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一白說歷史人物:183期杜預

京兆杜氏,落毛望族。

杜畿的親孃很早就去世了,後媽進門後對他極不友好,沒過多久親爹也病死了,這讓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儘管後媽對杜畿百般刁難,但是杜畿對後媽卻很孝順,他長大後被推舉爲孝廉,逐漸開啓續接祖上威名的光榮之路。

少孤,繼母苦之,以孝聞。

杜畿憑藉自己的機敏才幹,一步步發展成曹魏的重臣,可惜在新船下河試航活動中,落水遇難而被認定爲因公殉職。

杜恕不光繼承父親的遺產,還有寬猛克濟的剛硬品性,連隻手遮天的曹爽都敢硬懟,每次開會都沒人敢坐在他旁邊。

恕在朝八年,其論議亢直,皆此類也。

家族,有一種隱性遺傳。

杜恕經常懟天懟地懟空氣,是看不慣朝廷的烏煙瘴氣,朝廷表示看不慣就不要看了,滾去十環外的地方崗位上任職。

杜恕在地方崗位也不閒着,沒事就給皇帝寫點建議信,還抽空寫出十幾卷文學著作,手把手教導兒子不要文武偏科。

杜恕的兒子,就是杜預。

杜預站在兩代人的肩膀上,從小接觸的東西與衆不同,尋常孩子聽着別人家的故事,再好聽的故事也只能當作故事。

爺爺和父親擁有很多事蹟,親身經歷的感受自內而外,一層層剝開會吸收內核精髓,這些東西更像真正的不傳之祕。

杜預因此少走了很多彎路,箭箭正中靶心而效率極高,與之相應的是格局提前打開,嘬着棒棒糖的年紀就志向高遠。

預博學多通,明於興廢之道,常言:德不可以企及,立功立言可庶幾也。

至剛易折,上善若水。

或剛或柔並沒有高下之分,出於外部考量是審時度勢,出於內心本性則是堅持自我,不同的出發點對應着不同得失。

老杜懟完曹爽又懟司馬懿,將朝廷兩大勢力全招惹了,他選擇秉承內心的剛正清潔,但在鑽營之輩看來是向我開炮。

其父與宣帝不相能,遂以幽死。

有人抓住小辮子彈劾杜恕,曹爽二話不說判個斬立決,不料在高平陵上墳時被反殺,曹魏大權彙集到司馬懿的手上。

司馬懿說杜畿的功績卓著,便將杜恕改判爲罷職免官,或許冢虎不在乎死去的老子,而是看重那位非同凡響的兒子。

杜恕直到去世都賦閒在家,不交朋黨也沒人幫他說話,連帶着兒子杜預也被遺忘了,三十而立的年紀沒有正經工作。

故預久不得調。

才華,會連結出一個圈子。

司馬昭接過父兄的產業,承襲曹魏大都督等系列特權,他將自己的妹妹嫁給杜預,在下一盤棋局中給妹夫安排位置。

一紙詔令剝奪杜家的爵位,只需再用張紙就補回來了,很多人以爲詔書斟酌謹慎,如果站在利害視角往往如同兒戲。

預尚帝妹高陸公主,起家拜尚書郎,襲祖爵豐樂亭侯。

名門望族習慣了各種聯結,鞏固地位超越了個人喜好,杜預喜不喜歡公主不重要,層級越高有時自我選擇空間越小。

兩個家族的落差不算太大,段位差距可以用才華彌補,司馬昭委派鍾會統兵滅蜀,任命妹夫杜預隨行擔任鎮西長史。

鍾會和姜維在劍閣互拋媚眼,鄧艾帶領一隊輕兵奇襲綿竹,三人在滅掉蜀漢之後集體昇天(見秦嶺一白.鍾會篇)。

司馬衷這招堪稱一石三鳥,滅蜀的同時清理安全隱患,不知杜預有沒有內幕消息,或許是憑藉聰慧成功逃脫大亂鬥。

及會反,僚佐並遇害,唯預以智獲免。

死裏逃生,加官進爵。

三國爭霸進化成兩國對峙,司馬昭開始着手內部消化,安排親家公賈充編修晉律,剛升職的妹夫杜預也去發光發熱。

杜預建議律法要簡約直白,最好讓老百姓們一聽就懂,搞成彎彎繞連鬼都看不懂,只會便宜某些昧良心的無良狀師。

