦得像小雞,行事吊兒郎當,倒也配得上“流氓”的稱呼。

  我們走到橋的東側,一人買了一個燒餅,我要的甜燒餅,李貝則習慣喫鹹的。

  燒餅攤是汪伯的,他五六十歲的模樣,看不出確切的年紀,反正從我念小學開始,汪伯就在橋這頭擺起了燒餅攤,當時他臉上就皺巴巴的,看起來一把年紀,到我念初中的時候,他還是看起來一把年紀。不變的還有他胸前始終圍着的那件藍布罩子,雖陳舊,但卻洗得乾淨。

  6

  我們握着燒餅走到石橋上,一邊下橋,一邊爭論着鹹燒餅和甜燒餅誰更正宗,更好喫,李貝停住了,指了指對面,也就是橋的西側,問道:“你看,那是不是你媽?”

        “是我媽。”我說。

  張淑芬當時正彎腰抱起一筐蘋果,她似乎計劃用新鮮的蘋果替換掉車上那串軟掉的香蕉。

        我啃着燒餅,眼神木然,已經猜到她接下來的想法了,令我頭疼的想法:香蕉可以帶回家,打成汁,給我喝,補充維生素。

  她的計劃多,也喜歡做計劃,我常在她的日記本里看到各種計劃書,什麼夯實基礎計劃,三年計劃,五年計劃,可怕的是,她還真咬着牙,一點點把它們完成了。

        還有,我也不是故意翻看她的日記本的,實在是太容易被看見了。日記本被她隨意地放在油膩的餐桌上,封面沾着米粒和紅油,餐墊不夠的時候,偶爾它也會被墊在一口砂鍋的屁股底下。

        其實,墊不墊都無所謂,餐桌上的紅漆已經斑駁,手一旦放在上面再挪開,揮一揮手,總會帶走一片油漆渣。

        中午一般是我一個人喫飯,張淑芬在車站守攤位,我無聊的時候,總喜歡翻翻張淑芬的日記本,想看看她有沒有說我的壞話。

        “7月23日,晴。啊,天氣真好呀!今天中介帶我們倆看了房,看見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是我和臭小子以後的家了。跑了兩個月,終於找到家,雖然房子有點破,但陽臺採光好,累了可以在坐在躺椅上曬太陽……”

      “2月15日,陰。哎,今天天氣不好,生意不好,我的心情也不好,但想着臭小子還有一年要畢業了,我的不高興就少了一點點。我計劃等臭小子技校畢業,工作了以後,再幹幾年,給他存點老婆本。”

        “5月23日,雨。今天臭小子又惹我生氣了,我念叨他兩句,他還不樂意了,垮着臉出門了。哼,等他找到媳婦,我就從房子裏搬出來,租個單間,一個人吃不了多少,就不去臭小子那裏湊熱鬧了,免得他嫌我煩。”

        房子前些年已經買好了,買房錢是張淑芬賣水果一點一點攢出來的。一套二手房,面積不大,兩室一廳,但住我和她已經夠了。我從心底佩服張淑芬,但她一念叨,我也從心底煩她。

        我把日記本合上,本子正面寫的是每日賬單,日記則是從後面倒着寫的。我笑了笑,張淑芬的字跡歪歪扭扭,像蚯蚓,但也看得清,甚至很少有錯別字。

        我想,也許她每日寫日記,這也算是一種宣泄吧,有些話要說出來,否則壓在心頭就過於沉重了。

      “那還過去嗎?”李貝的話瞬間把我從紅餐桌和舊本子的回憶裏扯了出來。

   “她怎麼把攤位挪到橋頭了?難道今天車站的生意又不好?”我有些疑惑。

      我站在橋中間不動,我想,現在走過去,被張淑芬看到後,必定又要挨一通臭罵,還不如站在橋上看會兒風景,想想其它的對策,況且網吧又不是隻有對岸的一家。

  喫完燒餅,李貝從口袋裏抽出口香糖,遞給我一片,我倆嚼着這薄薄的一片橡膠,等到絲絲甜味湊到舌尖之時,再趴在石欄杆上,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論着鹹甜燒餅,孰優孰劣的問題。

  橋的西側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音,我凝神再聽,還混合着剎車聲以及馬達的轟鳴聲。

  我們踮起腳尖一看,先是一輛破破爛爛的麪包車飛馳而來,開得橫衝直撞且歪歪扭扭,所到之處,揚起一陣陣黃土,接着後面跟來了一輛黑色轎車,車身乾淨,散發出威嚴的氣息。

  我和李貝以爲鎮上破天荒來了個大人物,互相交換了個得意的眼神,吐掉口中嚼得寡淡的口香糖,趕緊瞪大雙眼,心無旁騖地原地候着,此刻,燒餅鹹甜的勝負結果已然不重要。

  7

  前方道路還在維修水管,一半路被封住了,恰好拉貨的大貨車又在一個門面前卸貨,把路完完全全堵住了,一箱箱礦泉水被擡了下來,搬貨的人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流水線工作。

  於是,風馳電掣且噹噹作響的麪包車被迫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兩男一女,神情慌張,四處張望,好像在找逃生的出路。

