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新房準備上樑了...
蘇轍揹着手佇立在潁水河畔,好像沒有聽到僕從說的話,凜冽寒風吹拂着岸邊荒草,在冬日暖陽裏肆意搖曳。
一羣野鴨彷彿感覺不到冷,在漂浮着冰渣的河水裏嬉戲,天地蕭瑟之間的生命脈動,讓蘇轍的內心泛起波瀾。
曾經的元祐黨人競相凋零,大哥蘇軾病死在被貶的路上,諸位友人相繼散落天涯,只有他這個老頭子回來了。
蘇轍給自己起名潁濱遺老,還將大哥的兒女們接來照養,他不想再摻和時局紛爭,回過頭朝着僕從輕聲叮囑。
落成之日,閉門謝客。
1039年,四川眉州。
蘇洵在庭院當中來回踱步,一湊到門口就被產婆罵走了,不見程夫人的生產跡象,他的那顆心總是七上八下。
蘇序抱着大孫子看戲回來,手裏還拎着一大袋糖人蜜糕,安撫了兒子的緊張情緒,笑呵呵地拽過大孫子問道。
蘇軾,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三歲的蘇軾專心舔着糖人,還沒騰出嘴就聽見一聲啼哭,蘇洵大步上前衝向房門,聽到母子平安長出了口氣。
添丁的喜悅在庭院裏蔓延,蘇軾望着爺爺爽朗的捋鬍子,又忍不住想伸手揪幾根,被父親瞪了眼而作案未遂。
一場新生命就如同是種子,必然從懵懂發芽到枝繁葉茂,名字承載着上輩的期許,還有同輩之間的血緣關聯。
老三,就叫蘇轍吧。
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
名字對於命格的影響程度,或許遠遠超過了蘇洵的預料,此時懵懂無知的兄弟倆,未來將會和名字極其般配。
如果光指望名字改變命數,那豈不成了縮地成寸的玄術,蘇家父子能配得上名字,離不開程夫人的賢惠涵養。
一個好女人,足以旺三代。
蘇洵在成親之前遊山玩水,娶了程氏也沒擔起家庭責任,在成都逛了十天半個月,去青城山還不忘燒香求子。
程夫人沒有跟他撕扯打鬧,或許是明白丈夫的心性志氣,等到他哪天自己想通了,遺落的光陰必然加倍彌補。
蘇洵直到做父親才轉了性,一次次的科考失敗認清形勢,燒掉以前隨意寫的文稿,死磕典籍逐漸地博古通今。
年二十七,始發憤讀書(見秦嶺一白.蘇洵篇)。
家庭,需要有人付出。
蘇洵整天鑽在書房裏苦學,兩個年幼的兒子也有樣學樣,家務生計總得有人操持,這些事情落在程夫人肩上。
從柴米油鹽再到飲食起居,程夫人偶爾還要回孃家借錢,自嘲上輩子欠這爺仨的,然而內心之中卻充滿欣慰。
蘇洵的《六國論》,文盲看完都說好。
蘇洵在家的時候閉門讀書,時不時地跑去外地走訪調研,他的哥哥蘇渙擔任通判,給弟弟開介紹信碎碎個事。
每次蘇洵外出遊歷的時候,程夫人教導兩個兒子的學業,她自身具備的學識品性,同樣流淌到下一代的身上。
兄弟倆讀完範滂傳出去玩,看到花貓抓到一隻桐花鳳鳥,利爪下的小鳥鮮血淋漓,蘇軾驅趕花貓撿起了死鳥。
