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一白說歷史人物:第194期蘇轍

老爺,新房準備上樑了...

蘇轍揹着手佇立在潁水河畔,好像沒有聽到僕從說的話,凜冽寒風吹拂着岸邊荒草,在冬日暖陽裏肆意搖曳。

一羣野鴨彷彿感覺不到冷,在漂浮着冰渣的河水裏嬉戲,天地蕭瑟之間的生命脈動,讓蘇轍的內心泛起波瀾。

曾經的元祐黨人競相凋零,大哥蘇軾病死在被貶的路上,諸位友人相繼散落天涯,只有他這個老頭子回來了。

蘇轍給自己起名潁濱遺老,還將大哥的兒女們接來照養,他不想再摻和時局紛爭,回過頭朝着僕從輕聲叮囑。

落成之日,閉門謝客。

1039年,四川眉州。

蘇洵在庭院當中來回踱步,一湊到門口就被產婆罵走了,不見程夫人的生產跡象,他的那顆心總是七上八下。

蘇序抱着大孫子看戲回來,手裏還拎着一大袋糖人蜜糕,安撫了兒子的緊張情緒,笑呵呵地拽過大孫子問道。

蘇軾,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三歲的蘇軾專心舔着糖人,還沒騰出嘴就聽見一聲啼哭,蘇洵大步上前衝向房門,聽到母子平安長出了口氣。