  我注意到,麪包車車身印着四個大字“關越琴行”,黑色轎車也停了下來,從駕駛位下來一個黑衣男子,把我嚇得夠嗆,這大漢差不多一米九高,虎背熊腰,身材壯碩,走起路來像一陣黑風,臉色鐵紅,左眉中間有一道疤痕。

  車停在張淑芬的攤位前,黑衣男剛纔猛地推開車門時,恰好推掉了攤位上的一箱蘋果,蘋果滾落在地,黑衣男的大腳擡起落下,一腳踩碎一個,地上一片蘋果屑,攏共碎了七八個的樣子。

  “先生,你弄壞我的蘋果了。”張淑芬跨上前,揪住了黑衣男的衣袖,怎麼都不鬆手,看樣子,她是想要賠償。

  黑衣男緊閉雙脣,一言不發,甚至沒有低頭看張淑芬一眼,或許在他眼中,張淑芬同一個蘋果一樣,可以輕易被捏碎。所以,他大手一揮,試圖掙脫掉這根難纏的藤蔓。

  張淑芬被甩開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徹底怒了,披頭散髮地站起來,大罵着衝上前,吼道:“去你媽的,小鱉孫,到雞鳴鎮來仗勢欺人了。”

  站在橋上的我頭皮一緊,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我大喊着“不要”衝下橋來,就在那幾步之間,我看見黑衣壯漢伸出左手,輕而易舉地拎起了張淑芬的衣領,不屑把她地扔進了那堆新鮮或不新鮮的水果裏,“咚”的一聲,張淑芬再滾落在了地上。

  等我大步流星地趕到水果攤時,黑衣男已轉身去追逐麪包車下來的三人了。

  8

  我扒開散落在張淑芬身上的水果,張開雙手將她扶起來,滿臉都是鼻涕眼淚,吼着:“媽!媽!張淑芬,你可不能死啊!我的老婆本,你還沒攢夠啊!”

  張淑芬聽到熟悉的嚎叫,努力睜開雙眼,奮力擡起手臂,本意是想扇我一巴掌,結果手指剛剛在我眼角滑過時,便沒了力氣,砸了下來,那一揮動卻意外拭去了我不爭氣的淚水。

  在我眼裏,這就是一次溫柔的撫摸,雖有些反常,卻帶給我足夠的驚喜,我眼裏放着光,口裏停止了嚎叫。

  張淑芬咳了咳,努力將聲音恢復成以前粗魯的樣子,她吼道:“劉尾安,你像個爺們行不?你快去把那個鱉孫給我抓住,讓他賠錢,老子現在哪哪兒都痛,肯定骨折了。這下完了,躺醫院,既耽誤工夫,又浪費錢。”

  張淑芬咳嗽兩聲,側着頭吐出兩口帶着血水的痰液,第二口吐得不順利,粘在了下巴上,她用手背擦了擦,再伸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我的心疼了一下。我知道,她粗魯了一輩子,希望在兒子朋友面前,表現得稍微體面一點。

  李貝趴在旁邊,也附和道:“對,劉尾安,你先去抓住黑衣男,這要緊,否則他跑了,就沒人賠醫藥費,還有這一攤子的水果呢。”

  我跪在張淑芬面前,睜大雙眼,半信半疑,我第一次沒了主見,儘管生活中讓我做決定的時刻並不多,因爲大多時候,我都是在遊戲裏渾水摸魚,或在現實中隨波逐流。

  最後,張淑芬推了我一把,我才清醒過來,慌慌張張站起來,回頭捕捉到黑衣男的一絲身影。

  待我離開以後,後面在張淑芬身上發生的事情,則是在我躺在家裏一動不動,混喫等死的時候,李貝告訴我的。

        李貝說,等我走了以後,我媽的臉頰和嘴脣迅速地白了下去。

        我媽還天真地問他,李貝,我頭咋有點痛呢?你幫阿姨看看呢,是不是擦傷了……

  李貝託着我媽的上半身,往後湊了湊,他一眼就看到我媽的後腦勺,出現一個狹長的口子,在流着汩汩鮮血,旁邊的地上,擺着一把帶血的水果刀……

  李貝當時就慌了,但仍故作鎮定地對我媽說,阿姨,頭沒事的,只有一點擦傷,你放心,你千萬不要睡,你還要等着劉尾安給你要水果錢呢……

  李貝托住我媽的身體,騰出右手,試圖摁住流血的口子,可血依舊從四個指頭縫裏滲出來,怎麼都摁不住。

      他擡起頭朝四周吼道,他媽的,到底有沒有大人呢?大人些都跑到哪裏去了呢,快幫幫忙啊,打120……阿姨,你不要睡啊……

  9

  當李貝在破口大罵的時候,我竟真的傻乎乎地跟蹤黑衣男去了。

      黑衣男繞了一大圈,最後追着那三個人通過了石橋,他們來到了橋的東側,東側則停留着一輛黑色越野車,穿着西裝的司機坐在駕駛位裏氣定神閒地抽菸,一時半會兒是沒有下車的意思,看樣子是比這個黑衣男還要厲害的角色,我一瞬間想到了“江湖”這個詞,總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三人跑進一條小巷子,黑衣男掏出一把手槍,大吼一聲,三人回頭,都看見了黑洞洞的槍口,這才停下腳步,不再四處跑動,槍暫時起了威懾的效果。

