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盜(六)縣長之死(上)

康城從此就只剩下馬家大戶,華家那些敗落的店鋪經過翻修,又在馬家的運營下熱鬧了起來,無主的佃戶都已歸入了馬家名下,這一切,都是馬風建以華家金龜婿的名義做的。

雖說如此,可華桂並未風光地嫁入馬家,但確實搬到了馬宅。偶爾會有路過竹林的農民聽到馬宅院子裏馬風建的淫笑聲和鞭打聲,還有華桂強裝快活的呻吟。

方來失蹤了,沒人找得到他。

城裏多了個瘋子,夏蓮在毛唸了呆了不到兩天,就神經兮兮地整日躺在衙門口。而縣長呢,有時會站在一旁看着她,什麼也不說。

就在夏蓮被毛念帶走的當天,包有爲罰司馬間跪了一夜,就在蕘公公的靈位牌之下。

儘量司馬間時常叫喚,他的雙腿似乎已經跪得個殘廢,儘管他一直擱那兒扯着嗓子說,如果自己真有那麼十惡不赦,夏蓮根本無從反抗,哪兒有可能以死相逼?

可每每他那副尖嗓子的高調戳到了包有爲的神經,就會在肩膀上,被那雙大手使勁兒的往地上摁。

而包有爲呢,自己也跪了一夜,前面放着親生父母的靈位牌。

期間,司馬間不解爲何包有爲一直把靈位牌帶在身上,按照規矩,要放置在家裏的。包有爲回道“風吹葉落,哪哪兒皆是根。”又低囔了一句“明知我現在還沒錢修座房子呢,這小子故意的吧。”

終於,稅吏連夜趕到康城,在衙門一頓大喫大喝後,交代包有爲要自運,京部挪不開人手,包有爲詫異,問其緣由,那稅吏說是皇宮開設慶宴,某個皇親的生辰到了。

而大清六部,爭相動員兵馬,搭臺編戲。正在大江南北廣納舞姬藝士,忙得不亦樂乎。

“這《辛丑條約》才簽了多久,還有臉享樂。”包有爲也只敢在心裏罵上一句,嘴上卻是問道“可否帶個口信兒給你戶部侍郎那桐大人?就說是蕘公公的兒子。”

“這……”稅吏很是難爲情。

“規矩我懂,來。”包有爲遞上一兜銀子。

那稅吏眼巴巴地看着銀子,卻沒有半點兒接下的意思,只是苦着臉說“不是我不幫你,侍郎大人不在京裏,他受旨去日本了。”

“去日本?去那兒作甚?”包有爲大驚!

“去道歉啊,就之前義和團那事兒,死了幾個鬼佬,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其中一個就有日本特使,趕着李鴻章把那字兒一簽,得,啥都算在咱頭上!”稅吏又補充道“別說我部侍郎大人了,就是醇王爺也得親自去德國謝罪呢!”

“這麼大行頭,就爲了道歉?謝罪?”包有爲哭笑不得。

“嘿,你還別說!”稅吏湊近了說道“這專使大臣可是件美差,多少人想要這名號還沒門兒呢!你看看啊,先是接旨加封,自然就能受賞,那穿金帶銀的,你我幾百輩子都花不完!而且還能見識下異域風情……那些傳聞中金髮碧眼的美人兒喲!”

包有爲冷笑着打斷眼前之人的陶醉“我只聽說過外交使臣,從來沒聽說過什麼道歉謝罪之流的使臣,就不怕我堂堂華夏被那些外夷恥笑!”

“嘖!”稅吏沒好氣地看了眼包有爲,怨道“你這人說話真不講究,嘴巴這麼惡毒還求人辦事,難怪你被派到這兒當縣長。”

包有爲來趣了“怎麼着,這康城跟別的地兒有啥不一樣?”

“那是自然,別的地兒都有從京裏來的差兵押送稅銀稅糧。”

“你不是說人手不夠嗎?”

“沒錯,不過……只對你們康城來說是這樣,畢竟要賠那麼多白銀,分攤到江蘇的,今年可是有兩百五十萬兩,是大頭之一呢,可不敢有任何差池。而對於康城的狀況……你可以理解爲……呃……你這兒太偏了。”

包有爲恍然大悟——呵!難怪馬風建這麼有把握。隨即又問道“所以,你這是……專程爲我跑的這趟?”

