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一白說歷史人物:193期陳壽

古案,青燈。

一箇中年男人跪坐在書案前,凝視着桌子上的卷卷典籍,乾枯的燈芯浸泡在燈油裏,奮力燃燒卻只有點點暗光。

他曾是文采富麗的蜀漢才子,歸於晉朝依然被一貶再貶,朝野的口碑聲望全線崩塌,內心框架卻逐漸渾圓無界。

他準備用十年時間編修史書,續寫漢末晉初的百年紛爭,三國豪傑們的激昂和遺憾,都將在他的筆下涓涓流淌。

司馬遷的《史記》雄深雅建,班固的《漢書》繼往開來,這兩位前輩具有世家風範,而他和他的父親默默無聞。

陳壽,你配寫《三國志》嗎?

233年,蜀魏對峙。

諸葛亮在斜谷修建邸閣,囤積糧草準備下一次的北伐,蜀國境內到處貼滿動員令,號召大家齊心協力保供應。

南充的勞務市場裏擠滿人,天還沒亮就跑過來找活幹,朝廷對抗司馬懿需要錢糧,他們的小家庭也需要保障。

昨天還要一百人,今天怎麼只要十個?

軍頭說丞相發明木牛流馬,運輸糧草的效率大大提升,不但解決出工不出力問題,還節省人工費用補充軍資。

老陳扛着根棒棒左張右望,等到日頭高照也沒有活幹,原想給大肚子媳婦買補品,這下連當天口糧都沒着落。

有些年輕的棒棒呼喊投軍,簽約時多少還給份喪葬費,老陳看着他們烏泱泱湧來,不自覺得將帽檐壓得更低。

我...我...你們去吧。

老陳,常年戴着帽子。

有人說他患有傳染性脫髮,戴着帽子免得被工友嫌棄,有人說他曾是馬謖的參謀,丟失街亭之後被處以髡刑。

患病也好,恥辱也罷,哪一種解釋都不是光彩的事情,至少比起貽誤戰事的罪責,老陳感激孔明的寬宏大量。

馬謖死了,他的妻兒老小被善待。

老陳抱着棒棒蹲坐在牆角,溫暖的陽光驅散陰鬱憂愁,人在飢餓的時候想喫飽飯,等到衣食尊貴卻煩惱萬千。

諸葛亮躬耕南陽指點乾坤,白帝城託孤之後鞠躬盡瘁,聽見劉禪喊相父像是催命,只能在五丈原擺起續命燈。

或許大才需要更大的擔當,小人物同樣有對應的幸運,老陳扛着棒棒回家去喫飯,順路還幫老婦人挑了桶水。

失去,何嘗不是另一種得到?

陳壽,字承祚,巴西安漢郡人。

老陳給兒子起名很有意思,沒有承載建功立業的期許,壽者久也的意思簡潔直白,體現出生命最質樸的要義。

他依然扛着棒棒早出晚歸,蜀漢丞相死了也沒啥影響,聽到有人說責任全在曹魏,就不自主地離這些人遠點。

畢竟,自己靠打散工養家。

時間像是一條奔湧的河流,在弄潮兒的眼裏瞬息萬變,在魚蝦們的眼裏渾然不覺,畢竟雙方的參考不盡相同。

蜀漢國庫的虧空越來越大,百姓只覺得燒餅漲了幾錢,每當看到兒孫輩長大成人,才騰然覺得時間過的真快。

老陳依然帶着那頂舊帽子,只是有些重貨挑不起來了,他並沒有爲衰老感到憂傷,因爲兒子陳壽刻苦而好學。

少好學,師事同郡譙周。

譙周,蜀地大儒之一。

老譙的才學和職位都很高,公開反對姜維的北伐戰略,說什麼窮兵黷武勞民傷財,被主戰派定性爲投降主義。

老譙回家寫出《仇國論》,還勸告劉禪少些喫喝玩樂,非但沒有被朝廷嚴肅處理,反而官升一級爲光祿大夫。

川蜀學子,爭相跑來聽課。

陳壽和譙老師家離得不遠,每次上課都能佔到第一排,他以爲是對知識充滿渴望,然而渴望並不是簡單純潔。

渴望本身代表着一種慾望,不同的形式沒有高下之分,知識衣食甚至是名利美色,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人而異。

渴望的形式如同繁雜枝蔓,根源往往歸結於心動二字,心爲何動纔是區分的關鍵,是超脫自己還是甩脫別人?

