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孤独

 

        父亲的一生是孤独的。

        他兄弟姐妹共有七人,排行老二。父亲六岁那年,伯父带他去了学堂,先生教他背《毛主席语录》,他很快就记住了。先生把他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摸着父亲的头直夸“灵的很”。可怎奈家境贫寒,祖父供了老大就怎么也供不起老二,硬是把含着眼泪的他从学堂里拽了回来,这一拽,便造就了父亲终身的孤独。

      父亲是放羊的能手。也就在父亲被从学堂里拽回来的这一年,祖父将生产队的一群羊交到他的手上,这样,他可以挣到相当于一个大人的工分,养家糊口的重担落在了他的肩上。这个年纪,村里的孩子成群结队去拔草、捡麦穗、挡麻雀,调皮撒欢,父亲却整日与不会言语的羊群为伴。用父亲的话讲,他六岁开始放羊,整整放了七十年。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将羊赶到山里去放。寒来暑往,从不间断。他总是双手挽在胸前,让羊鞭倚在胳膊上,缓缓跟在羊群后面,时不时挥舞一下,吓唬吓唬那些“不听话”的羊儿,倒不会真打。父亲将羊赶到山里,他坐下来歇息,不时摸一摸靠近自己的羊,还亲切地和羊儿说着话。父亲的羊都是有名字的:“大耳朵”、“缺奶娃”、“小短腿”、“花脑门”、“黑子”……这些羊之间细小的区别,只有他自己能辨别。在他的精心照料下,羊群繁殖的很快,到了秋天羊儿膘肥体壮的时候,父亲规划着卖出一部分羊,全家人的生活便有了着落。记得大概在八十年代末,父亲几乎将自己的羊全部卖出,为哥哥买回一台四轮拖拉机跑运输,是全村最早拥有农用车的农户,成为人人羡慕的对象。我初中毕业,考上中专,父亲眉头的皱纹舒展了不少,不停地搓着手:“这是人家老师的功劳,我拿啥感谢人家呢!”最终,父亲挑了一只肥羊,步行十几里路,送到学校食堂,作为答谢……后来,父亲还将卖羊的钱添补孙辈的学费,为孙子的结婚、买房略尽绵薄之力,他也因此感到自己的价值,显得很快活。如今,几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父亲越来越老,七十多岁的他患上严重的关节骨质增生,走路一瘸一拐地,追不上羊群了。在我们一再劝说下,他终于下定决心,同意卖掉自己心爱的羊。六十多只羊被装上车,五万多元交到他手上的时候,父亲没有欣喜,而是神情恍惚,茫然若失。他失业了,每天蹒跚着走出走进,无所事事。那孤独写在父亲的脸上,无法排遣,也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父亲也是种庄稼的好手。农忙季节,他常常鸡叫二遍就起床,喂牲口、割麦子、碾麦、扬场、犁地,样样都是好把式。他侍侯土地的态度十分虔诚,精耕细作,播种施肥,从不马虎。地要耕两遍,耱好几次才肯下种。每天抽空在羊圈、牛圈里铺好干土,第二天蓄满畜牲粪尿,再铲到小车车里推出来,如此反复,早早积攒,慢慢变成一大堆,再一点一点拉到地里,在田里铺上厚厚的一层粪。每年庄稼总比邻居家的胜过一筹。他洋洋自得:“你今年哄了地,地明年也会哄你”。如今,机器耕种代替了人力,大拖拉机耕地,完全插不上手。玉米不用点种,而是将专用播种器推着,在铺好的塑料纸上面走一遍,就种一行,一天可种十多亩。人们都嫌粪肥费力气,施化肥图方便。他的很多方法已经不合时宜了,可他仍很固执,多年来恪守的种庄稼准则常常和哥哥的新观念发生冲突,常常为哥哥种的玉米太过稠密,或者连续几窝没有苗而怄气。有一年秋天,麦子种下后不多几天,他非要哥哥在将麦地再耱一遍,提高出苗率。尽管大棚里养着十几头牛,却都没有在地里使唤过。哥哥扭不过他,开着拖拉机将麦地耱了一遍。过了几天,父亲傻眼了,麦苗已经满眼放绿,只见车轮辗过的地方,一绺一绺光秃秃的。父亲垂头丧气,自此不再管种庄稼的事,正式“下岗”了。“下岗”后的他更加无所事事,提着马扎每天到大柳树底下听人家说闲话,可很少有人议论放羊和种庄稼了。大家都在聊快手的段子、网购之方便、俄乌战争的起因,还有外出务工的见闻等等,他一句也听不懂,更说不出所以来。我悲哀地发现,是这个精彩的时代将他这个年迈的老人遗弃了。父亲更加孤独了。

        父亲的一生是勤劳的。他跟我讲过,在六十年代里,伯父考上了兰州大学,学费等都由国家支付,只有从平凉到兰州的车费,需要11元2角钱。那时农村合作社时期,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祖父为这钱而愁容满面。父亲开始做起“小生意”,偷偷摸摸地去贩粮食,给伯父攒路费。他天蒙蒙亮就已经步行了三十多里路,到邻省麻子沟圈的集市上了。收得一帆布长口袋的粮食,揹回家,第二天,又走三十多里山路,背到平泉卖出,这样一趟最多能挣五毛钱,还要小心翼翼,谨慎着不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了去。连续数年,只要有空闲,他就为这几十元钱来回奔波着。我没有亲见,不知道身材矮小的他是如何背得起那一帆布口袋粮食的,也没见识过老实巴焦的他是如何讨价还价做生意的。在我的记忆里,他从不闲着,在放羊的时候,不忘顺带捡杏子、挖药材、打酸枣、摘山桃、割柴禾……如此繁忙的人,突然一下子赋闲在家,什么活也搭不上手。他心里着急,无所适从,拖着残疾的腿到处游逛,走很远的路看别人打牌下棋。或者坐在邻家大门口,和八十多岁的叔叔高谈阔论,讲讲过去的人和事,俩人也合得来脾气,后来,叔叔去世了。他像抚养孩子那般,养了一只叫豆豆的狗和一只黑色的猫,养了好多年,后来小狗走失了,黑猫误食了毒药,也死了……逗逗可爱的小重孙吧,那小家伙调皮捣蛋,父亲的腿脚不便,根本追不上。

        我常常劝他,让他呆在家里,或者躺在床上歇着,减少走动,缓解他的关节病痛,每次他都诺诺连声,过后忘得一干二净。 我为他的“不听话”而生过气,后来也想明白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看不懂电视、不会接打电话、不能玩快手、不认字读报、不会……凡是现代人用来打发时间的生活方式,他一概不会,将他禁锢在家里,那不是逼他吗?不管了,随他去吧!

        上次回家,看见父亲走在前面,远远地我认出是他。只见他佝偻着身躯,头低的很厉害,揹着小半袋东西,鼓鼓囊囊的。他将自己尚且方便的那条腿向前迈半尺,再将病腿向前拖一下,如此慢慢挪动着,不停擦着额头上的汗珠,那样子显得很吃力。车子渐行渐近,他认出我来,脸上泛着快活的光芒,说去山里摘了野桃,桃核一斤能卖两元多钱,言谈中透露着付出劳动的喜悦和自豪,神情中又有些担心受责备的羞愧。我潸然泪下。

        我理解了父亲和他的孤独,而他自己,却永远不会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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