“可不是嘛!”稅吏見包有爲終於開竅了,如釋重負。

“那……侍郎大人何時歸來?”

“少說也得十天半個月吧。”稅吏答道,又彷彿對包有爲的心思有了察覺,補充道“至少,這次戶部查點稅收之前,肯定是趕不回來。”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那就不麻煩他了,也不麻煩你了。”包有爲苦澀地笑着“待侍郎大人歸來,替我向他問好。”

“曉得曉得。”稅吏同情地看着這位倒黴的縣長,又說道“何不讓馬家代勞呢,他們在京城裏也頗有關係。像之前,康城都不怎麼交稅的。”

見包有爲杵着頭沉默,稅吏大概也就瞭解了。

不到晨前,稅吏臨行時對包有爲勸道“與馬多交,甚好。”

稅吏騎着馬離開了康城,他沒告訴包有爲,自己也是帶着那桐的口音來的,只是沒必要傳達了。只能在城門右轉處帶着一聲嘆息,也不知這位一根筋縣長的命運如何。

天還濛濛沉的時候,司馬間從被窩裏被拽了起來,包有爲吩咐要立馬打點馬家的稅款,他煩躁的很,也懶得問其緣由,反正包有爲決定的事,再怎麼扯,還能讓他再回到被窩裏不成?

待司馬間清醒了些,他問道“不是會有兵們來處理這些銀子嗎?”

看着司馬間行屍走肉般的挪動,包有爲只是叫他別怨、也別問,事成之後,他的榮華富貴就來了。司馬間嘴上不說,手腳卻麻利了起來。

可儘管如此,在得知包有爲的打算後,司馬間背上的汗直冒冷,他大叫“你瘋了!”

“你信我嗎?”包有爲把手踏實地落在司馬間肩上。

正如自己那顆驚悚的心被那隻厚重的手蓋住了一樣——也許包有爲已經不似往常那麼信任他了,可不管怎麼說,他倒是可以信任包有爲,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幾日後,雲化騰拿着賬本找到馬風建“少爺,這一大早的,來了一幫子人清債。”

馬風建問道“他們哪裏來的錢?”

“打聽過了,縣長髮的,應該是咱的稅款。”

馬風建大怒“找死!這個包有爲好大的膽子!”隨即又轉怒爲安“不過,咱的機會也許就在這兒了。”

雲化騰問道“少爺,那包有爲挪用了公款,他該如何交差?”

“他心可大着呢!”馬風建起身着窗,目光順着樓下穿過竹林再到遠處的鬧市,嘆道“夏蓮一案我們就擺明了不對付,他沒那個能耐動我,我也不方便直接除掉他。這勝負手,就在於這些賤民。”馬風建又笑道“他要是扳倒了我,我馬家的財產還怕他交不了差?到時候恐怕你雲化騰也屁顛兒屁顛兒的到衙門做事嘍!”

雲化騰連忙低下頭“小的不敢。”

“接下來那就……”

雲化騰連忙跟上“少爺甭擔心,我已經讓他們去了。”

在縣衙門口,貼了一張《消窮法例》,老百姓們趨之若鶩般湧了進去,堂上司馬間作錄,包有爲分發銀兩。

康城的人愈發對這個縣長不解,明明與外鄉那些許多餓死的難民相比,自己還能落個餓不死,這縣長還要讓欠債最多的那些人家門清了借款。

有些人領完銀兩,再諂媚地感恩戴德一番後,問其緣由,包有爲只是嚴厲說道“沒錯,是餓不死,可看看你這借款,擱外面那些嚴格遵守白紙黑字的豪紳,你那未出生的兒子,甚至你那未出生的孫子,都拿捏在人家手裏,早還早超生,以後,莫要再借。”