既成,預爲之註解。

法者,蓋繩墨之斷例,非窮理盡性之書也。

故文約而例直,聽省而禁簡。

易見則人知所避,難犯則幾於刑厝。

刑之本在於簡直,故必審名分。

你捅我一刀,我就捅你一刀,這叫天公地道。

一部上承漢律的律書修成,昭示着司馬昭心底的企圖,杜預作爲同船過渡的夥伴,很希望能夠駛向寰宇清澈的對岸。

他就如同爺爺和父親那般,開始給皇帝提合理化建議,然而事態的發展如此相似,很多同僚看到杜預的提議炸鍋了。

今每歲一考,則積優以成陟,累劣以取黜。

年度考覈,罷免不合格的人員。

晉武帝司馬炎凝視着杜預,感覺姑父哪壺不開提哪壺,司馬家篡位被人指指點點,這個時候正需要世家大族的支持。

朝堂之上大多是世族子弟,旁枝錯節處理誰都不好看,廣大百姓們苦一苦沒關係,要相信大晉王朝的明天會更美好。

杜預被同僚圍毆了,下放隴右。

安西將軍石鑑很討厭杜預,恰逢鮮卑人發兵進犯隴右,他命令杜預挑選一百匹馬,帶着三百勇士兵分四百路去滅敵。

杜預發覺領導想幹掉自己,也沒有耍性子說老子不去,陳述九條不能進攻的原因,潛臺詞是你當領導的會不會打仗。

石鑑看到杜預拒絕去送死,還私自挪用經費修築兵營,一怒之下將他關進了囚車,以畏戰罪押回京城接受朝廷處理。

名門駙馬,何曾受過此等屈辱。

以預尚主,在八議,以侯贖論。

杜預的媳婦好歹是個公主,經過協調用侯爵爵位抵罪,隨着石鑑一次次作戰失敗,杜預的戰略謀劃水平反倒被認可。

匈奴的首領劉猛起兵反叛,晉武帝想起了姑父的才幹,喊他進宮參加戰略研討會,事態平定後直接任命爲度支尚書。

50歲的杜預,終於開始爆發了。

他前後提交五十多條建議,涵蓋造兵器、建糧倉、穩糧價、治鹽運、核賦稅等等,晉武帝對這些軍政大計照單執行。

有些東西是書本上學來的,有些卻只能靠家世的薰陶,杜預將這些完整的融合了,但是本性之中的脾性也沒有消弭。

他發現石鑑將軍虛報軍功,於公於私都不願意放過他,從單方彈劾再到雙方撕逼,吵得皇帝受不了讓倆人統統滾蛋。

遂相仇恨,言論喧譁,並坐免官。

平靜了?都回來上班吧。

杜預白天干着地上的工作,夜晚擡頭看着天上的星月,手下們以爲他憋着勁作詩,杜預卻說最近這時辰好像不太準。

曆法偏差會讓王朝丟份子,天子和天象之間需要關聯,往小處說影響到農業生產,往大處說天子好像和天帝不太熟。

預以時歷差舛,不應晷度,奏上《二元乾度歷》。

杜預剛剛主持完修訂曆法,又建議在富平津修建石橋,當地的百姓過河全靠坐船,但是水流湍急經常發生翻船事故。

很多大臣說那裏不能建橋,不然之前的領導早就建了,商周古都的迷信蠱惑人心,杜預堅持勸說皇帝必須建一座橋。

話說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石橋建成時百姓歡呼雀躍,晉武帝剪綵現場誇讚杜預,杜預拍馬屁的功夫也是堪稱一絕。

舉觴屬預曰:非君,此橋不立也。

對曰:非陛下之明,臣亦不得施其微巧。

在內七年,損益萬機,不可勝數,朝野稱美,號曰杜武庫。

一江之隔,如鯁在喉。

隨着晉朝的國力日漸提升,晉武帝開始擡眼打量東吳,他沒有開會討論這個問題,因爲絕大多數臣子希望保持現狀。

小富即安還是得隴望蜀,這是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只有準確拿捏內外部條件,纔可能做出最有利於當下的選擇。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

