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況,一生遇到兩個貴人。
年輕的時候跑去長安上學,和舍友王伋結下哥們情誼,這個王伋沒有多大能耐,但他有個落魄堂兄叫王莽。
王莽的父親和兄長死得早,外戚的福利一點也沒撈着,生活清貧卻能加強修養,憑藉道德出衆打動着叔伯。
關係脈絡,在未顯現時已有聯結。
大伯王鳳是漢朝的大司馬,年老患病看透了人情冷暖,親兒子們忙着花天酒地,侄子王莽常年在牀前侍奉。
一老一少的情分衝破血緣,王鳳臨終前默默盯着王莽,囑託自己的妹妹多提攜,老王的妹妹是太后王政君。
機會,就這麼降臨了。
王莽篡漢,耿況跟着起來了。
他被任命爲上谷郡的太守,每年固定收入高達兩千石,但是隨着王莽的騷操作,局勢卻變得越來越混亂了。
先是全國各地掀起改名熱,接着又開倒車推行井田制,經過幾輪新貨幣的兌換,老百姓終於買不起饅頭了。
恩生於害,害生於恩。
赤眉軍和綠林軍揭竿而起,耿太守時刻覺得屁股發燙,自己是王莽任命的官員,同時也是六個兒子的父親。
聽說劉玄被推舉爲更始帝,耿況讓大兒子前去搞關係,耿弇拉着滿滿一車禮物,再三斟酌改道去慰問劉秀。
此時的劉秀接近窮途末路,然而耿弇堅信自己的判斷,回家勸說父親支援劉秀,耿況盯着大兒子欲言又止。
兒啊,一步踏錯全家陪葬。
定彭寵於漁陽,取張豐於涿郡,還收富平、獲索,東攻張步,以平齊地。
耿弇的實力與眼力很般配,一句句豪言壯語變成戰功,然而隨着劉秀霸業初定,人性深處的東西加速浮現。
一邊是兒子的戰鬥力爆表,手握重兵爲劉秀攻城略地,一邊是父親的關係脈絡,和劉秀的死對頭有些交情。
爹啊,你們搬到京城來住。
耿況帶着全家人住進洛陽,最大程度化解劉秀的擔憂,歡喜虛相遮蓋人質本相,只爲集中力量開創新王朝。
漢光武帝登上皇帝的寶座,百餘位侯爵名單裏有耿況,雲臺二十八將地排行榜,耿弇的名字刻在第四欄裏。
從西漢到新朝接着到東漢,天地翻覆引發推倒和扶起,在舍友和兒子的接力下,耿況成功實現了平滑過渡。
扶風茂陵,耿家將門。
耿恭,是耿況的孫子。
他的父親在家中排行老四,但是老天收人不參考順序,耿恭對大伯耿弇很熟悉,對早逝的父親倒沒啥印象。
家大業大不存在撫養難題,教武場上的器械隨便報廢,叔伯都是沙場上的驍將,訓練起子侄更是痛下狠手。
烈日驕陽,六個堂兄弟整齊列隊。
耿恭在這一輩裏排行老五,多受照顧不是因爲年紀小,而是念及不完整的小家,叔伯兄弟們略顯些許溫情。
或許自知和別人不太一樣,耿恭習文練武反而更上進,天生缺失某種內心依賴,只能靠他的小胳膊頂起來。
耿弇隔三差五來考驗進度,臉上沒啥表情卻內心欣慰,看到老四家的秀完本領,號召其他子侄向耿恭看齊。
少孤,慷慨多大略,有將帥才。
成長,是聚散分合的過程。
大哥按例繼承家族的爵位,二哥迎娶公主成爲駙馬爺,耿恭的存在感越來越低,以至於前期史料都是空白。
