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望角之歌

文/羊君小二

        六一兒童節那天的早上,是一個雨天,雨咣咣地砸在塑料遮雨棚上,匯成一根根水柱,注入骯髒的溝裏。

  幼兒園門口停着一輛破舊的大巴車,陳芳左手撐着傘,右手牽着我站在雨下,此時宋老師牽着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朋友從大門走出來,她看見陳芳和我,鬆開小朋友的手,走過來解釋此次遊程。

  同學們撐着小小的花雨傘依次跨上了那輛破舊大巴,有個小男孩準備上車時,忽然看到幾米之外傻乎乎站着的我,驚訝地問我,你不上車嗎?我搖了搖頭。

  這次兒童節幼兒園組織小朋友們去動物園裏遊玩,陳芳不讓我去,因爲每人要交十塊錢,那時候的小面一碗才一塊錢,十塊錢夠我們簡單喫兩三天了,我扯着她的衣袖哭鬧了一夜,最後還是一個人抹着口水從沙發上醒來。

  陳芳垮着臉坐在一個小凳子上,慢吞吞地喝着一碗粥,她面前擺着一碟紫色的鹹菜,是前天從泡菜缸裏撈起來的蘿蔔櫻,被她切得細細的,加上幾顆油辣子,炒香以後下稀飯。她就着鹹菜喝完粥,扯着我的胳膊帶我去幼兒園,說要討一個說法,問問老師究竟是什麼活動,竟然要這麼一大筆錢。

  那個動物園的門票要五塊錢,來回車費兩塊錢,然後中午大家一起去動物園外預定好的餐館喫飯,有一個葷菜兩個素菜,伙食費也要三塊錢了,宋老師這樣解釋道。

  陳芳臉色越來越不好看,癟了癟嘴,不出一言,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宋老師拍了拍我的頭,收了雨傘,轉身上了車。最前排的窗戶突然被推開,從裏面伸出一隻光滑的手臂,盡頭是一把摺疊雨傘,那手臂上下甩了甩,一下,兩下,三下,附着在雨傘上的雨滴被彈出去後,那手臂迅速地伸進車窗去了。

  地上的積水越來越多,像洪水一般,似乎要將我徹底淹沒。我雖然很想去公園看猴子和孔雀,還有斑馬,但現在這形勢,也就只能看着大巴車搖着笨重的尾巴慢吞吞地離開了。

  回到家,陳芳跟我爸要下個月五十塊錢的幼兒園託管費,我爸攤開雙手,說沒有。正當我想着他們這架勢是不是又準備吵架了,陳芳就帶着激烈的狂怒把衣櫃裏的衣服扯下,又轉身把一堆化妝品塞進塑料口袋裏,收拾好行李箱後,拉着我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我問陳芳,我們去哪兒?

  陳芳說,找個房子,咱們自己過。

  我爸從門口衝出來吼道,陳芳你走了,你就別回來!

  我們在一棟居民樓裏租了一間兩室一廳的房子,房子很舊,水管一碰就簌簌地往下掉鐵鏽,每間房門的角都被蟲子啃掉,下面堆着一小堆木屑,我老實巴交地坐在客廳的黑皮沙發上,身體陷在裏面,兩條小腿懸空搖擺。

  陳芳費勁地把箱子搬到臥室,再把一口鍋安放在竈上,轉身順手把剛買的碗塞進碗櫃裏,我則像一個交通指揮員,隨着陳芳的移動,把頭轉來轉去,又蹲坐在黑沙發的扶手上,想像着自己正開着這輛大車駛出小鎮,路很平,很乾淨,是我見過的最寬敞整潔的路了,透過全景式車窗,兩邊可以看見田野。