添丁的喜悅在庭院裏蔓延,蘇軾望着爺爺爽朗的捋鬍子,又忍不住想伸手揪幾根,被父親瞪了眼而作案未遂。

一場新生命就如同是種子,必然從懵懂發芽到枝繁葉茂,名字承載着上輩的期許,還有同輩之間的血緣關聯。

老三,就叫蘇轍吧。

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

名字對於命格的影響程度,或許遠遠超過了蘇洵的預料,此時懵懂無知的兄弟倆,未來將會和名字極其般配。

如果光指望名字改變命數,那豈不成了縮地成寸的玄術,蘇家父子能配得上名字,離不開程夫人的賢惠涵養。

一個好女人,足以旺三代。

蘇洵在成親之前遊山玩水,娶了程氏也沒擔起家庭責任,在成都逛了十天半個月,去青城山還不忘燒香求子。

程夫人沒有跟他撕扯打鬧,或許是明白丈夫的心性志氣,等到他哪天自己想通了,遺落的光陰必然加倍彌補。

蘇洵直到做父親才轉了性,一次次的科考失敗認清形勢,燒掉以前隨意寫的文稿,死磕典籍逐漸地博古通今。

年二十七,始發憤讀書(見秦嶺一白.蘇洵篇)。

家庭,需要有人付出。

蘇洵整天鑽在書房裏苦學,兩個年幼的兒子也有樣學樣,家務生計總得有人操持,這些事情落在程夫人肩上。

從柴米油鹽再到飲食起居,程夫人偶爾還要回孃家借錢,自嘲上輩子欠這爺仨的,然而內心之中卻充滿欣慰。

蘇洵的《六國論》,文盲看完都說好。

蘇洵在家的時候閉門讀書,時不時地跑去外地走訪調研,他的哥哥蘇渙擔任通判,給弟弟開介紹信碎碎個事。

每次蘇洵外出遊歷的時候,程夫人教導兩個兒子的學業,她自身具備的學識品性,同樣流淌到下一代的身上。

兄弟倆讀完範滂傳出去玩,看到花貓抓到一隻桐花鳳鳥,利爪下的小鳥鮮血淋漓,蘇軾驅趕花貓撿起了死鳥。

小夥伴們圍過來說烤了喫,蘇轍盯着桐花鳳鳥不知所措,程夫人見狀讓他們挖坑,埋葬的是小孩的頑劣心性。

兒時經歷,會被刻進骨子裏面。

蘇洵,聲名鵲起。

一篇篇文章寫得博辯宏偉,知州張方平讀得是酣暢淋漓,老張請來蘇洵秉燭長談,連帶着還很喜歡蘇轍哥倆。

張知州給歐陽修寫推薦信,誇讚蘇家父子個個都是人才,雖然沒有收到任何回覆,但是三蘇的名氣開始傳播。

夯實根基,機會總是會有的。

母親已經輔導不了學業了,父親的學識儲備磅礴而浩瀚,儘管眼下沒有科舉功名,主要是因爲老蘇逢考必輸。

望子成龍或者恨爹不成剛,本質上是種妄想躺贏的懶惰,生命應當是獨立的個體,每個人的心路只能自己走。

父子兄弟的關係三六九等,最爲頂級的大概是相互勉勵,蘇洵成爲兒子們的良師,蘇軾和蘇轍成爲此生知己。

光陰在寒來暑往之間流逝,學識則在春華秋實之間累積,一本本典籍融化成見解,名氣從眉山開拓到開封城。

父子齊上陣,衝擊下一屆科考。

1056年,三蘇入京。

木船破開平緩寬廣的江面,兩岸的美景被急速甩在身後,二十歲的蘇軾矗立船頭,像極他那爽朗豪邁的爺爺。

十七歲的蘇轍顯得很沉悶,第一次出遠門也沒欣喜異常,他的學識並不比哥哥差,然而性格卻相對內斂許多。

同一份試卷,不同的結果。

蘇洵沒能打破落榜的魔咒,蘇軾和蘇轍卻雙雙榜上有名,另外出線的還有曾家兄弟(見秦嶺一白.曾鞏篇)。

兄弟登榜更容易引人矚目,老天卻在這個時候開起玩笑,他們的母親程夫人病逝,蘇家父子又匆匆返回老家。

程夫人堪稱是蘇家的貴人,她沒有看到兒子們名揚京城,也沒看到將來一貶再貶,更沒看到留下的千古佳話。

兩岸猿猴依然在崖壁攀越,只是叫聲聽着好像淒厲哀怨,蘇轍坐在船艙一言不發,盯着船尾泛起的滾滾浪花。

悲慟到極致,人是哭不出來的。

守孝期滿,再度入京。

雖然蘇洵沒能夠考中進士,卻靠着文章名氣被推舉做官,他當上了祕書省校書郎,進入皇家圖書館修撰禮書。

蘇軾和蘇轍參加制科考試,考題是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蘇軾的答卷堪稱是模板,蘇轍把皇帝罵個狗血噴頭。

  西方解兵,陛下棄置憂懼之心。

  陛下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

  今宮中貴姬至以千數,歌舞飲酒,優笑無度。

  陛下無謂好色於內,不害外事也。

  今海內窮困,生民愁苦。

  宮中好賜不爲限極,所欲則給,不問有無。

  陛下又自爲一阱以耗其遺餘,臣恐陛下以此得謗,而民心不歸也。

  ...

宋仁宗做了三十多年皇帝,被二十出頭的小夥嚴厲斥責,閱卷組因此而產生分歧,不知道該給零分還是滿分。

司馬光連聲稱讚後生可畏,準備將蘇轍的名次排進一檔,胡宿說這小子敢罵皇帝,給個零鴨蛋回家喫屁去吧。

蔡襄也站出來幫蘇轍說話,考題不就是讓學子直言敢諫,現在碰到敢說真話的人,你們又嫌人家說話不好聽。

爭論聲傳到宋仁宗的耳中,這位被包拯口水覆面的皇帝,說道:以直言召人,而以直言棄之,天下其謂我何?

錄取吧,調低名次就行。

轍慮或倦於勤,因極言得失,而於禁廷之事,尤爲切至。

蘇轍看起來好像悶聲不響,一出手比大哥蘇軾還要犀利,蘇軾出任鳳翔府的判官,蘇轍則被派去商州做推官。

這兩個職位等級相差挺大,蘇轍的心裏憋着氣不願意去,說父親在京城無人照料,自己要留在開封贍養蘇洵。

兄軾籤書鳳翔判官,轍乞養親京師。

話很少的人往往內心堅毅,蘇轍整整當了三年無業遊民,或許他是抗議這個結果,或許覺得奉養老父更重要。

蘇軾回京在登聞鼓院任職,專門負責處理各種上訪案卷,蘇轍被任命大名府推官,開啓低級幕僚的職業生涯。

蘇洵修完《太常因革禮》,身體狀況已經變得相當差勁,他還想再寫本《易傳》,衰老的軀體提起筆都費勁。

小兒子蘇轍剛剛參加工作,於是將遺願交給大兒子蘇軾,看着兄弟倆人青出於藍,蘇洵彷彿沒有什麼牽掛的。

送我回老家,與你們的母親合葬。

守孝期滿,三度入京。

長江兩岸的風光依然秀麗,蘇軾和蘇轍卻駛向巨大漩渦,大哥終其一生沒能靠岸,小弟飽經滄桑以遺老自居。

宋神宗啓用王安石的方案,在全國上下開展變法活動,比起此前的慶曆新政更徹底(見秦嶺一白.范仲淹篇)。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宋神宗召見蘇轍進行談話,對他當年的直言印象深刻,蘇轍表示早就應該調整了,便被派去給王安石當祕書。