  我蹲在一堆啤酒箱後面,扒拉着箱邊,壯着膽子通過箱子的縫隙往外瞅了瞅,那三人舉起手挨着牆角蹲下來,個個都低眉順眼,灰頭土臉。

  三人中有兩個面龐比較年輕,一個是二十歲左右的男子,國字臉,另一個是披頭散髮的女子,面容嬌好,剩下的一個就是乾瘦的老頭,滿頭白髮,看起來他們仨像是一家人。

  突然,“嘟嘟嘟”的聲音在寂靜的小巷子裏響起,響了有幾秒了,黑衣男才慢條斯理地放下手槍,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個手機接了。

  當黑衣男側身之時,國字臉撲上去,從黑衣男手上搶過了手槍,將槍口對準黑衣男的腦袋,決絕地摁下了扳機。

  我急忙低下頭,我不敢看,只聽見“砰”的一聲響起,我的心爲之一驚。

  過了幾秒,我探出頭來,看見小巷子裏的空氣中飄浮着一團淡紅色的霧氣,霧氣很快散掉,黑衣男仍站在原地,國字臉卻摁着小臂蹲下來,發出尖利的叫喊聲,臉上全是痛苦,絕望。

  我順着他的眼神看去,他的右手腕被生生截去了,斷口處血淋淋的。摁動扳機的瞬間,手槍就爆炸了,這是一個陷阱!

  10

  “還好,只炸掉了一隻手掌嘛,剩下的那隻手,也可以去做琴。”黑衣男掛掉電話,抖了抖沾在衣服上的血沫。

  女子瞪大了雙眼,忽地站了起來,伸手抓起牆角的一根木棒,揮舞着衝向黑衣男,砸在了他的頭上的,“啪”的一聲,木棒斷掉了,女子握着半截木棒,踉踉蹌蹌地後退,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眼裏全是驚恐。

  黑衣男摸了摸頭,接着面不改色地從懷裏抽出兩根伸縮鋼管,自己留一根,他還很好心地扔給女人另一根,女人哆哆嗦嗦地撿起地上的鋼管,不知所措。

  短短的鋼管像魚竿一樣,被黑衣男拉成了大概一米五長。黑衣男握着它,指着女人,然後一下子敲擊在她頭上,女人頭一歪,躲過去了,她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小跑着躲避。

  黑衣男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像趕羊一樣,不時伸出鋼管抽打一下女人的背脊,抽一下,女人就痛得縮一下脖頸,只有極少數的時候,女人才有力氣用手中的鋼管對抗一下。最後她跑出小巷,趴在河岸,動彈不得,任由抽打落在身上。

  我這時已經爬上了屋頂,趴在房頂目睹這一切,看得我膽戰心驚。

  乾瘦老頭出現在黑衣男身後,他手握着一個半截啤酒瓶,鋒利的玻璃口子對準了黑衣男的脖頸,老頭對準它刺過去,下一秒,啤酒瓶卻落了地,他手腕被黑衣男捏住,他隨即被扔到了一旁,像只破舊麻袋一樣癱倒在地。

  黑衣男慢條斯理地走上前,左手拎起老頭,右手高舉,然後一拳砸在老頭的腹部,下一拳砸在胸膛,再下一拳砸在臉上……

  老頭實在挨不住,掙脫開來,跪地求饒,黑衣男吐出一句話來:“江湖的事,就按江湖的規矩來辦。”

  11

  不到十分鐘,三人便被逐一擊倒,再一一被押上了越野車。

  有人報了警,警車和救護車已經在不遠處的路上了,我可以依稀聽見它們急促的聲音。

  燒餅攤的汪伯從頭到尾,假裝看不見,聽不見,埋着頭,手裏和着面。

  黑衣男擡腳正準備上車時,眼光瞥見了不遠處的燒餅師傅,他似乎想起了什麼,轉身下車,幾步跨到燒餅鋪,攔住了正在和麪的汪伯,盯了兩眼。

  汪伯兩手沾着麪粉,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黑衣大漢擡起大手,給了他一記耳光,響亮乾脆,隨後大漢一言不發地走了,上了越野車,車一溜煙就開出了小鎮,而後,警車和救護車才姍姍來遲。

  捱了這一記耳光,汪伯竟然沒有摔倒,一半臉紅,一半臉白,瞪着眼睛站在案板前,兩手依舊懸在半空中。

  我急急地從屋頂爬下來,跑到燒餅攤前,一把抓住汪伯的雙手哭訴:“汪伯,你沒事吧?沒事吧?汪伯,我媽被這個黑衣男打傷了,你認識他嗎?他把我媽扔了出去,我媽讓我找他賠錢。”

  “閉嘴……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媽被他打傷了。”

  “在哪裏?”

