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的敵人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文/羊君小二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幾年前,我在一個學校做校醫,期間能遇到很多小孩,有健康的,也有患病的。

  一天,我正在看書,一個瘦高瘦高的小男孩忽然推開醫務室的大門,徑直坐在我對面的黑沙發上,他嫺熟地取下身後的一個黑色大書包,“啪”的一聲,扔在腳邊。

  其實他已經算不上“小男孩”了,個子有明顯拔節的跡象,少年的成長,像甘蔗一樣,往往是一節一節向上竄的。

  幾顆青春痘剛冒出額頭,鼻樑上架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鏡,脣上的絨毛有着旺盛的生長趨勢,青春的激素在他臉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帶着典型的高中生氣質,在這所全是初中生的學校裏,是格格不入的。

  我注意到他的兩個膝蓋都擦傷了,更加引我好奇的是,他並沒有穿校服。詢問一番才得知,他是已經畢業的學生,是翻牆進來的,因爲校門口的保安不讓他進來。現在就讀的高中因爲高考要佔用教室,給他們高一學生放幾天假,他便跑回來看以前的班主任。

  “我記得你,你以前經常來醫務室,不過,那時候你挺胖的。”我說。

  “對頭,那個小胖墩就是我。”他答道,記憶中尖細的嗓音變得渾厚。

  他嘴角也有血,伸出手隨便抹了抹,扶了扶眼鏡,便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大概是班主任,回覆他還在校外,可能傍晚回校守晚自習。

  我給他的傷口進行簡單處理後,他便坐在那兒,等着班主任回來,左看右看,百無聊賴之際,便開始講述他爲數不多的人生故事,一講便是一個多小時,下面是他講的故事:

  1

  我小時候,最喜歡乾的兩件事,一是喫飯,二就是虛度光陰。

  我有四個敵人,他們全住在我家,我爸我媽我爺我奶。

  我知道,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的生活都過得風生水起,而我的少年時代似乎是一部望不到盡頭的平庸小說,充滿了狗血的情節,以及令人哭笑不得的人物。

  似乎,我和他們之間總是橫着一塊未融化的冰塊,有時候覺得,我實在是一個家族異類。

  那就先說說我奶吧。

  我爸我媽工作很忙,可以說,我是我奶帶大的。

  我奶很高,我剛學走路那會兒,她喜歡牽着我的一隻胳膊,我太矮了,所以胳膊只能高高舉起,整個人幾乎被懸空吊起。

  以這種姿勢走路,就很容易摔倒,摔倒以後,她就會用非常非常髒的四川髒話罵我,然後繼續把我的手臂高高地提起來,拖着我往前走。

  因爲長期浸淫在她的這種話術下,所以小小年紀,我罵起人來也是遊刃有餘。

  後來進幼兒園了,下午放學挺早,我奶把我接回來以後,我就被她扔到小區麻將館外面的小亭子裏,自生自滅,她就直接去麻將館裏搓麻將,一搓就是大半天,有時候還會通宵。

  一般我見時間差不多了,就會自己往家裏走。偶爾,她會委託先打完牌回去的鄰居熟人,順道把我揹回家去,但大多時候,都只是見一個小人搖搖晃晃地走在小路上。

  那時,小區裏並沒有那麼多愛管閒事的熱心大媽,熱心大媽全都去打牌了,比如像我奶那樣的。

  2

  有天我在亭子裏玩泥巴,一個老爺子探過來,說道:“小朋友,你坐在這裏幹嘛呢?是找不到爸爸媽媽了嗎?”

  陌生人突然的熱心讓我昏了頭,便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老爺子很熱情地把我帶到了一間小房子裏,他剛要關門時,我突然意識到不對勁,撒腿跑了,臨跑前還罵了他一句,老不死的,還敢當人販子!祝你後繼無望!

  這些從四歲小兒口中吐出的惡毒咒罵威力強大,像一紙符咒,震懾住了他,他瞪大眼睛,呆在原地,張着口,露出泛黃的牙齒,卻一言不發。

  想來我的這次成功脫逃,着實得益於我奶深厚的罵功。

  話說,我奶還特別嚴厲,她打牌娛樂,但卻不准我玩遊戲機娛樂,只准我玩泥巴,那是她徒手從綠化帶裏挖出來的。但凡她看見我碰一下游戲機,便擺脫不了鋪天蓋地的嘮叨,以及難聽至極的謾罵。

  所以,我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玩泥巴,要麼在麻將館裏看我奶打牌。

  說實話,看我奶打牌,其實比玩泥巴更無趣,我奶總給我一張幺雞,或是其它長得奇奇怪怪的牌,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乖孫,恁張牌黑重要,你先握起,我喊你拿出來,你再拿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靠着我奶睡着了,迷迷糊糊聽見“胡了”,接着我被一雙有力的大手晃醒,一眼看見我奶滿面紅光,從我手裏掏出那張汗津津的幺雞,“啪”地一聲放在桌上,然後樂不可支地伸出乾枯的手,從幾個老奶奶手裏接過幾張皺巴巴的一元紙幣,塞進了牌桌底下的盒子裏。