小夥伴們圍過來說烤了喫,蘇轍盯着桐花鳳鳥不知所措,程夫人見狀讓他們挖坑,埋葬的是小孩的頑劣心性。
兒時經歷,會被刻進骨子裏面。
蘇洵,聲名鵲起。
一篇篇文章寫得博辯宏偉,知州張方平讀得是酣暢淋漓,老張請來蘇洵秉燭長談,連帶着還很喜歡蘇轍哥倆。
張知州給歐陽修寫推薦信,誇讚蘇家父子個個都是人才,雖然沒有收到任何回覆,但是三蘇的名氣開始傳播。
夯實根基,機會總是會有的。
母親已經輔導不了學業了,父親的學識儲備磅礴而浩瀚,儘管眼下沒有科舉功名,主要是因爲老蘇逢考必輸。
望子成龍或者恨爹不成剛,本質上是種妄想躺贏的懶惰,生命應當是獨立的個體,每個人的心路只能自己走。
父子兄弟的關係三六九等,最爲頂級的大概是相互勉勵,蘇洵成爲兒子們的良師,蘇軾和蘇轍成爲此生知己。
光陰在寒來暑往之間流逝,學識則在春華秋實之間累積,一本本典籍融化成見解,名氣從眉山開拓到開封城。
父子齊上陣,衝擊下一屆科考。
1056年,三蘇入京。
木船破開平緩寬廣的江面,兩岸的美景被急速甩在身後,二十歲的蘇軾矗立船頭,像極他那爽朗豪邁的爺爺。
十七歲的蘇轍顯得很沉悶,第一次出遠門也沒欣喜異常,他的學識並不比哥哥差,然而性格卻相對內斂許多。
同一份試卷,不同的結果。
蘇洵沒能打破落榜的魔咒,蘇軾和蘇轍卻雙雙榜上有名,另外出線的還有曾家兄弟(見秦嶺一白.曾鞏篇)。
兄弟登榜更容易引人矚目,老天卻在這個時候開起玩笑,他們的母親程夫人病逝,蘇家父子又匆匆返回老家。
程夫人堪稱是蘇家的貴人,她沒有看到兒子們名揚京城,也沒看到將來一貶再貶,更沒看到留下的千古佳話。
兩岸猿猴依然在崖壁攀越,只是叫聲聽着好像淒厲哀怨,蘇轍坐在船艙一言不發,盯着船尾泛起的滾滾浪花。
悲慟到極致,人是哭不出來的。
守孝期滿,再度入京。
雖然蘇洵沒能夠考中進士,卻靠着文章名氣被推舉做官,他當上了祕書省校書郎,進入皇家圖書館修撰禮書。
蘇軾和蘇轍參加制科考試,考題是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蘇軾的答卷堪稱是模板,蘇轍把皇帝罵個狗血噴頭。
西方解兵,陛下棄置憂懼之心。
陛下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
今宮中貴姬至以千數,歌舞飲酒,優笑無度。
陛下無謂好色於內,不害外事也。
今海內窮困,生民愁苦。
宮中好賜不爲限極,所欲則給,不問有無。
陛下又自爲一阱以耗其遺餘,臣恐陛下以此得謗,而民心不歸也。
...
宋仁宗做了三十多年皇帝,被二十出頭的小夥嚴厲斥責,閱卷組因此而產生分歧,不知道該給零分還是滿分。
司馬光連聲稱讚後生可畏,準備將蘇轍的名次排進一檔,胡宿說這小子敢罵皇帝,給個零鴨蛋回家喫屁去吧。
蔡襄也站出來幫蘇轍說話,考題不就是讓學子直言敢諫,現在碰到敢說真話的人,你們又嫌人家說話不好聽。
爭論聲傳到宋仁宗的耳中,這位被包拯口水覆面的皇帝,說道:以直言召人,而以直言棄之,天下其謂我何?
