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一白說歷史人物:184期耿恭

耿況,一生遇到兩個貴人。

年輕的時候跑去長安上學,和舍友王伋結下哥們情誼,這個王伋沒有多大能耐,但他有個落魄堂兄叫王莽。

王莽的父親和兄長死得早,外戚的福利一點也沒撈着,生活清貧卻能加強修養,憑藉道德出衆打動着叔伯。

關係脈絡,在未顯現時已有聯結。

大伯王鳳是漢朝的大司馬,年老患病看透了人情冷暖,親兒子們忙着花天酒地,侄子王莽常年在牀前侍奉。

一老一少的情分衝破血緣,王鳳臨終前默默盯着王莽,囑託自己的妹妹多提攜,老王的妹妹是太后王政君。

機會,就這麼降臨了。

王莽篡漢,耿況跟着起來了。

他被任命爲上谷郡的太守,每年固定收入高達兩千石,但是隨着王莽的騷操作,局勢卻變得越來越混亂了。

先是全國各地掀起改名熱,接着又開倒車推行井田制,經過幾輪新貨幣的兌換,老百姓終於買不起饅頭了。

恩生於害,害生於恩。

赤眉軍和綠林軍揭竿而起,耿太守時刻覺得屁股發燙,自己是王莽任命的官員,同時也是六個兒子的父親。

聽說劉玄被推舉爲更始帝,耿況讓大兒子前去搞關係,耿弇拉着滿滿一車禮物,再三斟酌改道去慰問劉秀。

此時的劉秀接近窮途末路,然而耿弇堅信自己的判斷,回家勸說父親支援劉秀,耿況盯着大兒子欲言又止。

兒啊,一步踏錯全家陪葬。

定彭寵於漁陽,取張豐於涿郡,還收富平、獲索,東攻張步,以平齊地。

耿弇的實力與眼力很般配,一句句豪言壯語變成戰功,然而隨着劉秀霸業初定,人性深處的東西加速浮現。

一邊是兒子的戰鬥力爆表,手握重兵爲劉秀攻城略地,一邊是父親的關係脈絡,和劉秀的死對頭有些交情。

爹啊,你們搬到京城來住。

耿況帶着全家人住進洛陽,最大程度化解劉秀的擔憂,歡喜虛相遮蓋人質本相,只爲集中力量開創新王朝。

漢光武帝登上皇帝的寶座,百餘位侯爵名單裏有耿況,雲臺二十八將地排行榜,耿弇的名字刻在第四欄裏。

從西漢到新朝接着到東漢,天地翻覆引發推倒和扶起,在舍友和兒子的接力下,耿況成功實現了平滑過渡。

扶風茂陵,耿家將門。

耿恭,是耿況的孫子。

他的父親在家中排行老四,但是老天收人不參考順序,耿恭對大伯耿弇很熟悉,對早逝的父親倒沒啥印象。

家大業大不存在撫養難題,教武場上的器械隨便報廢,叔伯都是沙場上的驍將,訓練起子侄更是痛下狠手。

烈日驕陽,六個堂兄弟整齊列隊。

耿恭在這一輩裏排行老五,多受照顧不是因爲年紀小,而是念及不完整的小家,叔伯兄弟們略顯些許溫情。

或許自知和別人不太一樣,耿恭習文練武反而更上進,天生缺失某種內心依賴,只能靠他的小胳膊頂起來。

耿弇隔三差五來考驗進度,臉上沒啥表情卻內心欣慰,看到老四家的秀完本領,號召其他子侄向耿恭看齊。

少孤,慷慨多大略,有將帥才。

成長,是聚散分合的過程。

大哥按例繼承家族的爵位,二哥迎娶公主成爲駙馬爺,耿恭的存在感越來越低,以至於前期史料都是空白。

叔伯可以將侄子視爲兒子,但在旁人眼裏只能算外圍,即便互利互助也有範圍,沒有父親會失去很多機會。

耿恭,依然在教武場打磨。

路邊的花草樹木開了又敗,浩瀚天空的日月圓了又缺,東漢朝堂換了一茬茬人,始終沒有耿恭的固定崗位。

漢明帝拉開明章之治序幕,一系列惠民工程有序推進,王莽之亂的窟窿被修復,開疆拓土的方案提上日程。

北匈奴正在西域拉幫結派,擺明了沒把大漢放在眼裏,朝廷動不動說拭目以待,說的次數太多都快麻木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74年,三路漢軍向西挺進。

