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手

文/羊君小二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我真是太年輕了,我怎麼都不會想到,她會派人找到我家裏來。

  午飯是土豆燉牛肉,喫得太快,撐着了,覺沒睡着,只好翹着二郎腿躺在牀上打遊戲。我聽見大門傳來我媽細聲細語的聲音:“你找李世超呀?等一下下哈,我給你喊他……”

  我嚇了一跳,把遊戲機扔到一邊的桌子上,閉上眼裝睡,臥室的門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被撞開,撕心裂肺的怒吼直接穿着鎧甲破門而來,一刀刺中我的耳膜:“李世超,跟老子滾出來,有人來找你。你看你嘛,一天天就窩在你屋頭打遊戲,哪天眼睛瞎了,你不要後悔,還不快點滾出來……”

  我開門走到我媽面前,揉了揉眼睛,對我媽說:“我沒有打遊戲。”

  我媽堵在門口,眉頭一皺,左手叉腰,右手舉起,一根手指直抵我眉心,她氣宇軒昂地補充道:“謊話連篇,老子看到你就煩。”

  當土豆燉牛肉的氣息完全撲到我臉上時,一個瘦瘦弱弱的姑娘從我媽胳肢窩底下鑽出來,姑娘手裏捧着一個印着紅色牡丹花的白色大瓷碗,不好意思地說道:“那個,那個……老師讓你中午給她打麪條,還是那家麪館,多菜少面,清湯,面煮軟點。”她像背課文一樣說完這段話,然後呆呆地站在門口望着我。

  我則與那隻牡丹空碗對視着,每根血管裏都充斥着憤怒的火焰。三年級上半學期,新換了語文老師,她瓜子臉披肩發愛穿連衣裙,持着半米長的教棍走到班上,告訴我們她還擔任我們班的班主任。

  我們學校沒有食堂,她便天天中午指使我跑到校外替她打飯,買水果,兩年過去,實在不勝其煩。今天中午趁她不注意,我先溜回家,以爲她會找其他同學打飯,沒想到啊,沒想到啊!還有這一步棋!

  姑娘依舊望着我,我不耐煩地接過碗說了句“行吧”,姑娘如釋重負地把碗和幾張紙幣遞給了我。

  送走了姑娘,我媽關上門說:“你對同學臉色好點行不?”

  “媽,你就不能幫我給學校反映反映嗎?我不想給我班主任打飯了。”

  “你就忍忍吧,畢竟還有一年就小學畢業了。況且班主任還單獨指導你寫作文了,不是那篇作文還獲得了區裏的二等獎嗎?對你升初中肯定有幫助。再說打一下飯又不是什麼傷筋動骨的事,就中午費點時間有什麼大不了的嘛?對了,你這同學叫啥名啦?”

  “張星星。”

  “長得挺乖的。”

  看着我媽欣慰的笑容,我氣鼓鼓地揹着書包捧着碗就走了。

  這幾天剛下完大雨,雨停後,街上依舊溼漉漉的。

  老師的碗是瓷碗,我恨透了這碗,每次這碗盛好飯菜都會變得又燙又滑,我還得小心翼翼地像供一尊老佛爺一樣護着。

  附近還有一所技校,最討厭的還是去技校食堂打飯,要排很長的隊,隊伍似乎遠得看不到盡頭。

  不過這次還好,班主任選擇吃麪。

  技校外的麪館很熱鬧,煮麪的是一個阿姨和一個姐姐,姐姐也在附近的技校上學,中午下課了就回家裏的麪館幫忙。

  我把班主任的煮麪要求原封不動地說了一遍,付了錢隨即把那碗遞了過去。我坐在最裏面的一桌,用挑釁的目光環視四周,怒氣衝衝地等着喊我端面的聲音響起。

  過了一會兒,坐在靠門的一箇中年男人擱下了筷子,打了一個嗝,背上旁邊的一個黑色揹包,起身從麪館離開了。

  我忽然發現,桌子底下有一個小黑包,恰巧這時候門外的阿姨喊我端面,我愣了一下,立馬脫下肥碩的校服外套抱在懷裏,向外答道“來了”。

  我走到靠門的那桌,蹲下來拆開右腳的鞋帶再繫好,幾秒的時間裏,用餘光看了一下四周,再快速地伸手把小黑包塞進自己的校服口袋裏,站起來,走出去,假裝大大方方地接過阿姨遞過來的碗,校服則墊在滾燙的瓷碗下面。