知識的黑洞喫人不吐渣,磅礴浩瀚的背面是神識混亂,這是化繁爲簡的必經階段,能不能走出來取決於自己。

譙周盯着年輕的陳壽,殷切叮囑道:卿必以才學成名,當被損折,亦非不幸也,宜深慎之。

  治《尚書》、《三傳》

  銳精《史》、《漢》

  聰警敏識,屬文富豔

陳壽的知識水平穩步增長,在史料學科方面觸類旁通,一個人的想法有沒有跑偏,和經典印證就能得到答案。

陳壽在想法上和經典印證,行爲上只需要向舍友看齊,舍友是名垂千古的大孝子,經常在下課打飯途中發呆。

陳兄,我又想祖母了(見秦嶺一白.李密篇)。

竹林精舍的桌案揮毫潑墨,寒潭溪邊的亭臺談文論經,他倆是譙周最得意的學生,你追我趕逐漸積累起名聲。

李密的家庭條件更加悽苦,然而品性比陳壽高出許多,或許因爲渴望的不夠深沉,反而有種逢凶化吉的造化。

一個家有年過八旬的祖母,一個有靠出力爲生的父母,他們憑藉自己的滿腹才華,在老師的加持下步入官場。

命格,究竟有沒有改變?

仕蜀,爲觀閣令史。

曾經以爲讀書是最辛苦的,上班後才發現讀書最輕鬆,二十多歲的陳壽參加工作,卻很不幸的遇到坑貨領導。

黃皓大太監靠着溜鬚拍馬,成爲後主劉禪最器重的人,拉幫結派連軍資都敢剋扣,氣得前線的姜維跳腳罵娘。

皓奸巧專恣,將敗國家,請殺之。

劉禪明白什麼人該怎麼用,讓黃皓去給姜維賠禮道歉,大太監腆着臉說自己錯了,大將軍覺得後背直冒涼氣。

針鋒相對能讓人保持警惕,一方認慫反倒會事有蹊蹺,想到黃皓的黨羽遍佈朝廷,姜維連過年都不敢回成都。

文武大臣做事不見得幹練,但是觀察風向很有眼力見,抱黃皓大腿的人排隊送禮,唯獨陳壽不願意同流合污。

這麼高的年費,夠我老子挑三年棒棒了。

剛正,是要付出代價的。

誰送過禮不一定都能記住,誰沒有送過禮肯定能記住,爲了體現對送禮者的照顧,沒送禮的陳壽被黃皓打壓。

在知識和現實的落差之下,讀書人的義理敗給了慾望,他們的心因甩脫別人而動,背離超脫自己的簡單純潔。

宦人黃皓專弄威權,大臣皆曲意附之,壽獨不爲之屈,由是屢被譴黜。

陳壽每個月拿着保底工資,幹着可有可無的打雜工作,卻也騰出大量的空閒時間,繼續鑽研史料典籍的喜好。

人需要在環境裏碰撞修整,適當磨平棱角會貼緊當下,陳壽在史籍堆裏完善自我,多少與現實環境有些出離。

他和諸葛瞻在一起辦公時,總覺得這個傢伙輕視自己,被人看不起往往是種感覺,根源或許是父輩間的芥蒂。

諸葛亮死了,老陳也快死了。

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

人的出生被分爲三六九等,死的時候連字眼也有規制,赤條條的樣子沒多大區別,然而卻承載着教條的禮法。