話雖這麼說,包有爲把錢發給這些人時,打心眼兒裏是捏着鼻子的。

“縣長包有爲體恤民苦,慷慨解囊,撥款還債,真乃百姓再生父母也!——光緒二十七年七月二十八。”司馬間在發完銀兩後,順道自顧自地在小冊裏記上一筆。

那成堆的白銀,一點一點兒的,被司馬間親手送了出去,哪怕原本並不屬於他,將來也與他毫無干系,也叫他患得患失。不過,他並不會放棄一切機會,來討好這個之前被他惹怒了的上位。

“清了多少戶了?”包有爲問道。

司馬間擲玩兒着那一小袋兒碎銀,沒好氣地說“七千五百三十兩,三百戶人家清了債,還剩三十兩。”

“你自己留着吧。”

司馬間已是傷神了半天,然而聽到上位這麼一說,頓時嬉皮笑臉,揣着銀子往臥房裏去了,可他轉眼一想這香樓已經被燒了,這心裏也被澆涼了一陣。

就在這時,他腦勺上被一打手打了一巴掌,差點兒摔了個踉蹌,只聽見包有爲在耳瓜子旁冷冷說道“你還真好意思拿,溜那麼快想幹嘛?夏蓮直到現在還在外面瘋着呢!給我看好她!”

“可是,一個瘋子……怎麼看得住啊?”司馬間很是爲難。

“她要是一直瘋,你就一直看着!她要是一輩子瘋,你就得給老子照顧一輩子!你是蠢到沒邊兒了你,不知道她變成這樣,你功不可沒啊?要不是看在咱倆一起吃了幾十年飯的份兒上,老子早把你給廢了!”

看着包有爲那瞪得通紅的眼珠子,司馬間毫不懷疑下一刻就會被這個人喫掉,只得連忙點頭應付。

可衙門大堂裏依然是擠滿了人,包有爲好說歹說,硬是趕不走這羣鳥獸,擠擠攘攘的人羣中,不時冒出:

“我家裏窮的連米都沒有了!”

“憑什麼給他們那羣人發錢,不給我們發?”

“包大人要明察秋毫啊!明明老李那家根本就不是最窮的!我前幾天還親眼見到他躲在茅子裏偷偷的喫肉!”

“大人這不公平啊,不用清債,每個人平分一些就行了啊!”

更有甚者,爲了發泄心中那份大義凜然,在外面敲起了冤鼓。

其實在包有爲眼裏,這債是一戶一戶清了最好,不得拖泥帶水,藕斷絲連,否則依然會被馬家動手腳,可銀兩就這麼多,只能一步一步來。

可任憑他如何解釋,都被淹沒在這洪流般的聲潮裏。最終他忍無可忍,衝出門外把那個敲冤鼓的傢伙一把拎了起來,人們這才平息下來。

到了門外,卻又是一番境界,那些還了債的人家門向着包有爲說話,安撫着那些大老遠跑一趟擠了半晌卻領不到銀兩的人,雖說兩撥人的立場已然不同,但大家好歹是鄉里鄉親,天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只得硬着頭皮熄了這場劍拔弩張。

包有爲本來就是口乾舌燥,這一上午不下十戶清了債的人家領着女兒來看他,也不打聽他的正房,上門就說可以做妾,像是拎着豬肉走賣的商販一樣介紹自己貨色的妙處。

他只是擺擺手,沒有力氣做多的解釋,索性大門一關,清靜了下來。

他想起城北邊那個豬牛戶的李大頭,覺得他滿臉淤肉的臉比那些姑娘家的爹孃要可愛的多,因爲他對待畜生的肉總是冷冰冰地砍剁,而面對人臉上的那坨肉時,又是一副憨厚可掬的笑。那是多麼地分明!

幾頭驢打頭的車從縣門口掠過,驢們壓着耳朵,吐着舌頭,狼狽地往前逃跑,顛簸中,那哈喇子隨着腦袋搖出了花。

原來後面車上幾個穿着馬家大褂的人正死命揮着鞭子,不時殃及無辜的鄉親,躲閃不及的人們,竟露出跟驢一樣的醜態。

包有爲看在眼裏,悶在心裏。

作爲蘇東沿海一帶大家族的馬家——馬老爺子,其經常藉着慶禮之名,常常派人進宮去給皇太后送些宴禮。

隨着大清王朝對於西方列強的失利失勢,這皇宮裏卻逐漸地歌舞昇平。它們終於不用想着法兒來沽名釣譽,本着泰山崩於眼前的破罐子破摔,索性腳踏實地地極樂致死,不放過王朝最後一點氣運。

馬家之所以能安然了一個朝代,也是離不開機關政要的朝廷大臣。每逢佳節壽宴,他們都會收到某些家族的奇珍異寶,何苦再去誅伐自斷財路呢?