  校服夠厚,這次熱量並沒有傳到我的手臂上,我只感覺到一陣冰涼從腳底生起。

  我正準備不動聲色地離開時,一個人的手突然搭在我肩上,全身的神經瞬間繃起來,我慢慢地轉過頭髮現是同桌,他笑嘻嘻地問我喫飯沒,我打算踢他一腳,但想着會引起不必要的關注,還是忍下了。

  我端着麪碗同他一起走回學校,一路上只感到沉甸甸的金屬塊砸在我的大腿上。

  “你作文比賽獲得的獎金打算咋花呢?”他問我。

  “我還沒想好,以後再說。”我說。

  到了學校後,我拜託同桌把面端給班主任,隨後跑到男廁所,戰戰兢兢地從校服口袋裏掏出黑包,拉開拉鍊發現裏面裝的是一個相機。

  我回想起電視上的某個相機廣告,按照記憶把一個蓋子打開,裏面空空的,沒有膠捲,看來獎金要用來買膠捲了。

  再次確認周圍沒有人以後,我小心翼翼地把相機裝進書包的夾層裏,剛要走出男廁所時,又聽見廁所門口響起一陣喧譁聲。

  探出頭去,只見張星星握着掃把站在廁所門口,她後面遠遠地站着幾個我們班的同學,男女都有,全是那一批經常被留堂的人,我疑惑地看着她,她的臉紅了。

  “張星星,這是男廁所,你站在這裏幹嘛呢?”我退後兩步,思忖着她這架勢是不是準備要襲擊男廁所。

  “我中午沒抄完課文,老師罰我掃廁所。”她的頭低下去。

  我突然想起來,男廁所屬於我們班這個月的衛生清潔範圍。我看了看她後面幾個落井下石的狗腿子,還有趴在對面教學樓欄杆上,一邊吃麪一邊隔岸觀火的班主任,俠義之心湧出,一把搶過張星星手裏的掃把,衝進了男廁所。

  幾分鐘後,我提着掃把走出去,張星星還站在原地,我對她說,老師進辦公室了,一起走吧。

  她依舊低着頭,但是卻對我道了很多個“謝”字。

  我至今都不明白班主任爲何對張星星有這麼大的惡意,她只不過是稍顯柔弱一點,漂亮一點,只不過偶爾上課走神,偶爾忘寫作業,考試不會舉一反三……就像不明白班主任爲何對我如此放心,相信我,不會朝她碗裏吐口水一樣。

  天天打飯,我很是不爽,決定畢業了要給她一點顏色看看。

  夏日午後,數學老師在講臺上講一個關於池子的問題,這個池子很大,一會兒需要進水,一會兒需要出水,所以它總是填不滿。

  同桌翻看着我的作業本,小聲讚歎道:“你比我強,全是紅勾兒……要不這周的數學作業給我抄抄?”

  “不幹……黑板最右邊那寫的是‘4’還是‘21’?”我問道。

  “寫的‘4’,你不會近視了吧?”

  “錘子喲!”我眯着眼看了看坐在第一排的張星星,果然有點模糊啊。

  “嘿嘿……你給我抄,我就給你張星星的電話。”同桌碰了碰我的胳膊。

  下課後我的文具盒裏便多了一張薄薄的紙片,看着上面那串歪歪扭扭的數字,我不由得露出狡黠的笑。

  第二天中午,班主任如往日一般把碗交給我,囑咐我去技校食堂打一份青椒肉絲。

  隊伍很長,擠來擠去後,手中的一個鋼蹦就滾到地上了,趁我蹲下撿它的時候,一個黃毛竄到了我的前面,尖尖的屁股對準了我的額頭,站起來時,差點啃了它一口。

  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腰,他回過頭來竟然有一些兇,我淡然地說:“你憑撒子插老子的隊?”

  黃毛瞪了我一眼說:“小兔崽子,你倒是有點拽喲,欠收拾。”

  當他一巴掌正朝我揮來之時,旁邊一條隊伍裏的一個眼鏡小哥站了出來,把我拉到他那邊去了,眼鏡斯文地對着黃毛說一句:“這是孩子嘛,我替他向你道歉。”

  黃毛隔空嗆了幾句,後來可能覺得與小孩爭論確實也沒多大意思,便舉着碗挪到隊伍的更前面去了。

  眼鏡小哥不把我當外人,給我打了青椒肉絲還有回鍋肉,說我還在長身體,要喫好一點。我說錢不夠,他忙說沒事,他有多餘的飯票。後來,我給老師洗碗時,發現剩下的全是回鍋肉。