明明是生前的活法更重要,偏偏搞成死後的排場面子,或許這是生命最後的訓導,讓龐大的組織平穩而有序。

陳壽操辦父親的喪事,累倒了。

他躺在牀上等着婢女喂藥,這一幕正好被客人看到了,出門逢人就說陳壽喝補藥,若非外人在場可能用嘴喂。

謠言往往比真相傳播更快,因爲八卦花邊更挑逗人性,一傳十傳百之後畫風突變,陳壽幾乎變成了衣冠禽獸。

守孝原本是件肅穆的事情,承載對亡人的恭敬和禮法,陳壽就像是門事件的主角,名聲在十里八鄉臭大街了。

遭父喪,有疾,使婢丸藥,客往見之,鄉黨以爲貶議。

263年,蜀漢亡了。

鍾會和姜維在劍閣僵持不下,鄧艾帶領小股部隊偷渡陰平,譙周力勸劉禪開門投降(見秦嶺一白.鄧艾篇)。

司馬昭爲了保證大局穩定,邀請蜀地的人才出來做官,喝藥門被蜀漢撤職的陳壽,曹魏也不給他發聘任證書。

及蜀平,坐是沈滯者累年。

李密家的門檻快被踩斷了,年過六旬的譙周前往洛陽,三十出頭的陳壽狗都不理,陪伴他的只剩下史料典籍。

晉朝建立後以孝道治天下,李密贍養九十多歲的祖母,晉武帝頒發詔書讓他做官,才華相當的陳壽仰天長嘆。

榮譽不見得有實質性好處,但至少可以當做某種證明,陳壽只能夠自我證明清白,朝野卻認爲他是道德敗壞。

命數,該來的總是會來。

司空張華愛其才,以壽雖不遠嫌,原情不至貶廢。

張華是晉朝的撿漏大王,滅吳之後盛讚陸機兄弟,還給打漁爲生的陶侃開介紹信(見秦嶺一白.各人物單篇)。

張司空覺得陳壽太憋屈了,滿腹才華不應當就此埋沒,司馬家連篡位這種事都幹,讓婢女喂藥就大逆不道了?

除佐著作郎,出補陽平令。

領導看重才華而破格錄用,陳壽需要證明領導沒看錯,他撰寫《蜀相諸葛亮集》,提交之後受到朝廷的嘉獎。

第一次嘗試得到良好反饋,文評很好而且升任中書郎,陳壽逐漸產生大膽的想法,他要編寫魏蜀吳的三國志。

有人喜歡自然就有人討厭,荀勖作爲晉朝的開國功臣,在音律文學方面極有造詣,每次開會卻看陳壽不順眼。

聽說,你是張華的人?

張華將舉壽爲中書郎,荀勖忌華而疾壽。

凡是敵人支持的就要反對,中書郎讓自己人做不好麼,荀勖着手將陳壽趕出京城,安排到山東萊西去當太守。

陳壽啥也沒幹招惹了大佬,山東哪裏有京城洛陽安全,既然朝廷號稱以孝治天下,就說母親年事已高去不了。

辭母老不就。

陳壽想留在京城寫三國志,魏蜀吳的世家被遷到這裏,豐富充足的史料也在這裏,他的夢想和所長也在這裏。

多年研讀史籍熬出了心得,半生沉浮終於等來了機會,人生的意義好像開始迸發,或許這是屬於陳壽的命格。

一位在夾縫生活的小人物,一個一個燈火無眠的長夜,一幕一幕活靈活現的場景,在陳壽的筆墨間徐徐展開。

母親遠遠望着兒子的房間,在月光之下顯得低垂蕭索,這種需要數代之功的事業,他們這種人家能做得成嗎?