  想象中的客人揮手上車,先是揹着蔬菜的大娘,再是抱着孩子的母親,當然還有用米袋子裝着工具的木匠,他們依次上車,我用抱枕代替他們,用自言自語代替嘮嗑。這輛車抖動着木腳搖搖晃晃地前進,目的地是市裏的動物園,到了那兒,我會揮舞着一根掛着三角形小紅旗的長竹竿,呼喚着車上的人一起,買票看斑馬,看孔雀,還有猴子。你最喜歡的就是猴子了,對不對?我幫一個抱枕整理了一下它的坐姿。

  陳芳擦完廚房的玻璃窗,扶着腰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沙發的另一頭,我爬過去,伸出手說,同志,上車請買票。陳芳一巴掌就呼過來,我便老老實實地躺在沙發上了,天花板上正中央有一塊灰色的三角形圖案,有飯桌那麼大,大概是以前牆皮掉落形成的,我伸手想摸摸它,可惜我一把抓住了陳芳的頭髮,她轉頭呵斥了我一聲,我便興奮地從沙發上爬起來,後背沾滿了沙發掉落的皮屑,黑色白色的都有,一跳動,它們就從身上掉落一片,落在陳芳頭上,肩上,白花花一片,好看極了,我說,媽,你看,下雪了。陳芳眯着眼睛迷惘地看着天花板那塊三角形說,圓圓,你信不信我揍你?我撅着嘴站在那裏,說道,陳芳,你不講道理……她一巴掌又呼過來,我及時躲開了。

  安頓好一切後,陳芳就開始想未來怎麼活。陳芳找的第一個工作就是到小鎮市集賣乾貨,譬如榨菜姜蒜之類的,一是因爲容易上手,二是貨物保質期也比較長。

  陳芳先是去農貿市場買了輛二手的三輪車,她穿着平底鞋在前面蹬車,車斗裏放了一把塑料小凳,我就坐在上面,同陳芳背靠背,風景在我眼前倒退。在爬了七個坡,拐了十九個彎後,我們來到了區裏的批發市場。

  路兩邊停靠着很多個輪子的大貨車,赤裸上身的漢子來回交替着上車卸貨,蔥一捆一捆地摞在人行道上,黃色編織袋裝着的土豆堆成了山,擁擠的草魚鯽魚在黑色塑料桶裏蹦躂,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穿着紅圍裙的大叔和穿着白圍裙的阿姨,彼此的唾沫都比手裏的計算器更先抵達對方胸口的三分地。

  路邊也停着密密麻麻的三輪車,陳芳把三輪車停在一家麪館的旁邊,與車鄰近的就是幾桶花裏胡哨的潲水,鎖好車後,陳芳牽着我的手,走進這個堆滿生肉和蔬菜的批發市場。

  四處都是門面和攤位,來往的人羣摩肩接踵,叫賣聲此起彼伏,紅色的燈,橘色的燈不斷閃爍着,驅趕蒼蠅的紅絲帶,在半空中旋轉了一圈又一圈,市場的地板上殘留着一層黑色的油,每次擡起腳,都感覺地板在把人往下拽。

  我擡起右手揉了揉眼睛,猛地發現陳芳的手掌溼漉漉的,滲出一層薄薄的汗,我擡頭看她,發現她跟我一樣,眼神裏有些慌張。

  陳芳對我說,圓圓,你記住,這次我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找到賣乾貨的賣家,你注意看哈。她的語氣很溫柔。

  我們艱難地在油膩的市場中穿行,拐過幾個檔口,來到賣擀麪的攤位,在它的正對面,一連幾個門面都是賣乾貨的。陳芳沒有立刻走過去,我倆靜默地站在擀麪攤位前,過了一會兒,陳芳像做出什麼重大決定一樣,嘆了一口氣後,牽着我直奔其中一家乾貨店。