只要百姓還有口氣兒,怎麼個活法兒不是活呢?自己呀,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咯!

然而僅僅是上面的不爲所動,對於馬老爺子這樣的大家族便已足夠。

就在這次慶宴,馬家的驢隊送了太后一尊金佛,足足七百八十餘斤。而令戶部侍郎那桐驚訝的是,在馬家的人,呈上的老爺子的祝禮語裏,明裏細裏還說了那桐不少好話。

似乎這專使大臣,也是託了馬家的福。

“與馬多交,甚好。”那京中稅吏的話,迴響在耳邊。

包有爲在當即就斃了與馬家同流合污這一條路。

收在手裏的銀兩,就憑他和司馬間兩人,想通過那漫漫的京城之路,絕無可能。馬家在身後虎視眈眈,他們甚至難以度過人跡罕至的城外百里。

若是去不了,上頭派人怪罪下來,自己也是死路一條。

所以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那是他唯一想到的法子。

據他的推測,馬家的驢隊們無論是趕赴京城,還是省督,帶的兵馬應該已經在來時的路上。

經過十來天的相處,似乎人們對這位新來的縣長不再那麼敏警。就是在街邊遇到,也能安然自若地繼續手中之活。

也許是沒有之前那些縣長們招搖駕街的壓迫感,也許是那些還了債務的人們口舌相傳,這位縣長,有着另一種,令人敬畏卻非卑微地怕着的感覺。

其實在縣衙發銀之前,雲化騰的幾次交涉,都差點兒被包有爲追得屁滾尿流。

雲化騰在倉惶逃走之時,意外發現身後開始有幾個賤民在嘲笑,漸漸地,像蒼蠅般越聚越多。他只是罵了一句,那些人便作鳥獸散。

他是馬家的人,不得這些刁民取笑,這是大忌。

康城只能有一處叫人跪着仰望的勢力,不允許出現第二個。

直到某天上午,大夥人來馬家清債,馬風建和他也就放棄與包有爲交好了。

以後的好多天,他在李大頭那兒提肉時都心驚膽戰。他嚐嚐被罵作馬家的狗,他一看,盡是那些清了債的人家。

生爲馬家的狗,他平時可沒少做欺男霸女的事。生怕這些人有了底氣後,將他亂棍打死。

只得祈求馬家驢隊帶兵早日歸來,除了這個挑撥康城人際關係的殆官!

然而就在兵們來的前一天……

某天午後,在熱鬧的城西,正是農家們離田填肚子的時辰。

包有爲掏出一塊整銀,冷不丁地彈在那堆人羣裏。

幾乎是落地的一瞬間,那塊銀兩已被淹沒在人羣的爭奪嘶吼中。

鄭不開是康城裏除了馬風建鮮有的高大男丁。他與其它那些一上來就如瘋狗般撕咬的人們不同,他只是假裝被人羣帶進那片騷亂,一副面朝外圍的無辜模樣,腳卻使勁兒的把身子往裏面蹬。

就在那塊銀寶的歸屬者被人們衝散了架勢時,他猛然地出手,將那塊銀寶連着那人的指甲一起摳到自己手中。他牢牢地把手揣在懷裏,身軀縮在牆邊扭扭捏捏,像是腰帶鬆了的良家婦女。

面對那些強壯的男人,他十分自信地認爲自己扛得住那些拳頭,沒有必要再激怒他們,於是任由他們捶打,不敢做半點反抗。而面對瘦小的男人,又或是抓撓嘴咬的婦女,他騰出一隻手,照着那些腦袋,狠狠地一拳一個給揍到了地上。

他得讓那羣人知道,他也是有脾氣的!