  “橋對面。”

  汪伯匆忙伸出雙手,在藍布罩子上蹭了蹭,隨即我們趕到橋對岸。此時,張淑芬已被擡上擔架,可救護車遲遲未開。

  “你們誰是她家屬?誰是?”一個醫生站在救護車上,對圍觀的大人小孩兒吼着。

  “劉尾安,快過來,你媽不行了。”李貝跳起來,衝我揮動着右手。

  衆人默默讓出一條路來,我跳上救護車,急促的鳴叫響徹鄉鎮,一陣白光從我眼前閃過之時,一隻藍色蜻蜓緩緩地從座椅下鑽出,抖了抖翅膀,穿過窗縫飛走了。

  我緊緊握着我媽的手,看着蜻蜓遠去,回過神來看她時,她微睜着眼,說着一些胡話。

  救護車還沒開到區醫院,我媽就閉上了眼,閉眼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尾安,尾安,竹林,活下去……”

      “張淑芬……媽,媽,你別丟下我一個人呀!我不行的!”我嘶吼着,不斷搖晃她的身體,可她終究沒有醒來,再也沒有人會伸出手拂過我的臉了。

  12

  我從那天以後,便成了孤兒,老山村裏的外公外婆很多年前就已斷聯,於是鎮裏幫忙主持了葬禮,熱心的街坊鄰居也來幫忙。

  第二天,我媽就匆忙下葬在竹林裏,我抱着靈牌,神情恍惚地將大把金燦燦的紙錢從山腳撒到山腰,這條金黃之路,或許可以與她那日看到的陽光稻穗相提並論,只不過一個代表着生機,而另一個註定會被雨水打溼,在泥土中湮沒。

   我在家裏緩了一個月,天天晝夜顛倒,混喫等死,期間只有李貝來看過我,順便帶些喫的喝的來,然後就給我講了我媽後腦勺受傷的事……

        家裏的存款足夠支撐到我成年,可是,卻找不到支撐我活下去的動力。

  警察上門回訪了一次,那輛黑色轎車是無主車,琴行麪包車卻有所在,可琴行一家三口失蹤了,大概率就是被黑衣男擄走了,查到最後都斷了線索,他們承諾會竭盡全力繼續查下去。

  說到最後,到訪的老警察只好安慰我,好好上學,努力生活下去。

  不,我要復仇,我要找到那個鱉孫,復仇!這是我活下去的動力!

  說到復仇,自然不能傻乎乎地赤手空拳送人頭,總要有一點技能傍身,這纔好。那琴行三人所遭受的慘痛,至今讓人記憶猶新,我不想自己也被鋼管抽打。於是,我想到了汪伯。

  汪伯同黑衣男相比,就很一般了,一米六的個子,身高一般,樣貌一般,論力氣嘛,大概只有做燒餅的時候纔有。可是,他卻挨住了黑衣男狠狠的一掌,我隱約覺得,這個汪伯跟江湖有關。

  等下一次李貝送來一箱鮮花月餅時,我啃着月餅,就跟李貝說了想拜師學藝再復仇的事。李貝第一時間表示了支持,並且熱情周到地把月餅盒子蓋上了,說要借花獻佛。

  13

  那件事發生以後,汪伯的燒餅攤依舊在橋東風雨無阻地開着,生意不錯,似乎他對掙錢有很大的興趣。

  等兩個買燒餅的客人離開後,李貝主動貼上去,捧着月餅盒殷勤地說道:“汪老,我們想拜託你個事。”

  汪伯擡起頭,問道:“啥事?”

  “汪伯,就一件小事,劉尾安想拜你爲師,學點功夫,然後向那個黑衣猛男復仇。”

  “哼,我會什麼功夫,不過是一個臭賣燒餅的。再說了,你個小毛孩子,復什麼仇?”汪伯不屑地說道。

  “我不是孩子了,再過幾個月我就成年了,我要復仇!”我推開李貝,筆直地站在汪伯面前,雙眼噙着淚。

  “對,你不是孩子,已滿十六週歲就可以負刑事責任,法制社會,別扯這些,天下不公,自有法律去衡量。”汪伯迴應道,“好好活下去,別想這些有的沒的。”

  “我媽……被那人打死了,我是孤兒了,你讓我怎麼活下去?”

  “他媽的,一分,一秒,一小時,一天地給我熬過去,我不就是這樣活下來的嗎!”汪伯怒吼着,把一團面塊兒扔在了案板上,站在攤位前,牙冠咬得死死的。

  “這不是我想要的,汪伯,我要復仇,我都看見了,你捱了黑衣男的一巴掌後,全身紋絲不動。”

  “這事莫再提。”汪伯睜開眼睛,嘆一口氣,說道,“既然你都看見了江湖的一角,那就試試吧,江湖行走,鞋一旦沾水,就沒有再幹的時候了,想清楚,莫後悔。”

  我激動得跳起來,大喊幾聲:“絕不後悔,謝謝,謝謝汪伯。”

  李貝補充道:“哎,怎麼能叫汪伯呢?應該叫‘汪師父’。”

  “對,謝謝汪師父。”

  14

  師父整天忙着賣燒餅,一般到了傍晚以後,纔有空讓我學習基本功。他一邊數着錢,一邊指揮我扎馬步,繞着小鎮跑步,舉磨盤……

  雖然是夏末,但傍晚天氣還是很熱,我還沒跑幾步,就中暑躺在地上,奉師父之命跟在後面的李貝,扔下自行車,跑到跟前一頓掐一頓灌水,這才把我給弄醒了。

  我醒來之後,站起來想繼續跑,胳膊和腿卻不聽使喚,在打顫。

  我瞪着眼睛,一步一步緩慢上前,喉嚨發出如牛一般的喉喘,擡起灌鉛般沉重的腳,一股屈辱感湧上心頭,我在生自己的氣,因爲我發現,自己一開始雄心勃勃的復仇勇氣和底氣,像滴落在水泥路上的汗水一樣,每天都在絕望地蒸發,最後會一點都剩不下。

  李貝看不下去了,只好拉住我,吼道:“你不要命了?”