  這家店位於最邊緣,賣貨的老闆是個年輕的小姐姐,我和陳芳走到店門口的時候,她正坐在一個顏色黢黑的椅子上,懷裏抱着一個嬰兒。陳芳小聲地問她,小妹妹,請問這裏的貨可以一袋一袋地批發嗎?小姐姐擡起頭,細細地打量着我和陳芳,然後說道,本來批發是十袋起步的,你剛起步吧,可以先進一袋去賣着,賣得好再來進。陳芳頓時興奮起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清單,遞給了小姐姐。

  很快,小姐姐按着清單給我們整理出一批貨來。付了款後,陳芳把進的貨搬到了小店外面的人行道上,她讓我坐在一個紙箱上等她,過了一會兒,陳芳騎着三輪車朝我奔來,她很瀟灑地跳下車,推着車轉向。

  貨一件一件地被陳芳搬到了車斗上,滿滿當當的,像一座小山,陳芳揉了揉腰,轉過身背對着我搬最後一袋老薑,我趁她不注意,兩隻手攀上車尾,剛兩腳離地時,三輪車的前輪翹了起來,我急忙鬆開雙手,躲在車底,這時上層裝着綠豆的紙箱直接滑落下來,正好砸在了路邊的一個破花盆上,花盆銳利的尖角把箱子裏的塑料膜劃破,綠豆灑了一地,花盆裏,水溝裏,還有油膩的馬路上,全是豆子。

  陳芳暴怒,放下老薑衝過來,一把把我從三輪車底揪了出來,她伸手便給我臉上呼了一巴掌,停頓兩秒後,一場撕心裂肺的哭嚎響徹整條街,街邊小店裏陸續走出人來,四處張望,小姐姐抱着孩子慌張地跑出來,詢問陳芳發生什麼了。

  陳芳放下手,苦笑一聲,把箱子扯到腳邊,蹲下來,慢慢地撿地上的綠豆,一粒兩粒三粒……花盆裏的豆子沾滿了灰,她只好把它們攤在手心裏,對着它們吹了又吹。小姐姐找來了一個新的塑料袋,陳芳把箱子裏的豆子全部倒在袋子裏,再紮緊,然後把袋子重新裝回箱子裏,封上膠帶,雙重保險。

  最後,我也像貨物一樣,被陳芳搬到了車頂,我緊緊抱着小凳子,像一頭得了哮喘的驢,在風中抽泣,抹了幾把鼻涕,看陳芳一下一下地踩着三輪車,跨過七個坡,拐了十九個彎。

  第二天是週末,一大早天還沒亮,我就被陳芳從牀上拽下來,她幾下給我紮好了小辮,匆匆忙忙地領着我吃了早飯後,我們就要出攤了。我們先把貨物搬到樓下,再把三輪車從黑洞洞的樓道里推出來,貨物一件一件被裝上車,陳芳再從樓道里搬出一塊門板搭在車上,門板上最後壓了兩條凳子。

  市集距離我們住的地方挺近,騎車十分鐘就到了,我們去得很早,陳芳選了一個集市入口的地方,用門板和兩條凳子搭好了一個簡易的攤位,不過在別的只鋪了一張塑料布在地上的小販眼裏,這是一個豪華的攤位。

  市場的人漸漸多起來,老頭兒老太挎着一個籃子,眯着鷹一樣的眼睛,四處瞅着,這個季節,新鮮出山的竹筍最搶手,農人的揹簍剛擱下,周邊的老頭老太便擁上去,伸出乾癟的手掌,抓出幾根最鮮嫩的筍揣在懷裏,還要騰出另一隻手,用堅硬的指甲掐筍的末端,若稍感費勁,便會毫不猶豫地掰斷它扔到身後,擡起頭的時候便正好跟農人對視。農人一般怒而發言,罵罵咧咧,絕不裝聾作瞎,而舉着筍的他們這時只會大呼小叫起來,宣揚做人大度的重要性,爭先讓農人稱貨了事,剩下的人繼續掐掉不如意的段落。