叔伯可以將侄子視爲兒子,但在旁人眼裏只能算外圍,即便互利互助也有範圍,沒有父親會失去很多機會。
耿恭,依然在教武場打磨。
路邊的花草樹木開了又敗,浩瀚天空的日月圓了又缺,東漢朝堂換了一茬茬人,始終沒有耿恭的固定崗位。
漢明帝拉開明章之治序幕,一系列惠民工程有序推進,王莽之亂的窟窿被修復,開疆拓土的方案提上日程。
北匈奴正在西域拉幫結派,擺明了沒把大漢放在眼裏,朝廷動不動說拭目以待,說的次數太多都快麻木了。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74年,三路漢軍向西挺進。
耿秉是三位出征將帥之一,治軍有方很受漢明帝器重,他的父親是耿恭的二叔,這個二叔曾經官至大司農。
打虎親兄弟的說法不太準,耿秉並沒有邀請堂兄協助,倒是老劉讓耿恭做司馬,加入風險收益共存的戰隊。
騎都尉劉張出擊車師,請恭爲司馬。
一個抄檔案的書生扔下筆,給大哥留封信說不幹了,跑到軍營強烈要求入伍(見秦嶺一白.班超班固篇)。
這支憋足勁的隊伍朝西走,北匈奴略作抵抗就開溜了,西域小國發現抱錯大腿,紛紛改換陣營向漢朝臣服。
自從西漢設立西域都護府,近五十年已經是名存實亡,如今東漢重振昔日雄風,激起諸位將士的熱血壯志。
有人走了,有人留下來了。
始置西域都護,乃以恭爲戊己校尉。
耿恭站在金蒲城的城樓上,看着漢軍大部隊班師東歸,他身邊只剩數百位戰友,其餘都是車師國的本地人。
關寵也被任命爲戊己校尉,臨走時拍了拍耿恭的肩膀,他要去千里外的柳中城,下次見面還不知什麼時候。
西域大漠,駝鈴聲中升起一絲孤獨。
耿恭沒心思體驗異域風情,自己是大漢在西域的門臉,剛剛臣服的車師需要安撫,周邊烏孫等部需要說服。
北匈奴已在這裏經營多年,暮色之下隱藏着暗河流沙,有些臣服更像審時度勢,背叛起來自己不夠塞牙縫。
耿恭紮實宣傳漢朝的威德,烏孫王帶頭表示送子入京,人心不見得能換來人心,人質就成爲昂貴的抵押品。
恭乃發使齎金帛,迎其侍子。
耿校尉很忙,北匈奴也沒歇着。
看到漢軍的大部隊撤走了,只有幾百號人整天搞宣傳,匈奴單于派出兩萬騎兵,要教訓改換陣營的車師國。
各方的眼睛都在盯着耿恭,大漢門臉能不能支棱起來,北匈奴依仗着絕對優勢,更想趁此讓漢朝顏面掃地。
恭遣司馬將兵三百人救之,道逢匈奴騎多,皆爲所歿。
北匈奴團滅耿恭的救援隊,又衝進車師後部幹掉國王,還不作停歇攻打金蒲城,喊叫着活捉漢朝戊己校尉。
耿恭神色從容地登上城樓,盯着烏泱泱的匈奴算起賬,要是按人數那得一打十,要是玩計謀多少有些勝算。
耿恭讓士兵給箭頭抹毒藥,扛起喇叭朝着北匈奴喊話,說漢家弓箭有神力加持,中者必死而且死相很難看。
一排排強弩射出陣陣箭雨,毒性超強還自帶冒煙效果,正巧天公作美狂風暴雨,耿恭帶兵出城殺了個來回。
匈奴震怖,相謂曰:漢兵神,真可畏也!