耿秉是三位出征將帥之一,治軍有方很受漢明帝器重,他的父親是耿恭的二叔,這個二叔曾經官至大司農。

打虎親兄弟的說法不太準,耿秉並沒有邀請堂兄協助,倒是老劉讓耿恭做司馬,加入風險收益共存的戰隊。

騎都尉劉張出擊車師,請恭爲司馬。

一個抄檔案的書生扔下筆,給大哥留封信說不幹了,跑到軍營強烈要求入伍(見秦嶺一白.班超班固篇)。

這支憋足勁的隊伍朝西走,北匈奴略作抵抗就開溜了,西域小國發現抱錯大腿,紛紛改換陣營向漢朝臣服。

自從西漢設立西域都護府,近五十年已經是名存實亡,如今東漢重振昔日雄風,激起諸位將士的熱血壯志。

有人走了,有人留下來了。

始置西域都護,乃以恭爲戊己校尉。

耿恭站在金蒲城的城樓上,看着漢軍大部隊班師東歸,他身邊只剩數百位戰友,其餘都是車師國的本地人。

關寵也被任命爲戊己校尉,臨走時拍了拍耿恭的肩膀,他要去千里外的柳中城,下次見面還不知什麼時候。

西域大漠,駝鈴聲中升起一絲孤獨。

耿恭沒心思體驗異域風情,自己是大漢在西域的門臉,剛剛臣服的車師需要安撫,周邊烏孫等部需要說服。

北匈奴已在這裏經營多年,暮色之下隱藏着暗河流沙,有些臣服更像審時度勢,背叛起來自己不夠塞牙縫。

耿恭紮實宣傳漢朝的威德,烏孫王帶頭表示送子入京,人心不見得能換來人心,人質就成爲昂貴的抵押品。

恭乃發使齎金帛,迎其侍子。

耿校尉很忙,北匈奴也沒歇着。

看到漢軍的大部隊撤走了,只有幾百號人整天搞宣傳,匈奴單于派出兩萬騎兵,要教訓改換陣營的車師國。

各方的眼睛都在盯着耿恭,大漢門臉能不能支棱起來,北匈奴依仗着絕對優勢,更想趁此讓漢朝顏面掃地。

恭遣司馬將兵三百人救之,道逢匈奴騎多,皆爲所歿。

北匈奴團滅耿恭的救援隊,又衝進車師後部幹掉國王,還不作停歇攻打金蒲城,喊叫着活捉漢朝戊己校尉。

耿恭神色從容地登上城樓,盯着烏泱泱的匈奴算起賬,要是按人數那得一打十,要是玩計謀多少有些勝算。

耿恭讓士兵給箭頭抹毒藥,扛起喇叭朝着北匈奴喊話,說漢家弓箭有神力加持,中者必死而且死相很難看。

一排排強弩射出陣陣箭雨,毒性超強還自帶冒煙效果,正巧天公作美狂風暴雨,耿恭帶兵出城殺了個來回。

匈奴震怖,相謂曰:漢兵神,真可畏也!