  回頭看陳芳的攤位,除了那點“豪華”吸引了一下別人的眼球外,便門可羅雀了,這個小鎮的市集很短,不到中午就全部收攤了。我們數了數錢,守着攤位一上午就掙了五塊錢。

  到了週一,陳芳繼續出攤,我揣着陳芳給的託管費去上幼兒園。到了中午放學的時候,大家都會端端正正地坐在位置上一邊等家長,一邊一起倒數一百,倒數到九十的時候我就數不清了,然後聽到宋老師說陳芳來接我了。

  我被宋老師牽出大鐵門的時候,陳芳正蹲着看牆上的一幅畫,那是幼兒園的張貼欄,畫得好的畫,或者造型奇特的工藝品,都會被貼上去。我記得陳芳看的那個位置,有我的一幅畫,畫上是一個紅彤彤的太陽,太陽底下有兩匹斑馬,它們身上被我塗了寬窄不一的黑條紋。

  陳芳見我出來了,便站起來,指了指牆上的畫,問我,你哪裏來的水彩筆呢,我又沒給你買過?

  我說,同學借我的。

  陳芳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過了幾秒鐘,放下手中的一個袋子,然後抱起我,走到旁邊的水槽打開水龍頭,接了水費力地給我洗了一把臉,我吸了吸鼻涕,指了指袋子問道,媽,裏面是什麼?陳芳把我從水槽裏放下來,打開袋子給我看,裏面是一個斑馬玩偶,陳芳說,這是禮物,送給老同學的禮物,今天她結婚。一股嫉妒的感覺從我心底升起,我有點不開心。

  婚禮上新娘很漂亮,太陽從篷布的破口露出來,使她的臉上發出好看的亮晶晶的光芒,我看呆了,新娘新郎來我們這桌敬酒的時候,我正抱着一根裝飾用的蘿蔔在啃,忘了坐在旁邊的陳芳,那也是她最年輕的時候。

  回去的路上要經過玩偶店,我看中了擺在門口的一個芭比娃娃,吵着鬧着要陳芳買,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買。陳芳自然不給我買,看着我在地上滾來滾去,直至把那塊水泥地蹭得鋥光瓦亮,我才全身痠痛地從地上爬起來,不情不願地跟在陳芳屁股後面回了家,就這樣跟着跟着就讀到了小學。

  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了一次郊遊,又是定在六一兒童節,我討厭這天,班上其他同學都興致沖沖的,計劃帶哪些好喫的,我回去扭捏了一陣,跟陳芳講了,陳芳掏出一塊錢,讓我郊遊那天買兩個白饅頭帶着去,水就不用買了,提前在家裏用水壺接好。我嘟着嘴接過一塊錢,又有點不高興了。

  我注意到平日裏裝錢的抽屜沒上鎖,夜晚,趁陳芳洗碗的工夫我從一疊零錢中抽走了五塊錢,第二天買了麪包和牛奶,那次郊遊我很開心,但開心中總是帶着一點忐忑。

  晚上回到家,桌上擺着一碟空心菜和一碗煎雞蛋,陳芳坐在沙發上,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叫我跪下。我知道,偷錢這事算是徹底被發現了。

  她接着說道,今早有人看見你進商店買東西了,你說,錢哪裏來的?我站在原地捏着袖子一言不發,“譁”的一聲,一個塑料凳子就朝我的臉飛過來,我往左一偏頭,凳子便從我耳邊呼嘯而過,砸在了身後的鐵門上,發出“咣噹”的落地聲。頭頂的吊扇呼呼呼地吹着,右臉有些刺痛,我摸了一下眼角,發現手上沾了血,眼淚瞬間湧進眼眶,我扔下書包,朝她嘶吼着,憑什麼,別人家的孩子有的,我不能有啊,我是豬嗎,狗嗎,衣服穿親戚剩下的,文具盒是表妹不用的,一年到頭只有一雙鞋子,還漏水,我說一句了嗎?