  所以再後來我去食堂打飯時,也避免打上回鍋肉以及見到黃毛,我並非慫,只是識時務。

  在後來的一個月裏,我在食堂很少見到黃毛了,他的身影出現在了另一個地方:麪館。

  他點了一份面,往往不着急喫,只是坐在門口看着外面。後來我聽說,黃毛喜歡上了麪館的姐姐,但姐姐不喜歡他。

  男生宿舍樓有一面臨街,樓下全是男生扔的瓜皮紙屑和泡麪桶,我曾跟着姐姐路過宿舍樓下的街道,樓上的人會吹口哨起鬨,叫來黃毛,黃毛便趴在窗口朝姐姐吼各種情話,引起附近人的觀望,特討厭。

  姐姐拉着我,忿忿不平地從那樓下跑過,後來她每次回家經過宿舍樓,都要繞一大截。

  中午回家喫完飯後,我習慣揹着裝有新膠捲的相機到處遊蕩,看到喜歡的景色便胡亂地拍下來,捕捉下令我心動的時刻。

  有一天路過麪館,我看見了姐姐和那個眼鏡小哥坐在一桌。

  當時喫飯的高峯已經退去,眼鏡小哥低着頭吃麪,姐姐坐在他對面,託着腮看他喫,忽然小哥放下筷子慌亂起來,大概是紅油麪湯濺到了他的白襯衣上,姐姐着急地遞給他一張餐巾紙。

  一張經過共同確認的情感之網,在我眼前徐徐展開,我站在遠處,按下了快門,後來這個眼鏡小哥就變成了那個姐姐的男朋友了。

  時間過得很快,在兒童節到來之前,班上進行了最後一次模擬考試,判過分的卷子第二天發了下來。

  “張星星,你上來!”這已經不記得是班主任多少次叫她的名字了,她坐在位置上左顧右盼,她十分清楚,其實這樣做也無濟於事,最後還是顫顫巍巍地走到講臺上。

  一番攀談後,班主任把卷子扔到地上,對她說:“你再這樣下去,就像你媽一樣,洗一輩子頭髮去吧。”

  我坐在最後一排,透過手指縫窺視着她,她臉上沒有焦慮神色,只是木然地撿起卷子,低着頭朝她的位置走去。

  到了兒童節那天,學校組織六年級學生坐車到市裏,只爲大考前去水族館放鬆心情。

  當天張星星穿了一件粉色的襯衣,站在玻璃隧道里仰起頭看四周的大魚小魚,她眼睛亮亮的,完全不是之前無精打采灰撲撲的樣子。

  她一回頭,注意到我手裏的相機,問我是否可以給她拍一張。

  我立刻道,沒問題。

  她笑了笑,說幫她拍好看點。

  我說那肯定的,你別小瞧我。

  她說,你總是讓人羨慕,成績那麼好。

  我舉着相機說,哪有。

  等我們從水族館坐大巴返回學校時,天色也是接近傍晚了。

  回家要經過修車廠,不過我不想這麼早回家,便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利利索索地爬到一堆輪胎上躺着,對着天空擺弄我的相機。

  鏡頭裏突然出現一個黑點,我挪開相機,一個活動的小東西猛地跳到了臉上,嚇得我驚呼一聲,即刻爬起來,手忙腳亂地拍打着腦袋和身體。

  最終,我在亂哄哄的頭髮裏抓到了它——一隻綠油油的小螞蚱,它蹬着小小的足,眼睛裏射出哀怨的光。

  下一秒,我在輪胎裏,發現了另一隻螞蚱,這一隻個頭比較大,很難抓,我剛站起來,它便飛到很遠的輪胎上停留,炫耀般地扇動了一下翅膀。

  我有些興奮,捉到它們,殺了它們,是我慣用的一種心理療法,這古怪的癖好,可能常人不太能理解。

  一個書包砸過去,空中沒有出現飛舞的小東西,看來那隻肥碩螞蚱是被砸暈了。

  我輕手輕腳地挪開書包,果然在下面發現了它,它抖動了一下足,證明了它還活着。

  兩隻螞蚱的腹部都被我口中的狗尾巴草穿過,它們掙扎着往上攀爬,綠色的液體從腹部流出,浸染了一部分草莖。

  我藏在這個隱蔽的幽靜角落裏,就這樣觀察着,它們一旦爬到頂端,快要掙脫草莖時,我便伸出手,麻木地把它們一再拖下去。

  我已決定將它們毀滅。

  過了一會兒,一陣“窸窸窣窣”的談話聲傳來,我扔掉了狗尾巴草,趴在輪胎上,像個狙擊手一樣,謹慎地觀察四周。

  黃毛和另一個小混混出現一輛報廢的麪包車後面,似乎在謀劃着什麼,黃毛手裏還舉着一根棍子。

  十分鐘後,眼鏡小哥騎自行車經過麪包車,黃毛舉着棍子竄出去,對着眼鏡小哥的背狠狠抽了一棍子。眼鏡小哥疼得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丟下自行車,與黃毛扭打在一起。

