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盜(二)兵匪無間

今夜風大,雲朵被颳得狼煙四起,月亮被薰得若隱若現,康城的土地發出沙沙響聲,天上下起了小雨,蟲鳴草動,犬吠不斷,似乎有什麼大事,但城裏的人卻反常地早早熄了蠟。不時有女人的哭喊,男人的叫罵,以及各種棍棒敲打的聲音迴盪在村巷裏,不算頻繁,卻一夜不絕。

白天的時候,方和尚在挨家挨戶的門前地上淘了一天的剩羹,收穫到半塊韭菜餅、一坨粘滿了灰的乾巴巴麪條、和一塊缺了一口的包子,那包子原本在一條野狗的嘴裏。

他跟往常一樣,摸着黑從城東走到了城西,所幸,茶樓門前的燈籠還未熄滅,瘋女人正躺在那兒,頭磕靠在門口的臺樁上,正鼾睡着。

那坨麪條被他一口吞了下去,差點兒嘔了出來,他使勁捂着嘴巴咳了兩下,又咽了下去。

他來到女人跟前,把她臉上雜亂的頭髮撥弄乾淨,蚊子被驚得到處飛,只在那張臉上留下一大片疙瘩,他用手慢慢地擦拭女人的臉,卻越抹越黑,他只好用身上某塊還算完整的布料,發現也是如此,最後只好直接進入正題,把包子放到那張嘴上。

那翹鼻子先是動了動,下面的那張嘴立馬叼住了包子,兩口就吞下肚了,接着女人又望着他手上的半塊餅,他苦笑着把餅遞了過來,女人握着他的手又是一口,差點兒把他的手指啃了下來,他毫不懷疑,如果真被咬斷了,這女人會毫無猶豫地吞下去。

喫完後,女人終於與他四目相對,突然,她眼裏滿是驚恐,蜷縮着身子,嘴裏發出“嗚嗚”的低吼聲,見他還不肯離去,只好含着淚,用那兩條顫抖的腿慢慢地褪去褲子,把白花花的大屁股撅在他面前。

“行了,我走了,你不要每次都這樣。”他把女人的褲子提了上去,輕聲說道。

他轉身沒幾步,又不甘心地蹲在女人旁邊問道“夏蓮......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你方來哥哥。”

女人愣在原地,瞳孔放大,“噗”的一下朝方來吐了口吐沫,抓起地上的小石子兒使命往他臉上揮,看到方來逃遠後,又兩眼無神地栽倒在地上打起了鼻鼾。

方來臉上熱熱的,甚至能感受到口吐沫裏面還有餅面的黏末,他也懶得擦了,換了個能看得見她的地方躺下。

這話他問了十年,同樣的,也被吐了十年的唾沫。

月亮悄無聲息得隱蔽,雨也是越來越大,趁她睡着時,他悄悄地把一把破傘用石頭抵在她身旁,也算是能遮住大半個身軀,再脫下上衣補在傘的破洞上。

稍前的雨水把她的臉滴個白淨,腮旁還依稀殘留着當年的紅嫩,髮梢蜿成一個個小卷畫在她額頭上,不時有水珠順着滴了下來,從鼻樑流淌到眼角。恍惚中,那雙眸裏的細睫彷彿動了一下,叫他心裏一陣發酸。

他覺得自己也應該陪她一起瘋,又或是做了和尚後就不該回來,她現在蓬頭垢面,可他偏偏記得她曾楚楚動人的臉,也許這就是他要受的懲罰,他接受不了那個可愛的姑娘“一去不返”,也說服不了自己眼前這個瘋女人“本該如此”,他寧願,只瞭解到她一種模樣。

他的天靈蓋和肩膀被淋得嘩啦啦地作響,雨越大,他的身體越是麻木,而心,又是茫然了一整夜。

此刻,就在茶樓的二層,劉媽攙着李子說“小爺,剛纔的酒菜還滿意吧,要是滿意,還請在馬老爺面前多美言幾句啊。”她一邊嬉皮笑臉,一邊搭住李子的肩膀往房間裏拐,“您就在這兒歇息吧,等着嘞,我去給您吶,找最年輕的姑娘家!”