這一仗,吃了沒文化的虧。

耿恭望見北匈奴倉惶撤退,料定他們絕不會放過漢軍,通知大夥搬家到疏勒城,有水源保障可以打持久戰。

匈奴重整隊形追到疏勒城,反被耿恭打了個措手不及,於是派人阻斷大小水道,漢軍不想渴死就出來投降。

恭於城中穿井十五丈不得水,吏士渴乏,笮馬糞汁而飲之。

一處處井眼只有漫漫黃沙,始終見不到甘冽的救命水,眼看着軍心逐漸地潰散,耿恭只能寄望於老天眷顧。

一鏟子溼潤的沙土出現了,喉嚨冒火的漢軍欣喜若狂,地脈下的水泉噴湧而出,堅定信念輝映出漢德神明。

漢軍們拎着水桶登上城樓,揮力潑灑好似有虹光閃動,單于以爲又有天神幫忙,連帳篷顧不上拆就撤退了。

虜出不意,以爲神明,遂引去。

這一仗,吃了地理學的虧。

北匈奴調頭去攻打柳中城,關寵連忙寫信請朝廷救援,小國看見漢軍自身難保,審時度勢重歸匈奴的懷抱。

焉耆龜茲聯手反攻都護府,殺死西域的最高長官陳睦,車師覺得漢朝大勢已去,也背叛漢朝陣營攻打耿恭。

一夜之間,四面全是敵人。

車師后王的夫人原屬漢朝,經常偷偷給耿恭傳送情報,時不時地還會送點糧食,然而杯水車薪救不了饑荒。

沒糧食吃了就開始煮皮革,枯黃的面色撐起大漢門臉,一個個漢軍將士倒下了,但是殘活着的人愈發堅毅。

耿恭直勾勾盯着大漠落日,漫天霞光正被地平線吞噬,接着又是個難熬的夜晚,明天點名答到又會少些人。

數月,食盡窮困,乃煮鎧弩,食其筋革。

恭與士推誠同死生,故皆無二心,而稍稍死亡,餘數十人。

範羌,你去敦煌求救吧。

若降者,當封爲白屋王,妻以女子。

北匈奴單于派人勸降耿恭,想要什麼福利儘管開個價,耿恭說自己耳背聽不清,讓使者走到跟前再說一遍。

使者登上死氣沉沉的城樓,看見橫七豎八癱倒的漢軍,走到耿恭跟前還沒開口,就被手起刀落砍掉了腦袋。

單于大怒,更益兵圍恭,不能下。

耿恭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更不知道朝堂上有多絕情,關寵的求救信送到京城,趕上明帝駕崩被壓下來了。

漢章帝登基之後討論國事,當朝司空認爲沒必要援救,西域諸國維護成本太高,不如借這個機會撒手了事。

司徒聽見後差點跳腳罵娘,將士在外征戰是爲誰拼命,你隨口一句話就拋棄了,以後有事誰還敢給你出力?

今使人於危難之地,急而棄之,外則縱蠻夷之暴,內則傷死難之臣。

誠令權時後無邊事可也,匈奴如復犯塞爲寇,陛下將何以使將?