  我掙脫開李貝的手,埋着頭死死盯着前面的一棵樹:“快到了,快到了……”我的雙臂在胸前無力地晃盪着,偶爾兩隻手掌還會砸向大腿。

  李貝只好跟着我,輕聲勸道:“你即便再愧疚,也不應該這樣折騰自己,阿姨在天上看見了,會有多傷心呢。”

  我愣住了,停下腳步想了想,然後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難過地抹起淚:“我沒用,跑幾步都喘得像牛;我沒用,讀書讀不好,還經常惹張淑芬生氣……”

  在小鎮的鄉村公路上嚎啕大哭一場過後,我這纔算是活過來了,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

  “好了,好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李貝蹲下來,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是我十年都沒練好功夫呢?”我拖着鼻涕問道。

  “你放心,兄弟我一直陪你,陪你到最後。”李貝拍了拍胸脯,他似乎從未懷疑過我的恆心和勇氣。

  “要是一百年都沒學會呢?”我又湊過去,腆着臉試探性地問一句。

  “劉尾安,我給你臉了吧?”

  “哈哈哈,開玩笑,開玩笑的……”我笑着摸了摸頭,又掙扎着爬起來,往那棵樹走去。

  15

  我至此沒日沒夜地練習着跑步和舉磨盤,兩個月後,我跑完了鄉鎮馬路、竹林小路,也學會了翻越小鎮形式各樣的屋頂,蹲在屋頂上看日落時,我發現胳膊上腿上的肌肉變得越發結實。

  一天,我翻越了竹山,在山的背後,發現了一個荒廢的方方正正的倉庫,門口掛着沾滿灰塵的牌子,上面用紅漆寫着“雞鳴鎮糧倉”,大門的鎖已經鏽掉,我輕輕一推,門便打開了。

  一股粉塵撲上來,帶着一絲水泥的氣息,門口擱着幾包編織袋,大概裏面裝的就是水泥,後面有幾個腳手架,都亂七八糟地重疊在一起。

  窗戶的玻璃全碎了,牆上剩下幾個洞口,陽光透過高高的洞口射進來,照在了掛在燈泡上的破布上。

  整間倉庫,一大半都擱着雜物,上面灰塵的厚度顯示,這裏已經很久沒人來了。我在裏面晃了幾圈,沒有其它什麼有趣的發現,便又翻越竹山回去了。

  師父的家就在小鎮的末端,一平房加一小院,擡頭能見山,出門能見河。

  這是我第一次來師父的家,我有些手足無措,安靜地蜷縮在院子裏的小凳子上。

  “你知道,你爲什麼打不贏黑衣男嗎?”師父躺在躺椅上問道。

  “師父,我沒跟他打過。”我擡起頭答道。

  “你不要插話,因爲你太弱了。”

  “師父,這我知道。”

  “你跑了兩個月,感覺如何?”

  “全身都輕盈了,但一想到我媽,就又重了下去。”

  “不要想太多,想得越多越痛苦。接下來,爲師依次教你自創的拳術、棍術、劍術。”

  “爲啥不學槍?”

  “法制社會,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主要是我搞不到槍。”

  “要是他拿槍對着我怎麼辦?就像上次我在巷子裏看到的。”

  “所以,我就是先喊你學會跑步,跑不贏就完蛋。還有,復仇,你最好用劍,偷偷摸摸背刺,一刀致命,打持久戰,你不行,接着,踏上逃亡之路。”

  “爲啥要逃?”

  “哎,咱們暫且不論你是否會行刺成功。第一是一旦發生江湖恩怨,冤冤相報,永不停歇;第二就是揹負命案,警察也會追捕你。想清楚了嗎?”

  “想清楚了。”

  “那這些天,我就先傳授你拳術,中國拳術門類衆多,理論說多了你也記不住,先學會這十六招,你看我比劃……”

  師父從躺椅裏騰起,站在院子裏,起勢,跨步,捏拳,擊出……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下來,額頭上滲出一層薄薄的汗。

  “看清楚了嗎?”他突然回頭一問。

  “師父,太快了,你要不再打一遍?”我怯怯地問一句,隨後,小院裏再度響起拳頭滑過空氣的嘶嘶聲。

  16

  日子在拳打棒擊中緩緩流逝,除夕夜,我陪着師父一起上街買年貨過年。

  大街上,我看見有個男生捧着一束鮮花,送給眼前的女生。

  “哎,好尷尬啊。”我不禁感嘆一句。

  “典型直男,和我以前想法一樣,不過現在我有點變了,對女孩子來說,有些廢話還是要說一說,有些傻事還是要做一做,人不能過得太計較太明白。”出乎意料的是,師父竟說出這一番話來,一時我對師父倍感陌生。

  “哇,師父,‘直男’這個詞你都知道啊。”