  小哥一腳踢向黃毛,沒踢中,黃毛凶神惡煞地撲過去,一把抱住小哥,膝蓋直接往上頂住小哥的肚子。小哥痛得掙脫開來,使出全身力氣重重一拳過去,黃毛一個踉蹌沒站穩,倉促往後退幾步,失去平衡後倒下,後腦勺恰巧撞在了一塊尖銳的石頭上,血慢慢地滲出來,黃毛再也沒有站起來了。

  小哥直愣愣地站在那裏,一言不發,這時躲在麪包車後面的小混混跑了出來,舉起雙手開始齜牙咧嘴地亂叫。

  夜色逐漸昏暗,我趴在一堆輪胎上面,仍能看清小哥朝我看過來的嚴肅目光,我的心撲騰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他揮揮手……

  後來來了兩個警察,一男一女,男的四十歲左右,小混混手舞足蹈地對他說:“是眼鏡殺了黃毛……”

  天,徹底暗下來了。

  男警察轉而問我,都看見了嗎?我說都看見了,眼鏡小哥他不是那樣的人,是意外。黃毛在這裏埋伏他,想打他,結果被反擊,頭摔到石板上了,我有證據。隨後,我把相機裏的膠捲摳出來,交到男警察的手裏。

  期末考試很快臨近,我滿懷期待地一邊複習,一邊等着照片被洗出來,用來洗刷小哥的冤屈。

  與此同時,還有一件事令我惴惴不安——張星星的位置空了。

  自從兒童節過後,她就沒來學校了,小升初考試沒來,拍畢業照的時候也沒來,緊接着暑假卻來了。

  我看遠處的東西越來越模糊,捱到七月底,終於央求我媽帶我去人民醫院看眼睛。

  看眼睛那天清晨,我還在臥室換衣服,就聽見我媽站在門口吼,李世超滾出來,警察找你!

  我走出去,還是上次那個男警察,站在門外對我說:“這相機像素太低了,看不清人臉。”

  我問:“什麼是像素?”

  “這麼講吧,一幅圖像的像素越多,結果就越接近原始圖像。不過沒關係,不影響案件走向。他未成年,判了防衛過當,直接進少管所。”警察遞給我一個袋子。

  “原來相機拍出來的,並不是我眼睛所看到的呀。”我感嘆道。

  警察離開後,我媽帶我去醫院眼科看眼睛,那醫生開口就對我媽說:“你這孩子該戴眼鏡了,左眼200度,右眼150度呢,怪不得看不清黑板了,在家是不是看了不少電視,玩了不少遊戲?”

  我媽忍着沒揍我,直到回家了才劈頭蓋臉地罵了我一頓。

  捱罵的時候,我看到桌子上的袋子,把裏面的照片倒出來,大多是模糊的風景,隨手扒拉幾下,發現其中有兩張,印着我所熟悉的人。

  在經過慎重的考慮過後,我從文具盒裏找出寫有張星星電話的紙條,用家裏的座機打了過去。

  “嘟”了兩聲,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心裏一驚,迅速瞥了一眼紙條,剛打算掛掉電話,那邊神奇地說,是李世超嗎?

  我說,是的。

  那邊繼續問道,有什麼事?

  我說,我想問一下什麼時候到學校領畢業照。

  那邊頓了一下,繼續傳來班主任熟悉的尖銳聲音,大概等你們去初中報道的前幾天吧……

  掛掉電話,我恍惚了一陣,後來才意識到,我同桌騙了我!那串號碼壓根不是張星星家的,而是那個“老巫婆”的!