王安石以爲蘇轍是小迷弟,拿出青苗法徵詢他的意見,蘇轍說草案操作空間太大,層層加碼反倒會變成負擔。

智慧的結晶遭到屬下反對,王安石的老臉有點掛不住,但還是能夠靜下心來反思:君言誠有理,當徐思之。

王安石,整整忍了一個月。

暈輪效應,幾乎適用所有人。

人的智力和見解各有側重,但是自我肯定算得上通病,如果過於沉迷自己的想法,會認爲不同的聲音是擡槓。

王安石覺得青苗法很完美,有些人則看到風向和油水,未經正式頒發被私下落實,雙方在初期的利益點一致。

陝西漕司私行青苗法,春散秋斂,與安石意合,於是青苗法遂行。

試點在默許態度之下擴大,王安石初見成效極其興奮,滿朝大臣也不敢違逆宰相,反正用不着他們承擔後果。

蘇轍站出來強烈抗議,說道:昔嘉佑末,遣使寬恤諸路,各務生事,還奏多不可行,爲天下笑,今何以異此?

王安石此刻容不下蘇轍了,讓你當祕書成天來膈應我,一怒之下想整死蘇轍了事,經過調解被貶爲河南推官。

反對新法,蘇轍比蘇軾早了四個月。

會張方平知陳州,闢爲教授。

老張當年給蘇洵寫介紹信,如今又非常照顧後輩蘇轍,聽說蘇軾得罪王安石被貶,想起這番境地便唏噓感慨。

蘇轍做了整整十年的幕僚,經常和大哥寫信互相勉勵,兄弟情深卻始終天各一方,留下的篇篇詩作膾炙人口。

然而,磨難僅僅只是開始。

蘇軾調任湖州給皇帝寫信,文人的情懷混進公文裏面,被別有用心之人惡意曲解,由此引發著名的烏臺詩案。

蘇軾被關進御史臺牢房,獄友是位六十多歲的老頭,後來成爲科學巨匠兼北宋宰相(見秦嶺一白.蘇頌篇)。

蘇軾在鬼門關外溜達幾圈,出獄之後被貶爲黃州團練,一顆耀眼新星從官場隕落,一輪渾圓旭日自文壇升起。

蘇轍受到大哥的牽連被貶,收拾行囊去江西高安任職,委任書上還寫着一行備註,明文規定五年內不得升遷。

這一年,蘇轍四十歲了。

五年之後,宋神宗死了。

十歲的宋哲宗坐上了龍椅,太皇太后高滔滔垂簾聽政,以司馬光爲首的舊黨得勢,蘇轍回到京城擔任校書郎。

蘇軾也回京擔任禮部郎中,兄弟二人彷彿迎來了曙光,職位躥升就像坐火箭似的,蘇轍彈劾起對手劍劍封喉。

舊相蔡確、韓縝、樞密使章惇皆在位,窺伺得失,轍皆論去之。

蘇轍的彈劾是對事不對人,司馬光像是爲反對而反對,貫徹多年的新法悉數廢除,然而舊法並不見得全都好。

司馬光想要恢復差役法,蘇轍阻攔道:自罷差役僅二十年,吏民皆未習慣。況役法關涉衆事,根芽盤錯,行之徐緩,乃得審詳。

王安石採用詩經出考題,司馬光就改用其他版本教材,想到十年寒窗讀的都不考,蘇轍再次給司馬光提建議。

  進士來年秋試,日月無幾,而議不時決。

  詩賦雖小技,比次聲律,用功不淺。

  至於治經,誦讀講解,尤不輕易。

  要之,來年皆未可施行。

  ...