  “我還是沒有那麼落伍。”師父看了我一眼。

  我們買了一包餃子,兩斤醬肉,一瓶白酒,喜滋滋地趕回小院。

        “你們終於回來了。”李貝眼睛一亮,對着我們傻笑。

     李貝穿着一件軍大衣站在院裏,衣服很長,快到他的小腿肚子了;也很大,懷裏鼓鼓囊囊的,看着像個孕婦。

  他鼻尖通紅,嘴脣有些發白,雙手交叉捂在兩隻肥厚的袖口裏,腳一下一下跺着。我走近纔看見,他頭髮上肩上墊着一層薄薄的雪。

        “這麼冷,進屋呀。”我用牙齒咬住食指指尖,遲鈍地摘下右手的毛線手套,掏出兜裏的鑰匙準備開門。

        “不了,這是我爸給的酒,晚上師父喝得盡興點。”李貝又笑了笑,哆哆嗦嗦地把一個瓶子塞到我手裏,繼續說道,“今晚,我就失陪了,老爺子還在家裏等着呢。”

  “行,你快回家吧。”師父揮了揮手,我倆目送李貝離開。

  “師父,這是好酒哩。”我低頭驚歎一句。

  “天冷,進屋吧。”師父迅速地掏出鑰匙開了門。

  爐子裏的火很快燃了起來,越燒越旺,鍋裏的水咕嚕咕嚕地吐着水泡。

  “師父,你喫多少餃子?”我掀開鍋蓋,準備放餃子。

  “十個吧。”師父取出一張摺疊桌,安放在爐邊,再找了兩個小凳子,一邊擺一個。

  兩碗餃子煮好了,被端到桌上,餃子下面墊着幾片青菜,面上浮着幾滴紅油,看起來不錯。

  我握着筷子夾起一個餃子,匆忙送到口中,一咬,下一秒就又吐回碗裏。

  “好燙,好燙!”我用手扇着嘴巴,瞟着旁邊擺了一杯白水,又一口飲完,然後驚呼道:“好辣,好辣!”

  “你喝的是酒啊,這纔是水。”師父笑了笑,把一個茶杯推過去。

  17

  餃子下肚後,師父就着醬肉,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窗外,今晚月色不是很明亮,看月,還是要等正月十五。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師父,那個黑衣男,爲啥要扇你一耳光呢?”

  師父眼裏斷了思鄉之情,放下酒杯,答道:“不是說的莫提此事嗎?”

  “師父,我今天生日,凌晨過後,我就十八歲了。給我個面子,滿足一下我的生日願望嘛。”

  “哦……說來話長,因爲我曾經扇了他師父一耳光。”

  “啊,這樣啊……那個,師父,你聽過一萬小時理論嗎?”

  “啥?”

  “說的就是在一個技能上練習一萬小時以上,人發生質的改變,就可以成爲大師。你看,我這樣練下去,可以成爲一代宗師嗎?”

  “你覺得呢?”

  “我不信。”

  “我也不信。”

  我看着窗外搖擺不定的黑色樹枝,又問道:“師父,究竟什麼是江湖呢?”

  師父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這麼多年,我已經忘了武館,忘了江湖。不過,就像佛法一樣,言偌大的須彌山納於芥子之中,招式精妙,江湖大概也是無處不在。”

  師父喝了一口白酒,笑了笑,露出一枚金牙。

  我好奇地盯着金牙,問道:“師父,你起早貪黑掙這麼多錢幹啥呢?”

  “掙了錢,四處旅遊,老家已經沒人等我了,等我看完祖國的大好河山,就去他們在的地方。”

      “他們在哪裏呀?”

      “這下面。”師父指了指腳下的地,接着端起一杯酒,傾倒在地上。

  一時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安慰師父,我倆在沉默中烤着火,炭火則在黑暗中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

  18

  又過了大半年後,我的拳術,棍法,劍術都練得有模有樣了。天氣越來越熱,我在小院裏揮舞着長木棍,復仇的火焰在心裏越燃越烈,脾氣也有些暴躁。

  師父看在眼裏,託江湖人情,輾轉幾路,最終找到了這個黑衣男的大概活動範圍,在一千多公里的另一個省,A省。

  找人也需要時間,不能坐以待斃,我想了一週,決定前往A省尋找黑衣男。

  在高鐵站大門口,師父取下背在身上的一個長條布袋,遞給了我,囑咐道:“徒弟,你帶上我家這把祖傳的劍,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你隨時記住,你是一個小刺客,不是他媽的大宗師,要一招斃命,一招斃不了命,就跑,這不丟人,活命要緊,別逞強,聽見沒?”

  “聽見了,師父。”我雙手接過布袋,抽出裏面的金屬,發現那是一把泛着青光的劍,我看了一眼,再把它放回布袋裏。

  “去吧兄弟,有消息了,記得給我們打電話。”李貝走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們三人裝作體面地告了別,我抹了抹眼睛,揹着行李進了高鐵站,李貝和師父則趕往不遠處的公交站等車。

      然而,十分鐘後,我就又出現在他們面前。

  “哎,你怎麼出來了?”李貝驚訝地看着我。

  “不讓帶劍,過安檢的時候被攔下了。”我把手從李貝的肩上挪開。

  “哎,我落伍了。”師父拍了拍腦袋。

  “把劍給我,你趕緊上車,在A省找到落腳點後,我再把劍給你快遞過去。”李貝着急地對我說道。

  “不急,我剛把票退了,因爲我剛在手機上看了一眼飛機票,竟然還要便宜點,我決定去坐飛機。”我笑了笑說。

  19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坐飛機,我跟着前面的乘客小心地登了機,然後找到座位。