進了房間後,李子才輕鬆下來,剛纔喫的酒肉差點兒吐了出來,那嗆人得脂粉味兒,似乎是從剛纔那老婆娘胳肢窩裏散出來的,被旗袍緊繃出的淤肉幾乎垂在他肩膀上,想到這,不由得他又是一陣噁心。

藉着微醺的酒勁,積壓好些天勞累的睏意也順道上了頭,他本想睡個酣暢淋漓,卻發現這裏不同於他睡過的任何地方, 房裏非紫即紅,粉紅的被褥上散發出靡靡異香,樑上垂下的青綠色吊珠被風吹得嘩啦啦響,他把窗關上後,那縹緲着的、薄如蠶絲的紫紗簾輕輕拂過他的胸膛溫順了下來。他還沒住過這麼嬌媚的地方,於是一舉一動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把牀弄塌了。

這時,門傳來了幾聲輕輕敲打......

李子以前不叫李子,雖說他確實姓李,但他記得有一個風雅的名字,他家是書香世家,爹孃的模樣記不清了,但他記得爹是個狀師,隔天差五的就到縣衙裏舌戰羣雄,李家清貧如洗,雖說這李爹年輕時進了舉,可他跟別的有名的狀師不一樣,他不幫地主豪紳,非得替窮苦百姓說話,這不,報應來了,在光緒的某一年,他定是得罪了哪個有名望的惡霸。夜黑風高殺人夜,小李躲在祭桌底下,親眼看見全家被綁着,挨個兒被那惡霸插了個透心涼,這時好巧不巧,路過一隊巡查的差兵,差兵推開門看問是怎麼回事,那惡霸低眉下眼地說了半天,最後又遞了一兜銀子才作罷。小李瘋了似的逃進隊伍裏,哭着跪着要當兵,他認定從文不如從惡,從惡不如從武,他要讓那惡霸也對他低眉下眼——那年他十一。在營裏輾轉了好幾年,兵們都喊他小李子,最開始他還鬧騰,說這是個太監的稱呼,每逢人們叫他小李子,他就把褲子一挎露出鳥來說“都他孃的看清楚了,我可是個老爺們兒!”,人們見他這麼認真,索性就識趣地去掉了那個“小”子,在一聲聲“李子”下,李子的個子長了起來,改朝換代,經過無數次的收編、整隊,直到他的匪氣越來越重,才發現自己已經忘了名字好久了。

如今這李子年齡不過十六,已經跟着兵們喫酒喝肉了有段時間,卻是有一樣東西還沒沾,那便是女人。

姑娘龐若無人地把酒水端放在牀頭櫃,隨後端坐在那張粉紅牀上,輕輕地褪去青蓮鞋,撥去紫蘇簪,一頭柔發零落在側臉,她並着腿緩緩躺在牀上,合住始終無神的眼睛。

未經人事的李子並不像老兵們那麼輕車熟路,隔壁傳來他們的淫笑聲,和牀榻劇烈的吱吱呀呀,相比之下,李子卻顯得笨拙,他沒想到劉媽真的給他找來了一個姑娘。在以往,每當他嚷嚷着要女人時,潘財只罵他毛都沒長齊,反正自己也沒有真的興趣,只是爲了讓自己像個男人,之後也就不再過問。

那溫順在牀上的姑娘,長睫毛,小尖下巴,頂着一對櫻桃脣,兩出圓腮塗紅,彷彿是知曉到對方的按兵不動,氣息不安地顫抖着。

“你叫什麼?”李子問道。

她聽出對方的聲音還未變得粗厚,夾着一絲稚氣,是她未曾伺候過的客人,於是睜開眼說道“兵爺,叫我桃子吧。”

李子並不意外,又問道“你多大?”

“十八。”

“你比我大兩歲,咱兩不合適,我不碰你。”李子爲自己找了這麼個藉口。

桃子忽然焦急了起來“那不成、要是劉媽知道了,我會捱打的!”

“不叫那老婆娘知道不就行了!”