  3

  還有一點,我奶脾氣不好,有年一家人上山避暑,我帶着皮球上山,清晨,他們都在睡覺,我在外面“咚咚咚”地拍皮球。

  那時,我奶剛通宵撮完麻將,在補覺,當她聽到從屋外傳來持續不斷的響聲時,實在氣死了,起牀從我手裏把皮球奪走,一下子扔到了窗戶外面,接着又轉身回去睡覺。

  我也生氣了,蜷縮在桌子底下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像一頭得了哮喘的驢。

  期間,我沒有喊任何人的名字,我深知這種雞飛狗跳的場景,他們已目睹過很多次,大多時候他們也不想管。即便隔着牆壁,我把我爸的呼嚕聲聽得一清二楚,但我依舊靜默着,在等待他們甦醒。

  爲了使自己的頭腦變得清晰,我減少了啜泣的頻率,很快呼吸變得順暢起來。

  那天上午,我在桌下,看到了各色各樣的膝蓋和鞋,皮鞋,涼鞋,以及開了膠的運動鞋。

  大概到了正午,一個人影在桌子旁晃過,我還沒反應過來,那人便把我從桌子底下提溜出來,是我奶,她另一隻大手裏抓着一隻沾着黃泥巴的皮球,像鷹爪拽住了小雞。

  “你個小祖宗,哭了一上午,我耳朵都聽出繭了。”我奶抱怨了一句,繼續說道,“喏,皮球你還要不要?”

  我在她爪下顯得如此瘦弱不堪,但仍噘着嘴沒回答她,那天中午,我從頭到尾都沒給我奶好臉色看,午餐時,碗裏卻多了很多我喜歡喫的菜。

  4

  我還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奶和我爺一起去幼兒園接我,回來的時候,遇到賣冰糖葫蘆的。

  老師傅舉着插滿冰糖葫蘆的木棒,站在小區門口,像將軍舉着一面軍旗,好威風。

  裹滿糖漿的山楂又紅又亮,個個都飽滿圓潤。小區裏同我差不多年紀的小孩,幾乎人人手裏都握着一串冰糖葫蘆,連“渾牛”都有了。

  渾牛住在我家樓上,他從三歲起就在我家頭頂開火車,推着一堆連成一串的木凳子,從陽臺起步,駛過客廳,再開進廚房,最後停留在各個臥室,一路上,嘴裏都吼着“西伯利亞到站了”。

  我在客廳擺弄積木,聽着頭頂咣咣咣的聲音,毫不羨慕。

  因爲總是吵鬧,他奶高高舉起晾衣架要揍他,他就舉着叉衣棍,踩着靠牆的塑料凳子,爬上立式空調,往左揮舞着棍子,打中了牆上的電視,往右揮舞,又打痛了他奶。

  他奶咬牙切齒歪歪扭扭地站在凳子上,打算把他揪下來,結果摔倒了,等他爸回來,打算把他狠狠揍一頓,他奶不讓,說他頭頂有兩個漩渦,天生渾。

  現在看着他手裏被啃了兩口的山楂,我羨慕他了。

  我問我奶,能不能買一串,我想喫。

  我奶說,你一天就見不得別個逼嘴動。

  我爺竹竿似的杵在一旁,皺着眉說,老婆子,文明點。

  我奶講這些話的時候,紅鼻頭仰起,鼻孔張得老大,嘴脣上下翻飛,露出了淡粉色的牙齦。門齒上掛着一枚早上喫剩的菠菜,它頑固地停留在此地,咽又咽不下去,爬又爬不出來。

  她的身影像山一般雄偉,陰影投射下來,上窄下寬,像企鵝一樣,蓋住了我的臉和胳膊。幾點唾沫噴到我臉上,有一絲清涼,給了我一種站在山間瀑布前的錯覺。

  我像普通小孩做的那樣,立在原地不走,眼睛裏充滿了視死如歸的豪情。

  於是,我奶極不情願地上前問道,多少錢?