這一仗,吃了沒文化的虧。
耿恭望見北匈奴倉惶撤退,料定他們絕不會放過漢軍,通知大夥搬家到疏勒城,有水源保障可以打持久戰。
匈奴重整隊形追到疏勒城,反被耿恭打了個措手不及,於是派人阻斷大小水道,漢軍不想渴死就出來投降。
恭於城中穿井十五丈不得水,吏士渴乏,笮馬糞汁而飲之。
一處處井眼只有漫漫黃沙,始終見不到甘冽的救命水,眼看着軍心逐漸地潰散,耿恭只能寄望於老天眷顧。
一鏟子溼潤的沙土出現了,喉嚨冒火的漢軍欣喜若狂,地脈下的水泉噴湧而出,堅定信念輝映出漢德神明。
漢軍們拎着水桶登上城樓,揮力潑灑好似有虹光閃動,單于以爲又有天神幫忙,連帳篷顧不上拆就撤退了。
虜出不意,以爲神明,遂引去。
這一仗,吃了地理學的虧。
北匈奴調頭去攻打柳中城,關寵連忙寫信請朝廷救援,小國看見漢軍自身難保,審時度勢重歸匈奴的懷抱。
焉耆龜茲聯手反攻都護府,殺死西域的最高長官陳睦,車師覺得漢朝大勢已去,也背叛漢朝陣營攻打耿恭。
一夜之間,四面全是敵人。
車師后王的夫人原屬漢朝,經常偷偷給耿恭傳送情報,時不時地還會送點糧食,然而杯水車薪救不了饑荒。
沒糧食吃了就開始煮皮革,枯黃的面色撐起大漢門臉,一個個漢軍將士倒下了,但是殘活着的人愈發堅毅。
耿恭直勾勾盯着大漠落日,漫天霞光正被地平線吞噬,接着又是個難熬的夜晚,明天點名答到又會少些人。
數月,食盡窮困,乃煮鎧弩,食其筋革。
恭與士推誠同死生,故皆無二心,而稍稍死亡,餘數十人。
範羌,你去敦煌求救吧。
若降者,當封爲白屋王,妻以女子。
北匈奴單于派人勸降耿恭,想要什麼福利儘管開個價,耿恭說自己耳背聽不清,讓使者走到跟前再說一遍。
使者登上死氣沉沉的城樓,看見橫七豎八癱倒的漢軍,走到耿恭跟前還沒開口,就被手起刀落砍掉了腦袋。
單于大怒,更益兵圍恭,不能下。
耿恭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更不知道朝堂上有多絕情,關寵的求救信送到京城,趕上明帝駕崩被壓下來了。
漢章帝登基之後討論國事,當朝司空認爲沒必要援救,西域諸國維護成本太高,不如借這個機會撒手了事。
司徒聽見後差點跳腳罵娘,將士在外征戰是爲誰拼命,你隨口一句話就拋棄了,以後有事誰還敢給你出力?
今使人於危難之地,急而棄之,外則縱蠻夷之暴,內則傷死難之臣。
誠令權時後無邊事可也,匈奴如復犯塞爲寇,陛下將何以使將?
又二部兵人裁各數十,匈奴圍之,歷旬不下,是其寡弱盡力之效也。
可令敦煌、酒泉太守各將精騎二千,多其幡幟,倍道兼行,以赴其急。
匈奴疲極之兵,必不敢當,四十日間,足還入塞。
皇帝,批准援救計劃。
遣徵西將軍耿秉屯酒泉,行太守事。
耿秉不知道堂兄是生是死,或許統帥必須從大局出發,他在酒泉城裏安排部署,指揮河西三郡的七千多人。
漢軍連同車師匈奴一塊揍,斬首三千俘獲牛羊四萬頭,北匈奴緊急避險逃跑了,車師國又腆着臉請求臣服。
北虜驚走,車師復降。
漢軍浩浩蕩蕩進駐柳中城,關寵卻沒有機會等到援兵,他在數月之前已經死了,死前惦記着更偏遠的耿恭。
王蒙整理收編城內的殘軍,準備帶他們返回漢朝老家,忽然有人跑來擋在馬前,懇求繼續深入去救援耿恭。
範羌本是被派往敦煌求救,恰好撞上耿秉在發起總攻,他就跟隨着大部隊作戰,希望能解救疏勒城的戰友。
王蒙不知道該不該去救援,因爲沒有收到上級的命令,很多部將也不願意冒險,出於大局分給範羌兩千人。
羌固請迎恭,諸將不敢前,乃分兵二千人與羌。
有些人在撤退,有些人在前進。
範羌帶着人馬趕往疏勒城,天降鵝毛大雪也不敢停歇,耿恭等人沒有禦寒冬衣,也不知會縮擠成什麼樣子。