“你......過來......”桃子向他招呼着。

李子乖乖的被桃子扶倒在牀上,兩人就這樣面挨着面,身抵着身。

桃子拿着李子的手放在自己腰身上,又把自己的衣裳弄個凌亂,再貼着他耳朵說“我們就這樣睡吧,劉媽夜裏有時會派人打門縫裏查房,你不要鬆手。”說罷,就合上了李子的眼睛,“弟,你睡吧。”

李子本是疲倦,可桃子的頭髮鑽進到胸膛裏,一股熱癢勁兒叫他渾身熾熱,她的呼吸氣兒陣陣擾來,帶着讓人心跳不止的芳香,他忍不住悄悄半開一隻眼,卻發現桃子正凝望着他,於是立馬閉了起來,臉更燙了,耳邊傳來一聲輕柔的囅笑。女人的身體比他想象的要更柔細,不知不覺,他摟得更緊了些。

羣起的雞鳴響徹在矇矇亮的天際,茶樓裏漸漸熱鬧了起來。

從這兵們來了後,大堂裏以往在木桌上談笑風生的老油條們木訥了許多,他們一邊喫食,一邊小心地聽着兵們嘮話。

“這老白家的婆娘才叫嫩,你還不去住,讓我給撿了便宜了,那下半段兒可是白花花水靈靈的喲!”

“去你媽的,什麼出息,也就惦記着那傢伙事兒了。”一個兵掏出一兜銅幣對另一個兵說“看,這才叫眼界,我早就看出鄭家那廚房米窯子底下有貓膩,被我給扒出來了!等走了,我用這錢去租個大家閨秀不好?”

“就讓你這麼給拿走了?”

那兵擺擺手,“那姓鄭的哭爹喊娘,說什麼......這是他兒子娶媳婦的彩錢,又把他祖宗十八代搬出來嚇唬我。”

“那你怎麼忍心拿走!”

“我就說,哭個球,再哭,彩錢變喪錢。”

“真有你的!你這個活畜生! 我要給鄉親們說說,叫大家罵你!”

“哈哈哈哈!”那兵從兜裏抓了一小把給那個嚷嚷着的兵,“唉,得了得了,分你一點兒!你不是喜歡吃煙土嘛,能管上你十天半個月的。”

“謝了嘞,哥,您可真是個活菩薩!”

喝完面前的肉粥,李子問旁邊的老兵“不是老徐叫我們早上到茶樓大堂集合嘛,怎麼還差幾人?”

老兵知曉李子年少,嘴不嚴,性格又耿,只好圓着說“他們不當兵了,連夜回家去了。”又話鋒一轉,打趣道“昨晚上,聽說你就被安排在樓上,那層可是個花樓,怎樣?有沒有嚐到女人的滋味兒?”

“滾球蛋,關你什麼事!”李子罵道,可又覺得不妥,補充道“不過女人的身體確實軟綿綿的,喫起來又香又甜。”

“你這童子雞不會不曉得入身,盡擱那兒舔了一夜吧!”老兵笑道,“那可真的是男人受罪,女人享福喲!齁不齁啊?”

“死人啦!死人啦!死人啦!”

只聽到門外一陣叫宣,大堂裏的人立馬一溜煙擠了出去。

只見城門口躺着幾具屍體,一個女人正蹲在旁邊挽起袖子檢查,頭髮披下來,遮住她的臉。

“小毛,他們怎樣?”一個老者問道。

“死透了,這腸子稀里嘩啦的流了一地,還有個什麼瞧頭。”女人站起身,露出滿是疤痕的臉,對老人說道。

不一會兒,聞訊而來的馬老爺駕到,隨行的還有潘財與徐長智,衆人連忙把頭低了下來。

“怎麼了!他們怎麼了!張家三口怎麼了!”馬風建看着那屍體,痛徹心扉地裂開嘴嚎叫。

人們把一個小孩推了出來,潘財跟他打了聲招呼“喲,是你這小鬼。”

趙娃說“有四個人,看着像土匪,臉上蒙着破布,一大早的把屍體拖過來,爲首的那個人高馬大,扔下一張紙。”

馬風建拿起紙唸了起來“三日之後,籌足十萬。否則,此般下場!”

“天殺的土匪!”馬風建又嚎叫了起來“張家......勤勤懇懇、老實厚道!看看張老爺子這肚子,被捅的連我都認不出了!這不是那個能幹五碗米的大肚子!老天啊!他們到底做了什麼!要被這樣對待!咱康城的老百姓又做了什麼!要落得這個下場!”

馬風建聲淚俱下,那場面着實驚豔到了潘財,於是潘財走到人羣中央,大聲喊道“馬老爺請晚些再節哀!”

衆人圍了上來,潘財向他們呼道“各位鄉親們!慚愧啊!這夥土匪,可是我們的舊相識,趁着這些年戰亂,他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他們會禍害良家婦女!會搶走你們的全部家當!會擄走你們的姑娘!不從就是殺!那是殘忍的很啊!我們被調過來專門剿滅這幫土匪,可這幫土匪行蹤不定,實在是無從下手,不過蒼天有眼!終於被我們逮到機會了!我看,不如來個將計就計,鄉親們先把錢湊了,待這土匪來取時,我們來個一網打盡!還康城一個太平!到時,張家大仇得報!鄉親們的錢也如數奉還!”