  陳芳盯着牆壁,嘴抿成一條直線,她一言不發,又是這樣,永遠都是沉默,我討厭這樣的陳芳。

  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徑直走向臥室,在牀上躺下了。我抹了抹眼淚,把門口的凳子撿起來,直着腰桿跪上去,牆上的時鐘一分一秒走動着,頭頂的風扇繼續發出“咔擦咔擦”的噪音。

  我努力壓抑着哭聲,抽抽嗒嗒一陣過去後,自知理虧,顫顫巍巍地下了凳子,關掉了電風扇,舀了一碗白米飯,米飯上堆滿了空心菜和煎雞蛋,我端着碗拿着筷子進了陳芳的臥室,細聲細氣地說,媽,你先喫飯,你不經常說,餓着睡覺對身體不好。

  她背對着我,側躺着,就保持那麼一個姿勢一直不說話,我把碗放在牀頭櫃上,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陳芳推開了我的手,帶着哭聲說,你先喫,別管我。

  第二天一早,桌上如往常一樣擺着早餐,陳芳不慌不忙地說,圓圓,等這一批存貨賣完以後,我要進廠,掙得多點,還不用風吹日曬。

  於是,一個月後,陳芳便一頭扎進了造紙廠的轟鳴聲裏,這個廠生產的是黃色的紙,這種紙是要用毛筆寫上字,在過年的時候燒給祖先的。

  廠裏兩班倒,白班夜班各十二小時,陳芳每次下班回家都累得直接躺在沙發上睡着了,這工作唯一的好處便是工資稍微高點,但我們生活依舊拮据,陳芳攢着錢,說那是我以後上大學的基金。課餘的時候,我便到工廠裏,耳朵裏塞着棉花,一邊背課文,一邊幫陳芳打包黃紙。

  到了六年級的時候,我外公生了一場大病,陳芳向廠裏請了兩個星期的假,急匆匆地坐車回老家。臨走前,她再三囑咐我好好看書,迎接考試,順便把電視遙控器塞進了她的口袋裏,跟着她回了老家。

  小升初考試當天中午,陳芳特地從老家趕回來了。當時我正端着飯碗看電視,陳芳興致沖沖地開了門,我望着她,她望着電視裏的動畫小人,一個包就飛過來了。

  我急忙放下碗,躲進臥室裏,臥室的牀很大,是兩米寬的那種,我站在牀一頭,陳芳站在對面,她舉着一個衣架,對我吼着,下午還有考試,中午你都要看電視,你這麼爭分奪秒啊,我還說回來支持你,支持你看電視嗎?

  我驚恐地站在窗邊,哭吼着,誰叫你回來的呀,你不回來,我照樣考得好。

  陳芳舉着衣架往左走,我就往右走,她加快速度,我就穿着鞋直接蹦到牀上。她的手臂加上衣架的長度都不能觸及我一根汗毛時,便氣呼呼地奔出臥室,好像到了陽臺,過了一會兒,她走進來了,手裏操着一根晾衣架。我立刻被嚇了一跳,哭着說道,陳芳,你不講道理……下午考試,我便帶着幾根紅色條紋雄赳赳地進了考場,逢人便說,我打贏了家裏的貓。

  初中的時候,陳芳查出了一個良性腫瘤,手術第二天晚上,我下了晚自習,便趕去醫院看陳芳,她躺在牀上,苦大仇深地看着天花板。我扔下書包,做各種誇張的動作,逗她笑,因爲傷口還沒長好,她笑着疼,陪牀的小姨阻止了我,於是我就不講笑話,找了個凳子,坐在陳芳旁邊寫作業,陳芳轉頭拿來一個蘋果,握在手裏慢慢削。

  一個星期以後,陳芳出院回家,我和陳芳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裏的主持人介紹着“好望角”:好望角是非洲西南端非常著名的岬角,意思是"美好希望的海角",達·伽馬自印度滿載而歸後,當時的葡王便將"風暴角"易名爲"好望角",以示繞過此海角就帶來了好運……