  老師傅說,兩塊。

  我奶說,龜兒子賣恁麼貴,屁兒好黑,上回兒別個來賣,都是一塊。

  老師傅說,大姐,我跟你年紀差不多,你說話不要這麼難聽,要買就買,不買就走開。

  爺爺說,哎,老婆子,莫扯恁些。

  爺爺又說,走,乖孫,回去,爺爺給你做。

  回去以後,我奶繼續去打牌,我爺跟幾個老頭在樓下襬起了龍門陣。

  接下來該談談我爺爺了。

  5

  我爺爺年少時曾在東北當過兵,所以現在雖然瘦,但是體能挺好,擺上半天的龍門陣,或在小區單槓上吊上十來分鐘,這些對他來說,都完全沒問題。

  他退休後,報了一所老年大學,學習書法寫詩,以及PR和PS,就是人們常說的視頻剪輯和修圖。我時常懷疑,他有一顆拍電影的心,可他買了一堆設備,搗鼓半天,愣是沒見到一個完整的視頻出來。

  我爺爺跟我關係其實挺好的,除了一點,讓我喫魚。

  我雖然喜歡喫飯,但我從小就不喜歡喫魚,看到餐桌上有魚我就生氣,我覺得它實在太腥了。

  然後呢,我爺爺就老給我煮魚,換着方子煮,蒸的,煎的,炒的,燉的,認爲那是高蛋白,不喫可惜。

  可這種事情他強迫不來,無論他用什麼方式處理魚,我總是會在下嘴的那一刻,聞到極其腥臭的氣息,那股子粗糙,帶有沙粒感的氣息,直衝腦門。

  我舉着筷子一下子哽住了,瞪大了眼睛,那塊魚肉,最終還是被我吐到桌子上。

  我怯懦地擡起頭,迎面對上的是我奶熟練的白眼和脫口而出的“敗家子”,以及我爺爺失望的表情。

  我感到很大的不高興以及一絲歉意,大熱天,我爺爺站在熱鍋前揮舞鍋鏟,汗如雨下,着實不容易。

  對的,你沒猜錯,我家是我爺爺做飯。

  6

  因爲我不喫魚,我爺就開始給我弄雞肉,大大小小的雞被端到桌上,拆開雞腿,鮮美的雞汁流出來,裹着雞皮,蘸上乾料,一口下肚,滿足愜意。就這樣,我由開始的只能喫半碗米飯的小瘦子,變成了能喫三碗的小胖子。

  喫飽了,會撐着,一邊嚼消食片,一邊寫寫詩,偶爾炒股票。

  寫詩是我爺爺教的,他剛進老年大學,學校就換了一批新潮的老師,拋去了律詩和絕句,先教他們顧城和海子,所以我爺爺在菜市場買菜時也會念叨幾句,從今天起,買菜做飯,綠的是菠菜,紅的是指頭;股票則是向我爸學的,那時候我也知道,綠的是股票,紅的是眼。

  我爺爺也挺關心我的,有一次,大夏天的,我跟着我爺爺學做蛋炒飯,“啪”一聲,我倒在廚房硬邦邦的地上,神志不清,是我爺爺打了120,拉去我媽工作的醫院檢查一番,結果是中暑,外加腦袋摔在地上,暈了好久。

  急診科的醫生舉着CT片看了一會兒,還是不放心,說是怕腦袋裏面會慢慢出血,要求我留院觀察一天。我爺爺在一天內,給我做了好多喫的,看着我在病牀上,一點一點把它們喫掉,他可開心了。

  後來,我媽穿着淡粉色的護士服趕來,在病房裏望了我一眼,眼神裏有些嫌棄,她轉而同爺爺說了幾句,沒有埋怨,都是些客套話。

  那時,我手上正端着一碗米飯,口裏塞滿了雞肉,忽然發現我媽的護士帽有些歪,我急衝衝地嚥下雞肉,擡起頭來,還沒來得及提醒,她便匆匆離去,她似乎不想聽我說話。

  我知道,我媽工作很忙,她是兒內科的護士長,相較於我個人,她更關心大家的孩子。

  7

  小時候,我曾被她帶到科室的護士站,看到過病人抓住她,問了半天,想知道一種藥物對小孩子到底有沒有後遺症。

  我媽解釋煩了,說這種專業問題要去問管牀醫生,幾句話想搪塞過去,病人不高興,與我媽拉拉扯扯,病人一推,我媽摔倒在地上,頭上護士帽掉了下來,她披頭散髮,雙眼無神地半坐着,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結果當天下午還被這個病人投訴,說應對病人的訴求敷衍了事。

  念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曾在一個路口遇到過我媽,她大概是在執行醫院派下來的宣傳任務。當時我媽站在一個臨時搭建的臺子上,她身後站着兩個護士,再往後停着一輛救護車。

  她拿着話筒很認真地演講一些關於兒科疾病的宣傳知識,音響的質量不太好,她得很大聲地吼,臺下也沒人真正看她們,都只是稍微停留一下便離開,那天還下着小雨,感覺她有點慘。