  剛坐下,發現鄰座乘客是一位琴,真的是一把大提琴,據空姐說是主人不放心快遞,也不放心託運,所以直接給琴買了一張機票,飛機落地後,會有專門的人來接它。

  我很好奇,是什麼樣的人來接這把大提琴。

  下了飛機後,我跟着抱着大提琴的機場工作人員走到地下停車場,一輛熟悉的越野車停在前面,一個穿着西裝的男人在車前抽着煙,工作人員親手把大提琴交到了另一個不抽菸的黑衣男人手裏。

  我敏銳地察覺到有些不對勁,躲在一根柱子後面偷聽,聽見抽菸的人說道:“武館最近事情多,你多留意一下。還有,師傅特意囑咐過,這把琴是老太太送給孫女的,切勿傷到它一絲一毫。”

  “知道了。”另一個男人答道。

  熟悉的聲音剛出,一股熱血湧上顱頂,我震驚了,這就是黑衣男的聲音。

  還沒踏破鐵鞋就找到人了,我不管不顧地揹着揹包衝到越野車前,舉着拳頭要砸在黑衣男的身上,像一個潑婦一樣,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全然忘記了那些招式。

  可是,下一秒,我就被黑衣男一拳頭打倒在地,地上揚起一陣灰塵,黑衣男下一拳頭又要揮過來時,我靈巧地轉身躲過了。

  “停下!小孩兒,你爲啥要打他?”西裝男叫停了黑衣男,走上前假模假樣地問道。

  “他把我媽打死了。”我恨恨地站起來。

  “真的嗎,老疤?”西裝男轉而問黑衣男。

  “好像有這麼一回事。”黑衣男想了想,說道,“我只是推了她一把。”

  “嗯,我知道了,按江湖規矩處理吧,先下戰書。”西裝男繼續說道,“你應該能夠處理的,別節外生枝。”

  西裝男上了越野車後,老疤像一面牆,堵在那裏,從上衣內側口袋掏出紙和筆,丟到我面前,說道:“這段時間我沒空搭理你,你寫戰書,具體時間地點,最好是一個月後,到時我再與你會面,不論生死,一決高低。”

  我哆哆嗦嗦撿起筆,儘量抑制住憤怒,在紙上寫下:“下月農曆十五,傍晚六時,雞鳴鎮廢糧倉,不論生死,一決高低。請戰人:劉尾安。”

  “好小子,有種,到時候正好會會汪燒餅,上次走得匆忙,只留下一個耳光,便宜他了。”老疤把紙放進口袋裏,一溜煙把車開走了。

  20

  我不知是怎麼回到小鎮的,全程恍恍惚惚,悶在家裏,我總是想起老疤那一拳頭,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我一年的努力不堪一擊。

  幾天過後,我才垂頭喪氣地出現在師父和李貝面前,告訴了他們下戰書的事情。

  “好歹實戰一回,有了一點經驗,你的優勢是比他靈巧,以快取勝。還有,這事總要解決的,你不必過於憂慮,打不贏就跑。”師父安慰道,“放下恩怨仇恨,一切皆輕。”

  “放下,就可以了嗎?”我反問道。

  “對,師父說得對,放下。”李貝補充道。

  在等待的一個月裏,我覺得日子過得好慢好慢,我只有跑起來,木棍舞起來,才能感覺時間過得稍微快一點。

  次月正月十五到了,我揹着師父給的劍,提着一根長棍,一個人前往廢糧倉。

  我摁了摁門口的開關,電燈沒亮,還好今天日光充足,倉庫還算亮堂。

  門口有一片空地,似乎被人提前打掃過。以防萬一,長木棍靠牆放着,我找來一團麻袋,抱着劍盤腿坐在上面,閉上眼,靜靜地呼吸着,感受着光線的移動。

  身後的腳手架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雙手握劍,像貓一樣,以極其輕盈的步伐繞到腳手架那裏,用劍猛地掀開上面的一層藍色塑料布,一個人影跳出來,大喊着:“別動手!”

  “李貝,你怎麼來了?”我把劍從李貝的肩膀處挪開。

  “我怕……哎,待會兒我就躲在後面看,你別管我,別分心。”李貝着急地說道。

  “行吧,遇到事你就跑。”我抱着劍回到空地處。

  21

  我起初的確是想搞偷襲的,可是,我坐在暖暖的陽光下睡着了,等我醒後,光已經斜斜地落在麻袋上了,老疤,也就是那個黑衣男,來了。

  老疤站在門口,碩大的陰影將我徹底覆蓋住。

  “現在開始嗎?”老疤問道,“我時間不多,搞快點。”

  話音未落,我從地上騰起,右手握着利劍,直刺老疤的咽喉,老疤一偏頭,一側身,劍刺在了對面的牆上。

  我一隻腳踏在牆上,罵罵咧咧,雙手使出喫奶的勁才把劍拔出來,轉身又刺向老疤,老疤躲了幾次,有些不耐煩,哼哼兩句:“小孩兒,你就這點小伎倆。”