  陳芳指了指頭頂的那塊三角形,說道,你看,咱們就住在好望角下面哦,以後都會有好運。我乖乖坐着,看着頭頂斑駁的天花板笑。

  喫飯的時候,樓上又在跳繩,灰塵簌簌往下掉,陳芳用勺子把湯上的一點灰層舀起來,倒在了垃圾桶裏,看了我一眼,我立馬放下碗筷,吼了聲三二一,我倆一起把桌子擡到了牆角,避開了往下掉落的灰塵。

  這拍黃瓜不錯,你嚐嚐。陳芳笑嘻嘻地夾給我一塊蒜泥黃瓜。至此之後,我和陳芳似乎再也沒吵過架,我們中間出現了一種奇異的安詳,日子就這樣在“好望角”底下一天一天地過去。

  等我上了高中,用錢的地方更多了,經過我小姨的介紹,陳芳看書考證,去了工地,指揮塔吊。陳芳攢的大學基金最後終於有了用處,我不負衆望考上了市裏的大學,在一個燥熱的清晨,陳芳用電動車馱着我和我的行李箱,送我到車站門口,囑咐兩句後,她便調轉車頭返回工地繼續上班。

  後來,陳芳來市裏看我,我倆一起去動物園裏看動物,與我期待的生機勃勃的樣子不同,大多動物都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園子裏散發出一股濃郁的混雜着泥土和排泄物的氣味。我只能想象,羚羊、斑馬、鸕鶿、黑鷹等稀有動物及飛禽都在這裏幸福地生活着。

  “陳芳,是你啊,好久不見!”當年結婚的阿姨漂漂亮亮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她蓬着一頭烏黑的捲髮,化着細眉,脣上抹着一點口紅,很熱情地抓起陳芳的雙手講二十多年前的事。我偷偷看了一下陳芳,她黝黑的面龐上洋溢着興奮和驚喜的表情。陳芳用軟和的聲音說道,真的好久不見了呀!

  阿姨走後,我們繼續逛着園區,走到斑馬區,一塊木牌插在旁邊的石頭縫裏,上面刻着簡介,簡介說這兩頭斑馬來自南非自然保護區,保護區位於非洲的好望角……太陽很大,兩匹斑馬搖着尾巴,圍着一棵樹打轉,樹下的陰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縮小。

  我開口說道,媽,你記得嗎,我讀幼兒園的時候,你買過一個玩偶,就是斑馬模樣的,那個阿姨結婚的時候,你把玩偶送給了她作爲新婚禮物。

  陳芳轉過頭,與我對視了片刻,然後露出疑惑的表情,搖搖頭說,有這件事嗎,我怎麼不記得呢?

  過往像電影一樣在眼前一一劃過,我突然發現,我不是生性悲觀,是貧窮造就了我,習慣了得不到,得不到纔是常態,失望纔是現實。它們既是我一個人的回憶,也是陳芳大半輩子的青春。

  陳芳突然說,你聽,它叫喚了。

  在太陽的直射下,小斑馬的頭不斷貼近大斑馬,它四個蹄子在來回踩踏,焦躁不安地發出“赫赫”的聲音,迴盪在園區上空的是一首原始的歌,它攜帶着非洲草原的氣息撲面而來。

  我端端正正地站在圍欄外,安靜地注視着它倆,除了握緊陳芳的手,我什麼都解決不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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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從童年以來的貧窮紮根在心底,它是一首苦澀之歌,唱了這麼多年,徒增無能爲力之感。

        陳芳究竟付出多少努力和艱辛,“我”或許永遠無法得知,“我”只能牽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下走。

  所不能決定的事情太多,不能左右的豈止人生和自己,後來聽過一句話,醍醐灌頂:你只管努力,剩下的交給時間,它愛咋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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