  還有,我們一家人都怕我媽下廚。

  休息日,我媽心血來潮地煮了一大鍋餃子,我奶那時候剛搓完麻將回來,估計贏了不止二十塊,笑逐顏開地脫鞋進門,右腳的鞋還沒脫掉,擡頭便見到我媽在廚房搗騰,我奶拔腿剛要走,就被我媽發現,拽着右手胳膊,生生給拖到了飯桌前。

  就這樣,我們面面相覷地坐在一起,一大家子忐忑不安地咬開餃子皮,再用筷子戳開餡兒,發現裏面竟然不是鮮紅色的,在場的每個人頓時笑逐顏開,熟了,就是我們對她做飯的最高要求了。

  “怎麼樣?”我媽急不可耐地問道,她需要我們給出反饋,以便決定她未來是否還要繼續折騰。

  “煮得很好喫,味道很鮮美。”

  我們爲了家庭的穩定與和睦,集體給出了超高的評價,連我奶都混着餃子一起嚥下了那一串鑲金帶銀的髒話。

  我媽嚐了一口說,別吹了,行不行?這味兒這麼寡淡。

  那我可以掀桌子嗎?我爸問道。

  我媽瞪了兩眼。

  我捧着碗默默地扒了幾口餃子皮,餃子實在難以下嚥。可惜了,這一塊瘦肉拿來做烤肉多好啊,放在鐵板上,不一會兒油花就會溢出來,肉就在上面吱吱吱地跳起舞來。

  這頓飯我們都沒喫飽,收拾碗筷的時候,我媽被醫院叫去臨時加班了。

  真是幸運,等我媽走後,我爺爺跑去廚房,用隔夜剩飯炒了一鍋蛋炒飯,蛋炒飯炒好後,我們仨,躺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喫飯,那才叫心滿意足呀。

  相較於我爺爺對我飲食身體上的關心,我媽更熱衷於關注我的學習生活。

  倘若我在學校裏犯事了,她總是家裏第一個知道的。

  8

  因爲她會想方設法地打聽我在學校裏的情況,熱衷於求助各種來歷不明的小道消息,在家長羣裏遊蕩,與其他家長交換信息,向那些高傲的老師打聽,向那些傻乎乎的同學求證,當然最直接的還是朝當事人進攻,待我闡述事情本質以後,她卻又不能相信我口中的事實,只是失望地看着我,臉上掠過一絲苦笑。

  儘管接下來我媽並沒有表示出明確的態度,但那絲苦笑也預示着新的一輪折騰即將來臨。

  她會坦坦蕩蕩地將所有調查取證告知我爸,讓我爸來收拾我。

  這下子所有詰難完全落在了我的胸上,我的胸脯並不能承受這樣的壓迫感,但反抗卻在胸前消失。

  大人們都活得這麼辛苦,我還年輕,我有什麼可抱怨的呢?沒有抱怨,一絲都沒有。

  在我眼裏,我爸是另一種生物,不同於普通人,他是一匹固執的驢。

  9

  我的少年時代便是在與他鬥智鬥勇的過程中度過的,但更多時候是在踩他精心設計好的坑。

  倘若我媽告知他,我在學校裏犯了某件事,他如果因爲這件事要懲罰我,絕對不會臨時起意,至少需要提前一個星期開始謀劃。有時候,時間久遠到甚至我快要忘記自己犯的錯誤了,就在沾沾自喜之時,他再猛地給出一擊,讓我對所犯的錯誤爲之記憶深刻。