不斷有人頭破血流地從鬧劇裏溜了出來,眼看着參加搶奪銀兩戲碼的人愈來愈少,那一雙雙揍着鄭不開的手逐漸不那麼瘋狂凌厲。或是人們打的累了,又或是怕自己落個頭破血流的下場,只好罵上幾句作罷。

總之,鄭不開成了最後的獲勝者。

包有爲揹着手瞧個半天,曉得了這個人的機靈,於是喊道“鄭——不——開!”

鄭不開被縣長那拉着長長的冷調給鎮住了,眼看縣長那臉上陰沉的笑意,一時,那隻攥着銀子的手不知放在兜裏還是身後,只得楞在原地,像一個被罰站的新兵。

“鄭不開啊,馬家的債,還了沒啊?”

“託大人的大恩大德,還了還了。”

包有爲打趣道“那怎麼還一副要餓死的模樣呀?”

見鄭不開憋不出幾個字兒,包有爲又關懷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還有什麼困難,儘管跟我說嘛,身爲父母官,讓你活出個人樣,也是我分內之事。”

他一直抱着最大的狠毒來揣測這位縣長,可硬是看不到他所臆想的那些惡。也許是被欺負慣了,就總以爲這些當官的,就該是笑裏藏刀,就得是恃強凌弱,就非要魚肉百姓,不然人家圖個什麼?

而這位包大人幾乎是顛覆了他對官家的認知,他從未想象過,或者說是從未奢望過,還有這麼一種爲官之道。眼前這位大人的笑意,在他眼裏突然有幾分慈祥的味道,即使他沒讀過書,也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恥領略了一番。

然而,那隻捏在肩膀上的大手,突然勁力大了起來,嵌入他的鎖骨,直叫他縮着脖子喫疼。

“這可是縣衙門口!老子的地盤!你敢在老子的地方搶東西?那是老子的錢!你是不是活膩了?”

包有爲朝鄭不開怒吼,本來散去的鄉親們又圍在一起看熱鬧。尤其是那些沒搶到那塊銀寶的人們,幸災樂禍地交頭接耳,看着被縣長摁住的鄭不開,紛紛覺得心裏平衡了許多,並對這位公平的縣長大人讚許有加。

鄭不開拼了命也掙脫不開,只得強忍着劇痛把銀寶放在包有爲腳下,連連跪下磕頭認錯。

包有爲冷眼看着狼狽的鄭不開,說道“這就認慫了?你剛纔那股搶錢的狠勁兒呢?”

“大人饒命……小的錯了……是小的有眼無珠……”

還未等鄭不開有氣無力地說完,包有爲又吼道“站起來,不準跪!”

鄭不開哪敢,這頭磕得更勤、更狠了。

“站起來!不準跪!”包有爲擡起頭,瞪兇了眼,似乎也是對着那羣圍觀的人們。

剛剛還在事不關己的悠然看客們,瞬間被包有爲嚇得神情渙散,皆是低着頭躲閃不及。

“站起來!不準跪!”

怒火攻心的包有爲一把將鄭不開提了起來,誰知道剛一鬆手,鄭不開立馬又癱跪了下去。

在這觸目驚心的場面裏,圍觀的鄉親們沒有跑開的,反而越來越多。

鄭不開反反覆覆地被提起、再跪落,他的膝蓋滲出血來。終於,這痛苦他再也難以忍受,就在包有爲的某次鬆手,他憋了一股氣挺住了,顫巍巍的雙腿撐住了身體,終於沒有再跪下去。

包有爲滿意地笑道“就是這樣,現在,拿回屬於你自己的錢。”

就在人們以爲鄭不開又會跪在地上求饒時,鄭不開卻鬼使神差向縣長腳邊的銀寶伸出手。

就連鄭不開也很驚訝,自己真就不慌不忙地拿起了銀寶,再放進褲兜裏。他覺得自己身體中有股力量,那種力量告訴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坦蕩蕩、無所懼的。就像那塊銀寶,那就該屬於他、這是他的財產,他拿得合理合法、他拿得理所當然!任何人都無權拿走、甚至神聖不可侵犯!

就連他在起身的時候,他也挺拔了身姿,與包有爲四目相對。

那一刻……

他突然覺得包有爲不再那麼高大了。

他覺得堂堂縣長大人,是跟他站在一樣高度的!