錄取吧,調低名次就行。
轍慮或倦於勤,因極言得失,而於禁廷之事,尤爲切至。
蘇轍看起來好像悶聲不響,一出手比大哥蘇軾還要犀利,蘇軾出任鳳翔府的判官,蘇轍則被派去商州做推官。
這兩個職位等級相差挺大,蘇轍的心裏憋着氣不願意去,說父親在京城無人照料,自己要留在開封贍養蘇洵。
兄軾籤書鳳翔判官,轍乞養親京師。
話很少的人往往內心堅毅,蘇轍整整當了三年無業遊民,或許他是抗議這個結果,或許覺得奉養老父更重要。
蘇軾回京在登聞鼓院任職,專門負責處理各種上訪案卷,蘇轍被任命大名府推官,開啓低級幕僚的職業生涯。
蘇洵修完《太常因革禮》,身體狀況已經變得相當差勁,他還想再寫本《易傳》,衰老的軀體提起筆都費勁。
小兒子蘇轍剛剛參加工作,於是將遺願交給大兒子蘇軾,看着兄弟倆人青出於藍,蘇洵彷彿沒有什麼牽掛的。
送我回老家,與你們的母親合葬。
守孝期滿,三度入京。
長江兩岸的風光依然秀麗,蘇軾和蘇轍卻駛向巨大漩渦,大哥終其一生沒能靠岸,小弟飽經滄桑以遺老自居。
宋神宗啓用王安石的方案,在全國上下開展變法活動,比起此前的慶曆新政更徹底(見秦嶺一白.范仲淹篇)。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宋神宗召見蘇轍進行談話,對他當年的直言印象深刻,蘇轍表示早就應該調整了,便被派去給王安石當祕書。
王安石以爲蘇轍是小迷弟,拿出青苗法徵詢他的意見,蘇轍說草案操作空間太大,層層加碼反倒會變成負擔。
智慧的結晶遭到屬下反對,王安石的老臉有點掛不住,但還是能夠靜下心來反思:君言誠有理,當徐思之。
王安石,整整忍了一個月。
暈輪效應,幾乎適用所有人。
人的智力和見解各有側重,但是自我肯定算得上通病,如果過於沉迷自己的想法,會認爲不同的聲音是擡槓。
王安石覺得青苗法很完美,有些人則看到風向和油水,未經正式頒發被私下落實,雙方在初期的利益點一致。
陝西漕司私行青苗法,春散秋斂,與安石意合,於是青苗法遂行。
試點在默許態度之下擴大,王安石初見成效極其興奮,滿朝大臣也不敢違逆宰相,反正用不着他們承擔後果。
蘇轍站出來強烈抗議,說道:昔嘉佑末,遣使寬恤諸路,各務生事,還奏多不可行,爲天下笑,今何以異此?
王安石此刻容不下蘇轍了,讓你當祕書成天來膈應我,一怒之下想整死蘇轍了事,經過調解被貶爲河南推官。
反對新法,蘇轍比蘇軾早了四個月。
會張方平知陳州,闢爲教授。
老張當年給蘇洵寫介紹信,如今又非常照顧後輩蘇轍,聽說蘇軾得罪王安石被貶,想起這番境地便唏噓感慨。
蘇轍做了整整十年的幕僚,經常和大哥寫信互相勉勵,兄弟情深卻始終天各一方,留下的篇篇詩作膾炙人口。
然而,磨難僅僅只是開始。
蘇軾調任湖州給皇帝寫信,文人的情懷混進公文裏面,被別有用心之人惡意曲解,由此引發著名的烏臺詩案。
蘇軾被關進御史臺牢房,獄友是位六十多歲的老頭,後來成爲科學巨匠兼北宋宰相(見秦嶺一白.蘇頌篇)。
蘇軾在鬼門關外溜達幾圈,出獄之後被貶爲黃州團練,一顆耀眼新星從官場隕落,一輪渾圓旭日自文壇升起。
蘇轍受到大哥的牽連被貶,收拾行囊去江西高安任職,委任書上還寫着一行備註,明文規定五年內不得升遷。
這一年,蘇轍四十歲了。
五年之後,宋神宗死了。
十歲的宋哲宗坐上了龍椅,太皇太后高滔滔垂簾聽政,以司馬光爲首的舊黨得勢,蘇轍回到京城擔任校書郎。
蘇軾也回京擔任禮部郎中,兄弟二人彷彿迎來了曙光,職位躥升就像坐火箭似的,蘇轍彈劾起對手劍劍封喉。
舊相蔡確、韓縝、樞密使章惇皆在位,窺伺得失,轍皆論去之。
蘇轍的彈劾是對事不對人,司馬光像是爲反對而反對,貫徹多年的新法悉數廢除,然而舊法並不見得全都好。
司馬光想要恢復差役法,蘇轍阻攔道:自罷差役僅二十年,吏民皆未習慣。況役法關涉衆事,根芽盤錯,行之徐緩,乃得審詳。
王安石採用詩經出考題,司馬光就改用其他版本教材,想到十年寒窗讀的都不考,蘇轍再次給司馬光提建議。
進士來年秋試,日月無幾,而議不時決。
詩賦雖小技,比次聲律,用功不淺。
至於治經,誦讀講解,尤不輕易。
要之,來年皆未可施行。
...