  所以,我一直都知道那種不確定的懲罰就在未來等着我,如果不確定的坑總是出現,那何嘗不也是一種確定呢?唯一對抗它的方式就是:習慣它。

  譬如星期一犯的錯誤,他會等到下週星期五來懲罰,懲罰就是收了我所有錢,讓我步行回家去。

  早上他提前把我的公交卡,錢包收了,當時我還沒預想到他有這麼險惡的計劃,放學了纔想起這茬,找同學借錢,傻乎乎的同學不給借,說我爸提前打了招呼了。

  你要問,我爸是怎麼聯繫上我的同學的,別忘了,我媽是家委會的,一個電話就可以了。

  沒有手機,我只好一路問路走回家去,明明半小時的車程,我硬生生走了四個小時,回到家時,天已黑透。

  10

  還有一次,我爸很生氣,具體生氣的原因已經不清楚了,總之就是我犯錯了,他恨恨地讓我滾出去,今晚在小區裏過夜。

  他讓我往東,我就往東;他讓我往西,我就往西。一夜的自由和放逐從天而降,我自然沒有反抗。

  在出門前,我媽走過來捧着我的手,特意告訴我,幺兒莫怕,小區裏白天剛捕過一條蛇,晚上不會有蛇了。

  她的手暖暖的,溫度從指尖傳遞到我心底。我媽是一個有遠見的人,她知道我怕蛇,想想那個時候,她對我應該也是充滿擔心的。

  我爸就沒有我媽這麼好心了,他不准我害怕蛇,他說男子漢就該天不怕地不怕,但這種根深蒂固的恐懼不會輕易改變的,就像我對家一樣。

  到了樓下,我才第一次知道,夜晚的小區是那麼黑,小樹林裏的植被茂盛,不時傳來沙沙的聲音。

  我想起我外公教我打蛇的方法,在距離蛇頭七寸的位置,那裏有它的心臟,要用鋤頭打在上面,狠狠地多打幾下。

  我找到一個亭子,裏面有石凳子和石桌子。我選了一張乾淨點的,側身躺下,雙手環繞在胸前,儘量蜷縮着,石頭硌人,費了老大的勁也沒睡着。

  時間過得太慢,等樓房裏的燈都滅得差不多了,我才連滾帶爬地進入睡眠。後來做了幾場夢,關於我爸的,醒來就忘了,倒是沒夢見蛇。

  光逐漸明亮起來,我睡醒一睜眼,就看見親切的渾牛。

  11

  我揉了揉脖子,發現後腦勺的皮膚有些異樣,用手指捏了捏,那是一根細繩,往下看,繩子的末端繫着一把鑰匙,泛着銀色的光芒。

  這是家裏的鑰匙,我不動聲色地握着它,過了一會兒,才突然感覺渾身腰痠背痛。

  渾牛說,他早上起牀,蹲在陽臺逗貓的時候,就看見我爸悄咪咪地下樓,給我脖子掛上鑰匙,身上披好毛毯,還給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我說,我不信。

  他眉毛一揚說,愛信不信,走吧,喫飯去。

  毛毯被我疊成了方塊,我抱着它跟着渾牛走出小區。

  小區門口有賣玉米餅的,我倆一人要了一個,我算是毫無徵兆地被迫離家出走,身無分文,所以這頓飯算作渾牛的。

  我們坐在小區裏的木凳子上喫玉米餅,餅黃澄澄的,很好看,剛出鍋,還冒着熱氣。餅被裝在塑料袋子裏,有些燙手,肚子早就餓了,我耐着性子左右倒騰了一番。

  然後,我們幾口喫完了餅,卻很久都沒說話。

  最近沒聽見你開火車呢,我努力憋出一句話。

  老了,開不動了,他說。

  他很客氣地遞給我一張餐巾紙,讓我擦嘴,然後繼續說道,我奶上個月下去開地火車了,再也沒人管我了。

  節哀順變,我說。

  我嘆了一口氣,又學着大人的模樣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轉移話題,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死死抱着學校門前的那棵樹,不上學嗎?

  記得,還是你爸和我爸,最後一起把我拖進校門去的。

  哈哈哈,你太渾了,還有一次,你在花壇裏小便,被班主任發現了,後來……

  我們一起在樓下笑了大半天,逐漸找回了那些被我們遺忘的童年樂趣,快到正午的時候,我不得不和他分開,上樓去面對我的敵人。

  12

  我開門回到家,我爸在看報紙,我媽在澆花,屋裏很安靜,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過了一會兒,我媽接了一通醫院打來的電話,又匆匆地抓起包,她只在我身旁一閃而過,便沒了身影,現在屋裏就只剩我和我爸了。

  我站在門口,裝出一副心不在焉和呆頭呆腦的樣子,因爲這樣開始對雙方都有鎮靜作用,屋子裏的空氣好似是深海世界一般逐漸沉澱下來。

  我爸憂慮重重地窩在我爺的專屬躺椅裏,一招手把我叫過去,問我爲什麼快到中午了才上樓。爲什麼呢?我扭扭捏捏說不清楚,胡編了一個理由,說是睡着了。

  問話一結束,他就立刻把我驅趕到黑暗的角落裏,他安閒自得地咀嚼着桌上的餅乾,喝着杯裏的茶。

  我活動的區域是足夠狹小的,但我思考的範圍卻是無限的,思想的潮流在暗處湧動着,相較於我爸近乎乾涸枯竭的頭腦,我的大腦裏有着更多新鮮蓬勃的生機。

  他擡頭,說又想起我前天打遊戲,超時了七分鐘,似乎又找到一個懲罰我的理由,七乘以十,他要求我跪七十分鐘。

  他找來一個凳子,讓我跪在上面,大聲宣佈了接下來一個多小時的懲罰。我直挺着脊背,雙腳懸空,木頭比石頭好,膝蓋沒有那麼生疼。

  我爸十分重視這次懲罰,特意搬來電腦,一邊分析股票的紅線和藍線,一邊監督我的姿勢是否標準。

  他千算萬算,卻沒有想到,我爺爺提前從老年大學回來了。

  前面說到,我爺爺關心我身體,奉行說服教育,反對體罰。

  風水輪流轉,我爺爺怒氣衝衝地吼了我爸,接着讓我爸跪兩個小時鍵盤。

  我這剛跪了十分鐘,還沒熱身呢,然後就被我爺爺大手一揮給釋放了。

  我爺爺坐在客廳的正中間,戴着老花鏡,眯着眼睛看手機裏的電子小說;我爸則跪在鍵盤上,面不改色地抱着電腦繼續看股票,額頭上鼻翼上滲出汗珠;我幸災樂禍地從臥室端出小桌子和小凳子來,裝出寫作業的姿態,主要是想偷瞄我爸慘兮兮的模樣。