又二部兵人裁各數十,匈奴圍之,歷旬不下,是其寡弱盡力之效也。

可令敦煌、酒泉太守各將精騎二千,多其幡幟,倍道兼行,以赴其急。

匈奴疲極之兵,必不敢當,四十日間,足還入塞。

皇帝,批准援救計劃。

遣徵西將軍耿秉屯酒泉,行太守事。

耿秉不知道堂兄是生是死,或許統帥必須從大局出發,他在酒泉城裏安排部署,指揮河西三郡的七千多人。

漢軍連同車師匈奴一塊揍,斬首三千俘獲牛羊四萬頭,北匈奴緊急避險逃跑了,車師國又腆着臉請求臣服。

北虜驚走,車師復降。

漢軍浩浩蕩蕩進駐柳中城,關寵卻沒有機會等到援兵,他在數月之前已經死了,死前惦記着更偏遠的耿恭。

王蒙整理收編城內的殘軍,準備帶他們返回漢朝老家,忽然有人跑來擋在馬前,懇求繼續深入去救援耿恭。

範羌本是被派往敦煌求救,恰好撞上耿秉在發起總攻,他就跟隨着大部隊作戰,希望能解救疏勒城的戰友。

王蒙不知道該不該去救援,因爲沒有收到上級的命令,很多部將也不願意冒險,出於大局分給範羌兩千人。

羌固請迎恭,諸將不敢前,乃分兵二千人與羌。

有些人在撤退,有些人在前進。

範羌帶着人馬趕往疏勒城,天降鵝毛大雪也不敢停歇,耿恭等人沒有禦寒冬衣,也不知會縮擠成什麼樣子。

一支隊伍在冰天雪地馳騁,呼呼白氣模糊着眼前視線,範羌唸叨着再快再快點,心頭始終縈繞着飢寒交迫。

從山北迎恭,遇大雪丈餘,軍僅能至。

耿恭盯着逐漸熄滅的火堆,又餓又冷沒有力氣站起身,恍惚間看見溫暖的火炕,還有碗酸香撲鼻的臊子面。

他的神識變得越來越迷糊,彷彿有個聲音在耳邊廝磨,告訴他就這樣睡過去吧,掙扎只會換來清醒的痛苦。

城外傳來人馬的嘈噪聲,耿恭瞬間抓住長槍暴身而起,忽聽見讓人破防的聲音:我範羌也,漢遣軍迎校尉耳。

開門,共相持涕泣。

天亮了,我們回家。

漢軍收拾行裝離開疏勒城,身形枯槁卻眼中皆是喜色,耿恭回頭望着殘破城樓,這裏困住了他也保護了他。

北匈奴的追兵緊咬着不放,漢軍且戰且行走進玉門關,撐起大漢在西域的門臉,耿恭部衆只剩下十三個人。

中郎將看見衆人衣衫襤褸,心有傷懷爲他們沐浴更衣,想到邊關將士艱難困苦,他給朝廷寫信替耿恭表功。

上疏曰:

耿恭以單兵固守孤城,當匈奴之衝,對數萬之衆,連月逾年,心力困盡。

鑿山爲井,煮弩爲糧,出於萬死無一生之望。

前後殺傷醜虜數千百計,卒全忠勇,不爲大漢恥。

恭之節義,古今未有。

宜蒙顯爵,以厲將帥。

十三名將士來到京城洛陽,滿城的百姓爭相湧上街頭,彷彿像是百年前的情景再現(見秦嶺一白.蘇武篇)。

朝廷提拔耿恭擔任騎都尉,其他人最次的也是羽林軍,熱鬧喧囂的慶功宴過後,耿恭走進闊別許久的大院。

他不記得父親長什麼模樣,母親在他駐守西域時死了,靈堂前的香燭縹緲搖曳,耿恭靜靜訴說自己的經歷。

恭母先卒,及還,追行喪制。

明年,遷長水校尉。

金城隴西的羌族部落反叛,耿恭陳述自己的戰略意見,皇帝讓他領兵三千出征,車騎將軍馬防任隨軍副將。

一場場勝仗打出漢朝威德,反叛部落相繼跑過來投降,期間因爲插隊大打出手,最終十三個部落盡皆臣服。

勒姐、燒何羌等十三種數萬人,皆詣恭降。

或許是吸取車師國的教訓,耿恭琢磨着如何長期穩定,他建議讓竇固鎮撫涼部,還要讓副將馬防屯軍漢陽。

一句話徹底得罪了倆老鄉,竇家和馬家都是扶風望族,竇固的媳婦是劉秀女兒,馬防的妹妹是劉秀兒媳婦。

耿恭的輩分實力不及人家,給大佬安排幹活沒好下場,老馬找人上奏彈劾耿恭,說他行軍打仗態度有問題。

儘管沒有能夠坐實的罪名,朝廷依然將耿恭關進大牢,審來審去也沒辦法結案,乾脆罷免官職讓回家養老。

坐徵下獄,免官歸本郡。

秦嶺一白,帶着土蜂蜜來訪。

耿家大院裏房頭數不勝數,七拐八繞走進耿恭的院子,他正在教兩個孫子練武,兒子在朝廷任職虎牙都尉。

耿恭擔憂西羌並非沒道理,多年後審時度勢又反叛了,他的兒子在平叛時戰死,用生命填補耿家將門雄風。

一白:你要是不去西域...

耿恭:那你還有機會寫我嗎?

一白:也是,不過太兇險了。

耿恭:渴死、餓死、凍死、戰死...

一白:究竟是什麼支撐着你?

耿恭:門臉兒吧。

一白:誰的門臉?

耿恭:人的門臉,家的門臉,國的門臉...

一白:這裏面有順序嗎?

耿恭:這就看個人了吧。

一白:十三將士歸玉門,悲壯啊。

耿恭:很多兄弟永遠回不來了。

一白:你倒是回家了,很快又被罷免了。

耿恭:至少我還好端端活着。

一白:嗯,你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

耿恭:哈哈,添點土蜂蜜水吧。

卒於家,生卒不詳。

後人有詩云:

彈丸疏勒勁胡間,疲卒相看倍苦顏。

一夜範羌衝雪至,始知生入玉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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