  我大口喘氣,待情緒稍微穩定之後,再帶上紙袋,跑到麪館,我要給姐姐送去以前他們吃麪時拍的照片。

  姐姐收照片的時候,我恰好在屋裏,模模糊糊聽見屋外傳來同桌黏黏糊糊的聲音,他說,要二兩面條。

  我跑出去,徑直走到他面前,他還喜氣洋洋地衝我打招呼,我一個拳頭揮過去,他罵了一句,剛想罵第二句的時候,他已經被我摁在地上揍了一頓了,然後他就鼻青臉腫地領着我來到張星星的家裏。

  在理髮店的二樓,我看見消沉的女孩,沒有笑容,當時我們那個小鎮還沒有抑鬱的觀念,啥心理學都不起作用,她媽就讓她一直待在家裏,傻傻地望着窗外。

  我把照片遞給了她,就是那天她在水族館裏拍的。

  薄薄的照片懸在空中好久,她也不打算伸手接照片,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後,便繼續望向窗外。

  最後,我把照片拍在了桌子上,跑了出去,走在馬路上時,忍不住就哭了起來:“怎麼就這樣了呀!怎麼就這樣了呀……”

  同桌拍了拍我肩膀,說:“別哭了,沒事的,她這是病,得治。等你有錢了,就可以帶她去看病了。”

  我朝他吼道:“給我滾!”

  八月底,收到電話通知回小學領畢業照,班主任換了新的髮型,臉上化着妝,我戴着嶄新的近視眼鏡從人羣中穿過,透過鏡片,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都被打上了一層光,所有細節展露無遺。

  同時我也看見了老師臉上的斑,歪歪扭扭的齙牙,以及手臂上的絨毛。

  原來以前我眼睛所看到的,也不是真實的呀!

  我幫班主任發完畢業照片後,見辦公室裏沒有其他人,便蹲下來把櫃子裏那個牡丹瓷碗偷偷塞進了書包裏,然後一口氣跑到山上。

  那天天氣很好,雲朗風清,我取下眼鏡,看這山清水秀,看這車來人往,在我眼裏均成模糊不堪的一片,我高高地舉起那個碗,對準石頭,狠狠地砸了下去……

  九月開學,我順利地進入了理想的初中,曾經作文比賽獲得的二等獎並沒有給我帶來更多的榮耀,我麻木地穿行在兩千人的學校裏,思考着張星星的將來:本來,她也應該站在這片天空下的。

  第二年,家裏進了小偷,全部損失除了丟了幾千塊錢以外,那臺相機也被順走了,大概是對我拾金要昧的懲罰吧。

  多年以後,我不再關心相機像素的高低,因爲生活裏出現了更多的碗等着我去填滿,滿了又空,空了又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故事說完了嗎?”對面的女人正歇斯底里地對我咆哮着。

  “說完了。”我往後靠在沙發上,“你說嘛,房子,車子,存款你要哪樣?”

  “我要你講清楚,爲什麼出軌,這女人有哪裏好,我哪裏比不上她,我整天給你做飯洗衣服,你就這樣對我?他媽的坐下來聽你講了一堆話,全是瞎扯淡!扯淡!”

  她掀了桌子,上面一堆高清的照片四處散開,每張照片上都印着一張肥碩的大臉和另外一張秀氣的臉。

  我瞥一眼就知道照片裏的死胖子是我,因爲上面每一道皺紋都如馬裏亞納海溝一樣清晰可見,猥瑣的笑鋪滿了整張相紙。

  歲月啊歲月,四十多年歲月就這樣流逝了!

  我撿起一張照片來,愣愣地盯着照片裏的二號人物,一個神色木然的四十多歲女人——她是張星星。

  拆遷的隊伍逐漸擴大,我領着工人四處砸牆爆破,等我來到滿目瘡痍的小鎮街道上時,我突然想起了她。

  於是,很輕易地,我就在荒廢的理髮店二樓找到了她,她蜷縮在窗邊,一門心思盯着窗外,窗外是隆隆作響的挖掘機,正伸出鋼爪拆掉一家麪館的招牌。

  她身上的衣服已經爛得不成樣子,手臂上滿是污垢,四周散着廉價的餅乾袋子,靠牆的地方則擺着一張單人牀,兩個裝着剩飯的不鏽鋼碗就擱在牀旁的水泥地上,碗裏的飯有些發綠,看樣子已經不新鮮了,大概可以推測,照顧她的人很久沒來了。

  我想找個地方坐下,卻實在無處下腳,慢慢後退着,結果還是不小心踩到其中一個不鏽鋼碗,腳底發出“咔嚓”一聲,剩飯撒了一地。

  她回頭,一眼便看到了我,眼神裏沒有一絲驚訝,看了良久,最後竟然紅了臉,緩緩說道:“你來了呀?”

  我還沒來得及回覆,她繼續說道:“老師讓你中午給她打麪條,還是那家麪館,多菜少面,清湯,面煮軟點……”

  眼淚瞬間從我眼窩湧出,那一刻,好像歲月從不曾流逝;也是在那一刻,我決定帶她治病,因爲我意識到:我們是共同受害者,我們是在同一條時間線上不斷掙扎的兩隻螞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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