光,皆不能從。
次年,司馬光死了。
王安石和司馬光同年病逝,朝廷的新舊黨爭依然延續,蘇軾和蘇轍雙雙出入宮廷,但是他們的立場新舊摻雜。
蘇軾的文人才情難以掩飾,沒過多長時間被貶出京城,然而相對沉默內斂的蘇轍,在處理政事方面才幹突起。
河決而北,自先帝不能回,今不因其舊而修其未至,乃欲取而回之,其爲力也難,而爲責也重,是謂智勇勢力過先帝也。
向外有針對西夏的建言,向內有針對戶部的改制方案,參與朝廷官員的薪水制定,批判新舊兩派的爭權奪利。
高太后拿着蘇轍寫的奏章,讓宰相在朝堂之上高聲朗讀,對大臣們說道:轍疑吾君臣兼用邪正,其言極中理。
蘇轍回到京城不滿四年,一步步做到了副宰相的位置,他在文壇的聲望不及大哥,官場建樹甩蘇軾十八條街。
然而,兄弟倆終會相遇。
1093年,宋哲宗親政。
十八歲的兒子繼承父志,大力提拔變法派的新黨成員,被壓制多年的李清臣等人,擔任新一屆科舉的出題官。
他們藉着出考題的機會,貶低舊黨執政時的種種舉措,蘇轍又看到爲反對而反對,提交奏章表明自己的態度。
伏見御試策題,歷詆近歲行事,有紹復熙寧、元豐之意。
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前後相濟,此則聖人之孝也。
漢武帝外事四徵,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民不堪命,幾至大亂。
臣不勝區區,願陛下反覆臣言,慎勿輕事改易。
若輕變九年已行之事,擢任累歲不用之人,人懷私忿,而以先帝爲辭,大事去矣。
...
宋哲宗看到蘇轍的奏章,氣惱他將父親比作漢武大帝,直接下令將蘇轍貶到汝州,趕走朝廷眼裏最大的舊黨。
隨着新黨成員全面迴歸,兩派爭鬥逐漸上升到新高度,司馬光的諡號被皇帝削除,連墳前的墓碑都被砸碎了。
蘇轍一年之內連貶三次,來到廣東雷州擔任華州別駕,蘇軾被貶到偏遠的海南島,兄弟倆人相當於隔海相望。
嗟兄與我,再起再顛,未嘗不同,今乃獨先。
蘇軾死了,蘇轍繼續奔波。
移循州、徙永州、嶽州,宋徽宗繼位後復職太中大夫,然而蔡京當權後接着被貶,蘇轍夾在黨爭間身心疲憊。
他向朝廷提交辭職申請,帶着全家老小前往河南潁川,早年間在這裏置辦的田產,如今成爲生命最後的歸宿。
十七歲金榜題名,六十四歲避禍隱居。
蘇轍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好像是畫下一個大大的圓圈,曾經因直言被有些人看重,如今因直言被有些人排擠。
潁水在眼前平緩的流淌,彷彿能沖淡內心的喜樂哀愁,蘇轍找回曾經的沉默內斂,閉門謝客研讀着詩書文典。
他給自己起名潁濱遺老,萬千才思在書房裏肆意綻放,沒有了人與人之間的攻訐,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古史》六十卷
《老子解》二卷
《龍川略志》十卷
《龍川別志》二卷
《詩集傳》二十卷
《春秋集解》十二卷
《欒城集》八十四卷
《欒城應詔集》十二卷
《論語拾遺》、《潁濱遺老傳》
...
1112年,秦嶺一白帶着土蜂蜜來訪。
蘇轍終日默坐不與人相見,讓僕從轉告從哪來的回哪去,聽到來人寫過蘇洵的單篇,緊閉的大門發出咯吱響聲。
頭髮花白的蘇轍整理書稿,這是他十年間最常做的事情,一白看見這些蘇軾的遺稿,旁邊的紙張上面還有題詩。
少年喜爲文,兄弟俱有名。
世人不妄言,知我不如兄。
...
蘇轍:你來做什麼?
一白;咳咳,送點土蜂蜜。
蘇轍:我大哥愛喝蜂蜜酒。
一白:你也寫過《收蜜蜂》。
蘇轍:蜂蜜爲什麼這麼甜?
一白:或許生活太苦了吧。
蘇轍:哦,你寫過我父親?
一白:惶恐,惶恐...
蘇轍:寫的確實相當差勁。
一白:你這篇更差勁...
蘇轍:爲什麼不寫好點?
一白:智力見解太低了。
蘇轍:如果可以,咱倆換換命。
一白:不換不換...
政和二年,卒,年七十四。
十五年後,北宋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