三年,魏書定稿了。

時人稱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

陳壽的書稿在京城裏流傳,張華拍着大腿說沒看錯人,還說等到三國志出版之後,將晉書的編纂工作交給他。

夏侯湛是夏侯淵的曾孫子,人長的帥而且有錢又有才,他也寫魏書緬懷祖上功德,讀完陳壽的書稿久久不語。

見壽所作,便壞己書而罷。

夏侯湛燒掉自己寫的魏書,這讓陳壽的名聲愈加高漲,杜預離開京城鎮守邊鎮前,提交奏章向皇帝舉薦陳壽。

陳壽被任命爲治書侍御史,看到巴蜀名士寫的耆舊傳,覺得水準不足以流傳後世,略作修改獲得晉武帝讚許。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然而母親等不到兒子綻放,史書可以彙總無數種得失,永遠感受不到離別的真切。

做母親的明白兒子的志向,臨終前叮囑將她埋在洛陽,這樣便不會耽誤他的事業,卻也將陳壽推向風口浪尖。

落葉不歸根,你還是人嗎?

母遺言令葬洛陽,壽遵其志。又坐不以母歸葬,竟被貶議。

生前端茶送飯沒幾人看見,葬禮隆重卻廣傳十里八鄉,死者爲大聽起來冠冕堂皇,臨終遺願只是最後的念想。

世俗非議很容易遮蓋本相,人們總是偏向自己的評斷,很少體諒到當事者的兩難,或許還是趁機宣泄的缺口。

陳壽,差點又迴歸禽獸。

他癡呆呆望着清冷的院門,耳邊響起譙周殷切的叮囑,陳壽已經不是當年的陳壽,六十五卷三國志囊括於心。

他轉身走進房間點亮青燈,吳書和蜀書開始涓涓流淌,內心深處的憤懣亦或委屈,被逝去的三國豪傑們撫平。

自己所遭受的坎坷和磨難,放進《三國志》微不足道,儘管自己沒那些文韜武略,卻不影響汲取生命的力量。

  庚子,王崩於洛陽,年六十六

  夏四月癸巳,先主殂於永安宮,時年六十三

  夏四月,權薨,時年七十一

  ...

最終,我們都會離開。

後數歲,起爲太子中庶子,未拜。

朝廷徵召陳壽擔任中庶子,聘書被隨手扔在書稿堆裏,他無需再用榮譽證明自己,翻開皇皇鉅著能處處見心。

秦嶺一白帶着土蜂蜜來訪,古案的青燈之下壓着紙箋,上面寫着三國志裏的短句,正如這部著作般惜字如金。

  福來有由,禍來有漸

  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安神爲樂,無憂爲福

  緣木求魚,煎水作冰

  戰介之後,常苦輕敵

  酒以成禮,過則敗德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患名之不立,不患年之不長

  行非常之事,乃有非常之功

  ...

秦嶺一白正在衝蜂蜜水時,洛陽令拿着詔書前來抄書,尚書郎範頵此前奏請皇帝,說三國志值得被收錄國府。

陳壽拿出原本讓他們謄錄,還有五十篇的《古國志》,期間沒有和他們寒暄客套,彷彿不願再引起什麼非議。

  一白:聽說你要潤筆費了?

  陳壽:丁家那倆小子說的吧。

  一白:到底有沒有呀?

  陳壽:有如何,沒有又如何?

  一白:要錢好像是不太對。

  陳壽:老子自費寫的,要點怎麼了?

  一白:難不成誰給錢就給誰寫啊。

  陳壽:我寫的都是沒給錢的。

  一白:哦,聽說你貶低諸葛瞻?

  陳壽:又是那個孫子給我造的謠!

  一白:還說諸葛亮無臨敵應變之才?

  陳壽:碎片化真是害死人吶。

  一白:聽說你母親...

  陳壽:閉嘴,快喝土蜂蜜水。

  一白:其實這樣也挺好。

  陳壽:好什麼好。

  一白:我們都是有情感的人嘛。

  陳壽:人吶...

元康七年,病卒,時年六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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