“潘團長說的對!”馬風建把鼻涕抹個乾淨,接着叫喊“土匪任何時候都要剿!不剿不行!今天,他們四個人就敢殺人嚇唬我們,說不齊明天一幫人就拿着刀屠城來了!我馬家祖祖輩輩都生在康城,現在康城有難,我有責任!康城每個人都有責任!我帶個頭,來人!叫雲管家取一萬銀元過來!”

馬家的人,拉着板車往城門口一倒,嘩啦啦的作響,打得人們心驚膽戰——他們從未見過這麼多錢堆成的山丘,在陽光下刺得人們不敢看,而這只是一萬,還有九萬,得從他們口袋裏薅出來。

而兵們則表現得正常多了,那銀幣掉落的聲音,迴盪在他們深不見底的心坎兒裏,濺出喜悅與興奮,從眼睛上溢了出來,散發出和銀元一樣的光澤,他們打心底感嘆,康城可真是個富饒的地兒啊!

“老爺,老爺!” 從茶樓出來觀望了許久的尖子湊到馬風建跟前,悄悄地說“老爺啊,我這個讀書人,這集資的事可否幫得上?”

“哎你是......哦我想起來了,是叫司馬遷?”馬封建差點兒沒認出來。

“差不多,您看啊,像您這樣心繫百姓、又言出必行的偉人,哪是別的鄉下豪紳們比的了的,您的事蹟不得記錄在這康城的文獻裏千秋萬代,好讓後生們歌功頌德?”尖子揹着手,哈着腰說道。

“那依你之見呢?”

只見尖子馬上從身後拿出一早準備好的筆墨,一邊寫着,一邊搖頭晃腦地大聲宣讀——“海頭鎮,烈陽騰,悍匪殺康城!君莫怕,有神人,拔刀解囊定乾坤!呼百姓,連衆志,同愾共敵向死生!要問此乃何許人?祖傳聖德馬風建馬老爺是也!民國二年七月二十一。欽此——!”

“不錯不錯,打今兒起,你就跟茶樓掌櫃的說,每天得有半隻烤雞,文化人用腦費勁兒,你需要多補補,就說我說的。”馬風建撫摸着尖子的頭笑道。

尖子竊喜不止,努力平靜不住打顫的手腳,激動得久久不能平息。他覺得自己表現的要比想象中要好許多,尤其在那麼多人面前。自覺筆墨氣宇軒揚,朗得慷慨激昂,挑不出一絲瑕垢。顯然,這離他職入馬宅更近了一步。此時,他只想跟着馬老爺的駕行前帶路小跑,大大方方地進去茶樓,再揚眉吐氣地跟掌櫃討半隻雞犒勞自己。

又說起這茶樓,那第三樓乃是馬風建的專閣,桌椅壁簾都講究得風雅貴氣,那裏的侍女個個兒正直春貌,要說整個康城的嬌色積累於此也不爲過,絕非二樓那些良萎不齊的賤婢所能相提並論。爲叫馬老爺方便寵幸,她們身系紗衣,薄可窺膚,身後花帶只需輕輕一扯,便潔白得一絲不掛。

在一陣酣暢地發泄與姑娘們賣力的呻吟聲後,馬風建支開了侍女,與潘財站在窗邊各自點上了煙。

“老馬啊,你可真是個土皇帝啊。”潘財嘆道,剛纔那姑娘,可是他這輩子要的最豔的一個。

“你呀,只見到了這享受的一面,經營它的苦你可瞧不見。”

“你說這以前的縣長們,爲啥都跟你......或是你先輩過不去呢?”

“每一個縣長都來過這兒。沒骨氣的,幾下就被我拿的穩穩的,做不了幾年,斂了些財就跑路了,也順道幫我把臭名聲帶走。有骨氣的,又胃口大,非得貪到最後,逼我把他玩兒死。”

“那有沒有有骨氣,又不願意斂財的呢?”潘財好奇道。

兩人四目相對了一會兒,又同時笑出個痛快。

“你還別說,真有一個!”馬老爺盯着下面院子裏那顆樺樹指了指,“在那兒下面待著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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