一支隊伍在冰天雪地馳騁,呼呼白氣模糊着眼前視線,範羌唸叨着再快再快點,心頭始終縈繞着飢寒交迫。
從山北迎恭,遇大雪丈餘,軍僅能至。
耿恭盯着逐漸熄滅的火堆,又餓又冷沒有力氣站起身,恍惚間看見溫暖的火炕,還有碗酸香撲鼻的臊子面。
他的神識變得越來越迷糊,彷彿有個聲音在耳邊廝磨,告訴他就這樣睡過去吧,掙扎只會換來清醒的痛苦。
城外傳來人馬的嘈噪聲,耿恭瞬間抓住長槍暴身而起,忽聽見讓人破防的聲音:我範羌也,漢遣軍迎校尉耳。
開門,共相持涕泣。
天亮了,我們回家。
漢軍收拾行裝離開疏勒城,身形枯槁卻眼中皆是喜色,耿恭回頭望着殘破城樓,這裏困住了他也保護了他。
北匈奴的追兵緊咬着不放,漢軍且戰且行走進玉門關,撐起大漢在西域的門臉,耿恭部衆只剩下十三個人。
中郎將看見衆人衣衫襤褸,心有傷懷爲他們沐浴更衣,想到邊關將士艱難困苦,他給朝廷寫信替耿恭表功。
上疏曰:
耿恭以單兵固守孤城,當匈奴之衝,對數萬之衆,連月逾年,心力困盡。
鑿山爲井,煮弩爲糧,出於萬死無一生之望。
前後殺傷醜虜數千百計,卒全忠勇,不爲大漢恥。
恭之節義,古今未有。
宜蒙顯爵,以厲將帥。
十三名將士來到京城洛陽,滿城的百姓爭相湧上街頭,彷彿像是百年前的情景再現(見秦嶺一白.蘇武篇)。
朝廷提拔耿恭擔任騎都尉,其他人最次的也是羽林軍,熱鬧喧囂的慶功宴過後,耿恭走進闊別許久的大院。
他不記得父親長什麼模樣,母親在他駐守西域時死了,靈堂前的香燭縹緲搖曳,耿恭靜靜訴說自己的經歷。
恭母先卒,及還,追行喪制。
明年,遷長水校尉。
金城隴西的羌族部落反叛,耿恭陳述自己的戰略意見,皇帝讓他領兵三千出征,車騎將軍馬防任隨軍副將。
一場場勝仗打出漢朝威德,反叛部落相繼跑過來投降,期間因爲插隊大打出手,最終十三個部落盡皆臣服。
勒姐、燒何羌等十三種數萬人,皆詣恭降。
或許是吸取車師國的教訓,耿恭琢磨着如何長期穩定,他建議讓竇固鎮撫涼部,還要讓副將馬防屯軍漢陽。
一句話徹底得罪了倆老鄉,竇家和馬家都是扶風望族,竇固的媳婦是劉秀女兒,馬防的妹妹是劉秀兒媳婦。
耿恭的輩分實力不及人家,給大佬安排幹活沒好下場,老馬找人上奏彈劾耿恭,說他行軍打仗態度有問題。
儘管沒有能夠坐實的罪名,朝廷依然將耿恭關進大牢,審來審去也沒辦法結案,乾脆罷免官職讓回家養老。
坐徵下獄,免官歸本郡。
秦嶺一白,帶着土蜂蜜來訪。
耿家大院裏房頭數不勝數,七拐八繞走進耿恭的院子,他正在教兩個孫子練武,兒子在朝廷任職虎牙都尉。
耿恭擔憂西羌並非沒道理,多年後審時度勢又反叛了,他的兒子在平叛時戰死,用生命填補耿家將門雄風。
一白:你要是不去西域...
耿恭:那你還有機會寫我嗎?
一白:也是,不過太兇險了。
耿恭:渴死、餓死、凍死、戰死...
一白:究竟是什麼支撐着你?
耿恭:門臉兒吧。
一白:誰的門臉?
耿恭:人的門臉,家的門臉,國的門臉...
一白:這裏面有順序嗎?
耿恭:這就看個人了吧。
一白:十三將士歸玉門,悲壯啊。
耿恭:很多兄弟永遠回不來了。
一白:你倒是回家了,很快又被罷免了。
耿恭:至少我還好端端活着。
一白:嗯,你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
耿恭:哈哈,添點土蜂蜜水吧。
卒於家,生卒不詳。
後人有詩云:
彈丸疏勒勁胡間,疲卒相看倍苦顏。
一夜範羌衝雪至,始知生入玉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