  坐着與跪着相比,簡直舒服太多了,不一會兒,我的眼睛變得迷迷糊糊的,手下的筆逐漸不聽使喚,如果讓我看爺爺那種刺激的小說,也許我能更容易地學好語文。

  夏日午後,我們三個人沉默不語,各自待在客廳悶熱的一角流汗不止,屋外傳來一陣一陣嘹亮且歡快的叫賣聲,是豆花,香嫩可口的豆花。

  13

  快到傍晚的時候,我爺爺摘掉眼鏡,關掉手機,他是要去做晚飯了,於是大手一揮,釋放了我爸。

  我爺在水池洗菜,突然想起醬油沒了,也許是爲了釋放心中的怨氣,叫我爸去買醬油。

  我爸窩在躺椅裏揉膝蓋,聽到這個吩咐也有怨氣,自然拉上了我,我們如兩國的外交官,彼此謙讓,假裝客氣且友善地一起下了樓。

  小區樓下安有一張乒乓球檯,兩個小孩面對面奮力揮舞着球拍,旁邊一窩小孩兒湊在那裏大聲叫囂着,快打快打,渾牛也在場,對我擠了一個鬼臉。

  我爸掏出一張紙幣遞給我,叫我去買醬油,他則加入那羣小孩裏。

  等我提着醬油從小超市回來以後,那裏基本只剩兩三個小孩了。

  過來,打一局,我爸說。

  我僵在那裏不動,總覺得前方有個坑埋在那裏。

  我爸前進一步,開始做我的思想工作,他說,如果我贏了,他就請我喫肯德基。

  我說,我要喫糖葫蘆。

  他答應了,於是,我們又從臨時的聯盟,變成了臨時的對手。

  我爸對這種有明顯勝負結果的事情實在抱有極大的熱情,全神貫注不能容忍其他人來干擾。

  乒乓球被推來推去,兩年沒有打乒乓球的我,不可避免地迎來了兵敗如山倒的結果。

  因爲乒乓球拍和乒乓球是渾牛的,所以,當天僅剩的觀衆是渾牛和他家的貓。他們禮貌地待在那裏看我們比賽,直到樓上冒出一個人,嘶吼着叫他們回去喫飯,而後,我爺爺也從陽臺探出頭來,提醒道,砍腦殼的些,還不回來喫飯。

  瞧,越來越像你奶了,你以後可別像你奶哈,我爸噘了一下嘴。

  他一隻手伸出,接住迎面而來的乒乓球,另一隻手放下乒乓球拍。

  我爸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坦誠地告訴我,在乒乓球這方面還有數字,我確實不如他。

  他總盼望着有一天我會與他實力相當。但事實是,他實力也不怎麼樣,特別是炒股。

  14

  他天天看炒股的書,我覺得挺傻的,他追求又穩又重的股票,我不一樣,我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我找我爸借了一萬塊,還簽了一個借條,後來賺了一萬三千塊,就把本金還給他了。

  那時,我用的是爺爺的賬號,每週星期二和星期四他們允許我碰電腦了,我就提前把它們掛出來,我爸按照我說的買出或買入,因爲九點開市的時候我已經去上學了。

  我用賺來的錢買了兩套樂高,是哈利波特的霍格木茲。自己拼了一套,剩下的一套兩年後掛在閒魚上賣,賣了不小的一筆錢。之所以這麼辛苦地賺錢,是因爲我總覺得他們靠不住。

  我爸常說,他是一個半職業的父親,相當的半職業,也許還有一點失敗。但我覺得,他偶爾還是有點厲害的。

  有一天,我午覺睡得實在太久,直接把下午第一節歷史課睡過了,被年輕的歷史老師發現後,當衆揪了出來,用教鞭狠狠抽了五十下手心,手很快腫了起來。

  緊接着,歷史老師揚言要請家長,沒想到她真的從我班主任那裏找來我媽的電話,班主任說算了,她說,不行,這涉及到課堂紀律的問題。

  電話撥通了,結果我媽那天加班,班主任又說算了,她又說,不行。於是,就叫了我爸來。

  我爸直到天黑纔出現在學校門口,他沒有在白天來,我猜大概因爲一是怕耽誤工作,二是怕丟人。

  認真聽完歷史老師滔滔不絕的講述之後,我爸帶我去醫院做了睡眠監測,報告顯示,算了,就不累贅那些科學術語,說白了,我就是經過科學認證的瞌睡蟲。

  第二天,我爸帶着我爺我奶一起把睡眠障礙的報告拿到歷史老師面前,歷史老師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其他老師也被震懾到了,沒有想到請家長一下子請來了三個大人。