  他把劍奪過來,隨即“啪”的一聲,將劍折斷,扔在了一旁。

  看到折成兩半的劍,兩手空空的我有些心痛,我冷靜幾秒後,隨即撿起立在牆角的長棍,將力傳到棍子末端,咄咄逼人地直衝老疤。

  棍尖像蝴蝶一般跳躍得太快,老疤開始並不以爲意,結果一時沒看清,躲閃時肩膀捱了我一悶棍。他毫無表情的臉居然出現了一絲波動,沒想到,我的力道竟然有點大,傷到了他,我暗自竊喜。

  老疤控制住自己的臉色,從衣服裏抽出鋼管,拉長,揮舞着鋼管,一招一招與我對抗,大喊道:“今天能遇到你這麼年輕的對手,也不枉此行了。”

        “我呸!我纔不是你對手,我是刺客,專門刺你的,看招!”我揮動着棍子,一棍敲在他肩上,身體因慣性靠上前,喉頭突然湧起一陣噁心,順勢就朝他得意的臉啐了一口。

  木棍在十分鐘過後被敲斷,我已經筋疲力盡了,我背靠着倉庫冷冰冰的牆壁,狼狽地喘着粗氣,手裏握着半根木棍,只是象徵性地揮舞幾下。

  “就這樣結束了嗎?”我問我自己。

  汗水滴進了我的眼睛,何時殘,何時死,已然不重要。

  22

  握着鋼管的老疤步步逼近,他高舉着鋼管,對準我的顱頂,正準備狠狠砸下去時,我看見老疤身後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子,是師父。

  “敢欺負我的徒弟,找死!”師父一腳踢在老疤的腰上,老疤瞬間大喊一聲,朝牆壁飛去。

  我驚喜地抹掉眼睛裏的汗水,小聲問道:“師父,你怎麼來了,不是讓你在家賣燒餅嗎?你來湊什麼熱鬧?”

  “該來的總會來。”師父又打算一腳踹過去,結果老疤站起來,輕笑一聲,一個影子揮過,鋼管砸在了師父的小腿上,師父從空中落下。

  “老不死的,搞偷襲。”老疤的鋼管依次砸在師父的腿上,腹部,胸膛,最後一擊,是額頭,師父軟軟地癱倒在地。

  老疤轉而要對付我時,他突然大叫一聲,扔掉鋼管跪下來,雙手捂着眼,我發現,他的眼睛裏糊滿了水泥灰。

  李貝雙手握着水泥跳出來,踢了老疤兩腳,說:“你這個大人,太壞了!”

  趁此空隙,我爬到師父面前,喊到:“師父,你怎麼樣?”

  師父吐出一口鮮血,而後用手背擦了擦,這讓我想起了張淑芬去世的那天,我心裏升起一絲不安。

  師父輕輕拍了拍我的頭,問道:“好徒弟,江湖讓你失望了嗎?”

  “師父,我不失望。”

  “武林讓你後悔了嗎?”

  “師父,我不後悔。”

  “徒弟,記住,你是小刺客,活命要緊,還有,不要讓殯儀館的人,取走我的金牙……”話沒說完,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落了下來。

  23

  “啊,痛!痛!痛!要骨折了,大俠饒命。”是李貝的聲音,我回頭一看,李貝跪在地上,一隻手腕被滿眼糊着水泥的老疤捏住,慘叫聲不斷。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衝上前,老疤恢復了一點視力,他將李貝扔到一旁,一勾拳揮過來,氣勢驚人,我躲閃不及,下巴捱了一拳頭,往後連連退了幾步,倒下時眼冒金星。

  老疤撿起地上的鋼管,走到我跟前,高舉鋼管,對我說:“不早了,你去見你師父吧!”

  “住手,再不住手,開槍了。”突然,一羣警察湧進倉庫,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老疤。

  老疤一回頭,看見警察,苦笑一聲:“臭小子,耍賴,喊警察,壞了江湖規矩。”

  我也笑道:“我師父說了,江湖無處不在,這也是江湖。”笑着笑着,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老疤愣了一下,口裏囁喏着,還沒來得及問出話,下一秒就被警察銬走了。

  盛夏,一隻藍色蜻蜓從倉庫高高的窗戶飛進來,慢悠悠地經過人羣的頭頂,繞過一堆雜物,穿過掛在電燈泡上的破布條,似乎衝我而來。

  我在衣服上蹭了蹭滿是血污的雙手,然後舉起左手,蜻蜓穩穩地停留在手心裏。

  門口120將師父擡上車去,醫生吼着:“誰是他親屬?誰是?”

  我聽到了,哽咽着舉起右手,說:“我是……”

  兩行淚水順着我的眼角淌了下來,蜻蜓也許猜到了我的意思,輕盈地飛走了。

  這次尚且來得及,經過八個小時的搶救,師父終於睜開了眼……

  24

  最後,被綁架的琴行三人也在A省找到了,A省聯合當地警方,將武館裏的黑勢力一鍋端掉。

  一年後,我從技校畢業,磕磕絆絆地成了一位導遊。

  一天,我舉着小紅旗,領着一羣遊客進入景區時,注意到景區門口的一棵松樹下,有人圍着一個小攤。

  剎那間,雞鳴鎮的一切在我眼前浮現,我神情恍惚地推開遊客,走到攤販面前,望着那個一把年紀舉着燒餅的老頭,輕輕地叫了聲:“師父……”

  一切,都還來得及。

                          (全文完)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