光,皆不能從。

次年,司馬光死了。

王安石和司馬光同年病逝,朝廷的新舊黨爭依然延續,蘇軾和蘇轍雙雙出入宮廷,但是他們的立場新舊摻雜。

蘇軾的文人才情難以掩飾,沒過多長時間被貶出京城,然而相對沉默內斂的蘇轍,在處理政事方面才幹突起。

河決而北,自先帝不能回,今不因其舊而修其未至,乃欲取而回之,其爲力也難,而爲責也重,是謂智勇勢力過先帝也。

向外有針對西夏的建言,向內有針對戶部的改制方案,參與朝廷官員的薪水制定,批判新舊兩派的爭權奪利。

高太后拿着蘇轍寫的奏章,讓宰相在朝堂之上高聲朗讀,對大臣們說道:轍疑吾君臣兼用邪正,其言極中理。

蘇轍回到京城不滿四年,一步步做到了副宰相的位置,他在文壇的聲望不及大哥,官場建樹甩蘇軾十八條街。

然而,兄弟倆終會相遇。

1093年,宋哲宗親政。

十八歲的兒子繼承父志,大力提拔變法派的新黨成員,被壓制多年的李清臣等人,擔任新一屆科舉的出題官。

他們藉着出考題的機會,貶低舊黨執政時的種種舉措,蘇轍又看到爲反對而反對,提交奏章表明自己的態度。

  伏見御試策題,歷詆近歲行事,有紹復熙寧、元豐之意。

  父作之於前,子救之於後,前後相濟,此則聖人之孝也。

  漢武帝外事四徵,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民不堪命,幾至大亂。

  臣不勝區區,願陛下反覆臣言,慎勿輕事改易。

  若輕變九年已行之事,擢任累歲不用之人,人懷私忿,而以先帝爲辭,大事去矣。

  ...

宋哲宗看到蘇轍的奏章,氣惱他將父親比作漢武大帝,直接下令將蘇轍貶到汝州,趕走朝廷眼裏最大的舊黨。

隨着新黨成員全面迴歸,兩派爭鬥逐漸上升到新高度,司馬光的諡號被皇帝削除,連墳前的墓碑都被砸碎了。

蘇轍一年之內連貶三次,來到廣東雷州擔任華州別駕,蘇軾被貶到偏遠的海南島,兄弟倆人相當於隔海相望。

嗟兄與我,再起再顛,未嘗不同,今乃獨先。

蘇軾死了,蘇轍繼續奔波。

移循州、徙永州、嶽州,宋徽宗繼位後復職太中大夫,然而蔡京當權後接着被貶,蘇轍夾在黨爭間身心疲憊。

他向朝廷提交辭職申請,帶着全家老小前往河南潁川,早年間在這裏置辦的田產,如今成爲生命最後的歸宿。

十七歲金榜題名,六十四歲避禍隱居。

蘇轍回想起自己的一生,好像是畫下一個大大的圓圈,曾經因直言被有些人看重,如今因直言被有些人排擠。

潁水在眼前平緩的流淌,彷彿能沖淡內心的喜樂哀愁,蘇轍找回曾經的沉默內斂,閉門謝客研讀着詩書文典。

他給自己起名潁濱遺老,萬千才思在書房裏肆意綻放,沒有了人與人之間的攻訐,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古史》六十卷

  《老子解》二卷

  《龍川略志》十卷

  《龍川別志》二卷

  《詩集傳》二十卷

  《春秋集解》十二卷

  《欒城集》八十四卷

  《欒城應詔集》十二卷

  《論語拾遺》、《潁濱遺老傳》

  ...

1112年,秦嶺一白帶着土蜂蜜來訪。

蘇轍終日默坐不與人相見,讓僕從轉告從哪來的回哪去,聽到來人寫過蘇洵的單篇,緊閉的大門發出咯吱響聲。

頭髮花白的蘇轍整理書稿,這是他十年間最常做的事情,一白看見這些蘇軾的遺稿,旁邊的紙張上面還有題詩。

少年喜爲文,兄弟俱有名。

世人不妄言,知我不如兄。

...

  蘇轍:你來做什麼?

  一白;咳咳,送點土蜂蜜。

  蘇轍:我大哥愛喝蜂蜜酒。

  一白:你也寫過《收蜜蜂》。

  蘇轍:蜂蜜爲什麼這麼甜?

  一白:或許生活太苦了吧。

  蘇轍:哦,你寫過我父親?

  一白:惶恐,惶恐...

  蘇轍:寫的確實相當差勁。

  一白:你這篇更差勁...

  蘇轍:爲什麼不寫好點?

  一白:智力見解太低了。

  蘇轍:如果可以,咱倆換換命。

  一白:不換不換...

政和二年,卒,年七十四。

十五年後,北宋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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