羊祜是坐鎮前線的晉朝統帥,和東吳的陸抗開展軍備競賽,探清虛實之後勸晉武帝發兵滅吳(見秦嶺一白.陸機篇)。

太祖們作爲霸業的奠基者,武帝們往往也不是喫素的,一統三國的功業極其誘人,司馬炎因爲缺少支持而猶豫不定。

主戰派只有區區三個人,羊祜身染重病回到京城養傷,杜預和張華不會上陣殺敵,已知條件讓晉武帝愈發耗不起了。

晉武帝派張華去探望羊祜,囑咐他養好了病統兵滅吳,病榻之上的老將擺了擺手,遺憾地說自己可能等不到那天了。

朝議多違,唯預、羊祜、張華與帝意合。

寒冬臘月,羊祜死了。

晉武帝親着喪服爲他行禮,淚水流到鬢須上結成了冰,看見大傢伙隨完禮等開席,彷彿只有他自己惦記着開疆拓土。

皇帝任命張華爲度支郎中,負責滅吳戰役的糧草資費,然後又通知杜預進宮開會,拿出羊祜臨死前留下的滅吳遺策。

羊祜說了,讓你接任統帥。

57歲的杜預表現得很平靜,說起來他比羊祜只小一歲,文治武略的謀劃智慧超羣,但是真要帶兵打仗卻沒什麼經驗。

晉武帝沒有宣稱出兵滅吳,只是任命杜預爲鎮南將軍,一切活動是在做戰前準備,瞅準時機即可徵發大軍南下滅吳。

一個不會騎馬射箭的將軍,挺立在點兵臺上氣貫長虹,家世和閱歷積累出的沉澱,讓久經沙場的桀驁之輩聽令景從。

預身不跨馬,射不穿札,而每任大事,輒居將率之列。

兵者,詭道也。

陰陽歸位是正向上的治理,黑白顛倒是反向上的做局,杜預運化由心隨手過幾招,晃得吳主孫皓暈頭轉向臨陣換將。

眼看着滅吳的缺口出現了,晉武帝卻通知他明年再說,杜預知道朝堂上有人吹風,接連寫三份奏章讓皇帝堅定信念。

凡事當以利害相較,今此舉十有八九利,其一二止於無功耳。

張華同樣也急得團團轉,但是不像杜預這般言辭激切,而是在陪着皇帝下棋的間隙婉轉提醒(見秦嶺一白.張華篇)。

晉武帝回過神來發兵滅吳,任命親家公賈充爲大都督,二十萬大軍兵分六路南下,杜預的軍隊負責西線戰事的推進。

一路上勢如破竹攻城拔地,先鋒隊到處插旗放火迷惑對手,東吳都督孫歆以爲被包圍了,邊跑邊喊:北來諸軍,乃飛渡江也。

杜預站在高處俯瞰着戰局,照這般進度滅吳只是時間問題,然而北方士卒受不了南方天,很多人建議等到冬天再打。

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無復著手處也。

孫皓既平,以功進爵當陽縣侯,增邑並前九千六百戶。

杜預離萬戶侯只差個零頭,功勳卓著卻沒有得意忘形,第一時間上奏不擅長武職,請辭鎮南大將軍被晉武帝拒絕了。

皇帝讓杜預帶兵鎮守襄陽,是看重他身上的軍事才華,杜預選擇低調做人不張揚,是自己看清世事本質的避禍學問。

預以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勤於講武,修立泮宮,江漢懷德,化被萬里。

攻破山夷,錯置屯營,分據要害之地,以固維持之勢。

又修邵信臣遺蹟,激用淯諸水以浸原田萬餘頃。

分疆刊石,使有定分,公私同利。

衆庶賴之,號曰杜父。

一番文治武功的教化治理,改善吳地民衆對他的態度,名義上歸屬晉朝還是東吳,和真實的生活條件相比哪個重要?