  路過辦公室的學生都順便趴在門口望我一眼,我挺不好意思的,努力將自己融入那羣正在問數學題的同學之中,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我爺說,不能體罰娃兒。

  我奶說,對頭。

  歷史老師最後還是擺出滿臉的不高興收下了報告,眼睜睜看着他們瀟灑地離去。

  歷史老師回頭看了看我手上用來消腫的冰塊,酸了一句,冷嗎?

  我也不惱,舉起冰塊說,還行,沒有你冷。

  從此,再也沒人來打擾我的午睡了,可我也不敢睡到第一節課。

  我後來才意識到,在長年累月之中,我的父親賜予了我另外一種稟賦:發掘一切不合理事物的合理性。

  15

  這讓我想起了去海南一個小島旅行的往事,那是初二的時候,我爸爲了鍛鍊我,把我拋到了那座小島之上。

  溫暖柔和的光輕撫着額頭和眼皮,我從睡夢中醒來,渾身舒暢,眼睛似乎被什麼矇住了,摸了摸,是厚厚的眼罩,摘下它後,刺眼陽光直衝而來,哇,椰樹、沙灘、大海!這雖是一座熱烈的小島,但更多時候是沉靜的,靜得只有我一個人。

  踩着厚厚的黃沙,走向一座礁石,沙經過大海的不斷淘洗,變得十分細膩,按摩着腳底,癢酥酥的。

  其實不用爬上礁石,我就可以看見眼前無盡的海洋,沒有船隻路過,天空甚至沒有一隻海鷗停留,我是這座小島唯一的活物。

  但我還是要爬上它,它跟我一樣,被海風鹽水侵蝕得千瘡百孔,觸目驚心。

  繞了兩圈,找到一個合適的路徑攀爬上去,我不趕時間,在上面坐了好久,用我的屁股捂熱了礁石大概二十釐米的心,並且肉麻地想到,在接下來的歲月裏,那艘船永遠不會出現,敵人再也不會見面,假裝我是魯濱遜,就這樣朝夕相處下去,那屁股下的這塊石頭就是我的星期五。

  轉而,我又興致勃勃地爬上了小島的最高處,因爲那裏有一棵椰子樹,樹頂掛着五六個椰子。

  正當我望着椰子摩拳擦掌之時,樹下的石頭縫裏鑽出一條花斑長蛇,它警覺地朝我吐出信子,蜿蜒着爬向我,眼睛裏露出了兇狠的本性,我後背的汗毛立馬豎了起來。

  我想跑,躲得遠遠的,可腿愣是動不了。我想得很遠,太陽逐漸下沉,晚上除非睡在樹上,否則這蛇很可能會爬到我身旁。

  七寸,七寸在哪裏?

  我眼神朝周圍搜索,發現一根黑乎乎的棍子,幾步邁上去,抓起棍子。同時,那蛇也跟上來了,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猛地朝我飛過來,這竟然是一條會飛的蛇!

  此時,任何掙扎都是徒勞的,我閉着眼,揮舞着棍子,砸了上去,砸在了那個脖子的柔軟處,一下,兩下,三下……

  遠處的陽光沒有那麼猛烈了,我左手拎着蛇,右手抱着一個椰子走下小坡。在距離我不遠處有一個黃色帳篷,那應該是我爸留下的,帳篷裏放着小桌子,桌上擺着一口小鍋,幾種調料,桌下擱着一箱礦泉水。

  我找來小刀,剖了蛇,正準備把它下鍋時,一艘小船搖搖晃晃地靠岸了,我媽一臉淚水下了船,衝上來抱着我,我爸則萎靡不振地站在船上,看來已經被訓了不少。

  我媽對我說,幺兒,都是你老漢有毛病,趁你午覺睡着了,把你運到這個小島上,你說你,咋睡得這麼死?

  我說,媽,不怪我,醫院都說我是瞌睡蟲了。

  然後,蛇皮跟着我一起上了船,在我這裏,它成爲了我在小島獨立生存獲得的一件戰利品;後來它莫名其妙地通過了海關,被我奶縫製成了一個錢包,成爲了我奶的一個收藏品。

  那個錢包,我和我爸曾經有幸看到過一次,卻再也不想看第二次。

  16

  那天,我爸突然問我,你聞到什麼了嗎?真臭,你是不是又沒有換臭襪子?