他覺得……包有爲是如此的親切!

那一刻,雖然他的雙腿在痛苦的死撐,可心,卻是那麼地坦然!

包有爲在地上抓起了一把石頭,給圍觀的鄉親們呈上,並嘆道“看啊,這是銀子……”

見衆人不解,包有爲又激動地說道“康城到處都是銀子!”

“縣長大人眼睛不好使了吧,那明明是一堆石頭啊!”

人羣中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那是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姑娘,她身後的母親立馬給了她一巴掌,將她藏進身後。

包有爲笑了笑“你們再仔細看看。”他把手中的那捧石頭舉得老高老高,人們仰望過去,被陽光晃得刺眼。

“這些銀子你們忘了?那可是你們的啊!”

“風吹日曬,霜雪雨打,這片土地的任何地方都沾着你們的汗啊!”

“看看這康城,好山好水,田肥畜壯,這可都是你們的功勞!”

“可是……你們自己辛辛苦苦種的田,爲何糧食卻落不到自己的手裏?”

“爲何你們自己喂大的豬牛,自己卻喫不到?”

“又爲何織出來的衣,自己卻穿不起?”

“爲何有人穿着你們織的衣,收着你們的錢?”

“又憑什麼人生出來就要欠別人錢?這公平嗎?”

包有爲把石頭在手裏捏出了血,大聲質問着人們“這公平嗎?”

“是不公平。”人羣中幾個年輕人不自覺地符合道。

“大點兒聲,我沒聽清!”包有爲吼叫着,再厲聲問道“這公平嗎!?”

“不公平……”人羣中嗡嗡地躁動了起來。

“這公平嗎!?”

“不公平。”人們幾乎異口同聲。

“這他孃的公平嗎!?”

“不公平!!!”

只是數千個人這一聲齊刷刷的怒吼,整個康城幾乎爲之一顫!

這股尖嘯甚至直逼馬家大院,馬風建手中的茶杯一下子掉落在地上,隨着那聲久久迴盪的怒吼碎了一地。而馬老爺子,在病榻上被嚇得矇住了頭,渾身發抖。

包有爲見時機成熟,又厲聲問道“憑什麼,這康城的繁華,本得益於你們這些勞苦之人,最終卻獨大了馬家?他拿走了康城所有的果實,只讓你們豬狗不如般苟延殘喘!”

人們最開始扭扭捏捏地抱怨,再情不自禁地咒罵,最終摩拳擦掌地喧囂。城西此時已是人聲鼎沸,再也聽不清包有爲發出的聲音,他沐浴在這些積怨已久的民憤裏,隨着人們張大嘴巴怒吼着。

這股怒火似乎是把太陽也烤了個焦紅。

“我們要殺了姓馬的!”

“我們不要欠別人錢!”

“我們不要跪着!”

“我們要活出個人樣!”

“我們要喫肉!”

“……”

他打了個使喚,候旁許久的司馬間遞了一樣東西。那是一件佩刀,刀套上的黑皮已經褪掉得殘破不堪,他猛地拔了出來,那刀卻利得發亮。

這刀不長,就比屠戶李大頭用的那把多了兩寸、刀身窄個三分,刀柄上還隱約印着“太平”二字,拿在手中,卻是沉重無比。

“拿上你們的武器,本官就在這兒等你們,黃昏之時,與我一起殺進馬家大院,奪回你們的財產!”包有爲舉着短刀,像是一個帶隊衝鋒的將軍。

鄉親們此時備受鼓舞,紛紛動員。有好幾個剛下田,還沒來得及添肚子的年輕人正扛着鋤頭,恨不得立馬隨着縣長與馬家決一死戰。

見到這個勢頭,司馬間一改頹勢,也是變得一如十幾年前,剛隨着包有爲出門那般意氣風發,正思索着如果用馬家的財產實現宏圖大志。

自然,他也不忘蒼勁有力地記載上“我有青天縣長包,聯民合衆刀鋤棒,殺他吸血螞蟥馬!抽馬筋,拔馬皮!喫馬肉,喝馬血!——光緒二十七年,八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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