此前吳人痛恨他力主伐吳,看見杜預脖頸上長着瘤子,於是就在狗脖子上掛個瓢,跑到哪裏就有人戲謔杜預頸來了。

如今開闢灌溉出萬頃良田,打通近千里的長江水道,當地生活水平直線上升,歌之曰:後世無叛由杜翁,孰識智名與勇功。

杜預能想到事情都會去做,項目開工之前要細緻考察,很多人嘲諷他不會當領導,然而杜預經辦的事情極少出差錯。

預曰:禹稷之功,期於濟世,所庶幾也。

功業有了,聲望也有了。

杜預並不貪戀權勢和財富,但只要是個人就總有所好,這位世家子弟癡迷知名度,擔心自己死後會淡出大衆的視野。

他讓人雕刻出兩塊功德碑,詳細記錄堪比禹稷的業績,分別矗立在山巔和谷底裏,用來對沖滄海桑田般的歷史變遷。

預好爲後世名,常言高岸爲谷,深谷爲陵。

刻石爲二碑,紀其勳績,一沉萬山之下,一立峴山之上。

曰:焉知此後不爲陵谷乎!

風險對沖是陰陽辯證智慧,杜預爲自己乃至家族立碑,喜好名聲的夙願得到滿足,但是大出風頭容易招致同行忌恨。

當年提些大公無私的建議,同僚們聯手將他擠出京城,如今立碑這件事私心滿滿,也不知好事之人會不會借題發揮。

杜預自掏腰包買點土特產,派人給京城貴胄送貨上門,屬下看不懂他的操作手法,您都到這個級別了還要討好他們?

預曰:吾但恐爲害,不求益也。

想做的事情,杜預做完了。

一切在框架之內自主運行,出現偏差讓下屬引導修正,年過六旬的杜預閒散舒適,時常盯着夜空星月懷念兒時舊事。

他自小沒想過立德的事情,卻認定立功立言沒啥難度,滅吳戰役之中的功勳卓著,要是說到立言好像還差了些什麼。

只有積累的足夠多,才能想拿就拿得出手。

杜預走進書房翻閱着經籍,書架上還有父親寫的文卷,若非爺爺努力從底層拔起,自己現在置身何處彷彿也說不來。

家族傳承是件微妙的事情,潛移默化的力量看似無形,然而卻能強大到堪比宿命,功名福禍流轉的背後是道理永固。

一個字又一個字映入眼簾,一個字又一個字落於紙上,五六百年前的春秋左氏傳,杜預融合閱歷譜寫新時代的註解。

耽思經籍,爲《春秋左氏經傳集解》。

參考衆家譜第,謂之《釋例》。

作《盟會圖》、《春秋長曆》、《女記贊》。

備成一家之學,比老乃成。

秦嶺一白,帶着土蜂蜜來訪。

杜預正在給兒孫交代後事,爵位和家產書卷按例分攤,至於喪葬規格必須要簡約,千萬不敢整個什麼王侯大墓出來。

杜錫臉上露出難辦的神情,喪事過簡會讓人戳脊梁骨,杜預朝着大兒子擺了擺手,活着的事搞不明白反倒惦記死後。

君子尚其有情,小人無利可動,歷千載無毀,儉之致也。

一白:這是有點難辦啊。

杜預:不要在意別人的看法。

一白:晉朝宣稱以孝治天下。

杜預:孝在生前,並非死後。

一白:風光大葬,世人稱讚。

杜預:拉倒吧,我可不想被擾了清靜。

一白:也是,生死兩難全啊。

杜預:你還要繼續尬聊嗎?

一白:你文武雙全,高不可及啊。

杜預:唉,我心裏也有件憾事。

一白:你還會有遺憾的事?

杜預:狗脖子上掛瓢的人全被我殺了。

一白:哦...

杜預:來,嚐嚐你的土蜂蜜水。

一白:你的後世兒孫也喝過同款。

杜預:是麼,誰?

一白:詩聖杜甫啊。

徵爲司隸校尉,加位特進,行次鄧縣而卒,時年六十三。

五百年後,22位歷代先儒配享文廟,杜預位列其中。

六百年後,64位歷代名將配享武廟,杜預位列其中。

明朝之前,杜預是唯一一個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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