  我搖頭,拼命掩飾我一個星期沒換襪子的真相,爲了洗清嫌疑,我跟我爸一起撅着屁股,在家裏的牀下櫃子裏仔細尋找臭味的源頭,最後發現了那個藏在我奶奶臥室裏的木箱子。

  我爸突然對我說道,兒子,這個寶箱,由你來開。

  這自豪的表情一出現,我頓時覺得他定是不懷好意,可我仍然顫顫巍巍地伸出兩個手指頭,掀開了那木盒子的蓋子,裏面躺着一個巴掌大小的零錢包,錢包上面泛着油光的花紋。

  這是蛇皮,我從海南帶回來的,我指了指錢包。

  錢包旁邊還有一張卡片,上面寫着“孫子,生日快樂”,落款是我奶奶。

  說實在的,這份好意我心領了,但想着不遠就要到來的生日,我眉頭緊鎖,不得不告訴我爸,我不想要這個禮物。

  他以他少有的大度接受了這個消息,並且囑咐我把這個木箱子埋在小區的樓下,千萬不要讓我奶奶看見了。

  後來我奶奶翻箱倒櫃,實在沒找到這個箱子,也就作罷,到了生日那天,索性什麼禮物都沒送,喫完飯,氣呼呼地就去打麻將了。

  17

  念高中以後,我爸就經常進屋來視察我在幹什麼,有一段時間沒進屋來,我感到有一絲奇怪,仔仔細細把屋搜索了一番,果然在書架上發現一個攝像頭,它正冒着紅光。

  那一瞬間,我震驚,憤怒,悲傷,絕望,十五年來的委屈一湧而上,我一把扯下了攝像頭,扔進小區的垃圾桶裏,等他們晚上回來的時候,攝像頭大概已經進了垃圾站了。

  就在那一天,我背上一點錢和幾件換洗的衣服,逃離了家,一個讓我徹底絕望的地方。

  等我爸找到我時,已經是兩個星期以後了。

  我倆站在另一個陌生城市的地鐵站出口處,踩着雪,相視無言,腳底卻瑟瑟發抖。來來往往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過,他沒有罵我,也沒有揍我。

  不知不覺間,我和他一樣高了,兩條平行的視線射過去,我是第一次如此長時間地正視他,正如他正視我一般,他的樣子一下子憔悴了太多,皮膚粗糙,嘴脣乾裂,沒有以往的驕傲和得意,只剩下一箇中年人的疲憊。

  “你們能不能,給我一個喘氣的地方?”我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能。”我爸沉默了良久,說道,“這段時間,我也想了很多,我不希望,給你帶來一種,好像等我死了,你才能夠得到解脫的感覺。一切到此爲止。”

  一切,到此爲止。

  嘴裏呼出的白氣瞬間消失了,身上的枷鎖“譁”的一聲落在地上,頭上的緊箍碎裂了。

  一個賣冰糖葫蘆的老師傅從地鐵口升起來,像一個演員一樣,渾身打着亮光,華麗而高貴。

  記憶中的那串紅亮山楂,此時正完好無損地插在金黃的稻草垛上,我爸順着我的眼光瞥了一眼,走上前,掏出錢買了一串,遞給了我。

  當晚,我和我爸坐列車回到了熟悉的城市,那裏沒有下雪,明媚的葉子也還停留在樹上。

  最後,我是在醫院看到我爺爺的,他爲了找我,踩滑摔倒在地上,股骨頭摔斷了,正準備手術……

  18

  太陽逐漸消失,旁邊教室傳來稚嫩的讀書聲,晚自習開始了。

  他看了看手錶,再次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低着頭“嗯嗯”幾聲,最後是皺着眉掛斷了電話。

  等待最終落了空,他擡起頭看了我一眼,眉間可見淺淺的川字紋,我知道,這是到了他離開的時候了,還沒等我說出歡送的話,他看向深藍色的窗外,便自顧自地念出幾句詩來:

  家是個熨斗

  把皺巴巴的心熨平

  也是一個火藥桶

  一觸即發

  家是想逃離

  也是想親近的地方

  八月

  北宋的月亮倒映成了嚴謹的圓

  似乎在我離開之後

  才距離他們更近了一點

  白月亮出現在中庭上方,我不知道,這是他寫的衆多詩歌的一首,還是從某處記載下來的。

  他背對着我站起來,看着月亮,渾身顫抖着,補充道:“我還記得,最後冬夜裏的那串糖葫蘆,是酸的。”

                                          (全文完)

作者有話說】:                                     

人作爲一件鐵器,被親人如同鐵錘一般的話語和行爲,鍛打成形,十八歲淬火結束,成爲一塊廢鐵或是鋒利的器具。

我們雖是家人,大部分時間,卻在相互攻擊,彼此仇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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