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一白说历史人物:185期张弘范

张柔,一个豪爽的农民。

老张家往上捯饬十八代,那是正儿八经的唐朝农民,后来被北宋南宋踢出版图,换完辽朝户籍又改属金国。

宋金联手灭掉衰败辽朝,大金国同样避免不了衰败,就像老张家的一代代儿孙,从啼哭出世走向撒手离去。

旧王朝延续着历史长河,新生命或喜或悲裹挟向前,一次次看似相同的浪潮里,有双眼睛遴选着璀璨浪花。

造物者设定迭代周期,或许是清除记忆的工具。

张大哥,抢劫团伙又来了!

张柔扔下肩上的粮食袋,抓起铁叉招呼大家伙干仗,扛着农具的农夫对阵劫匪,近年在燕赵大地屡次上演。

金国征收赋税从不打折,但是却没有能力提供保障,张柔和村民们不光要种地,还得自个想办法保护家人。

管他金人宋人蒙古人,当贼匪的打死都不多。

一次次打退了盗匪贼寇,辛苦耕种的粮食得以保全,十里八村的乡民信服张柔,成为颇有名气的带头大哥。

张柔挑选出年轻的后生,拉起一支队伍在乡间巡逻,抢劫团伙打不过就绕着走,带头大哥的名气变成威望。

张大哥的队伍纪律严明,谁敢欺男霸女就皮鞭伺候,他的名望传出了十里八村,经略使苗道润都夸口称赞。

柔少慷慨,尚气节,善骑射,以豪侠称。

蒙古逼近,金国迁都。

金宣宗从北京跑到开封,边跑边鼓励地方武装反击,苗道润推荐张柔为定兴令,多次提拔升任清州防御使。

因为在危急时刻能顶住,一个农民获得了高级编制,贾瑀暗杀顶头上司苗道润,派人安抚张柔时遭到怒骂。

瑀杀吾所事,吾食瑀肉且未足快意,反以此言相戏耶!

张柔带兵要为老苗报仇,却在狼牙岭撞到蒙古大军,刚开战就马失前蹄被捉住,他让将士们放下武器投降。

成吉思汗可能不爱打牌,没采用投降输一半的规则,他让张柔继续带领原部队,只不过要调转枪头打金国。

张柔可能对金国没感情,满脑子想着给苗道润报仇,一路上接连攻克四处州县,追到孔山脚下活劈了贾瑀。

诛瑀,剖其心祭道润。

十五年征战,兵临汴梁城。

金哀宗呆望着宋蒙联军,感觉历史长河转了个圆圈,他的祖先也曾和宋军联手,站在城楼上的是辽天祚帝。

完颜守绪选择逃亡据点,再次和康王赵构不谋而合,然而赵构在商丘成立南宋,最终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你好,我是宋军代表孟珙(见秦岭一白.孟珙篇)。

张柔打量着眼前的宋将,他的五官和自己更加接近,孟珙的爷爷曾是岳飞部将,说起当年的憾事摇头苦叹。

张柔对此并没什么触动,打到朱仙镇离自家还很远,他转头看向恢弘的开封城,难以理解孟珙心底的躁动。

这里不但是北宋的皇城,还有先帝和名臣们的陵寝,更有靖康之变的滔天屈辱,扬眉吐气的机会就在眼前。

时隔百年,终于回来上坟了。

联军进城,鸡飞狗跳。

城破之前先被守将搜刮,破城之后又遭到蒙军掠夺,年幼的他躲在床底不敢出声(见秦岭一白.白朴篇)。

元太宗觉得战损比太高,想血洗汴梁以泄心头怒火,年长的他拯救百万民众(见秦岭一白.耶律楚材篇)。

金哀宗自尽了,遗体被宋蒙瓜分。

孟珙带走了金国的玉玺,还绕道去祭扫了北宋皇陵,回临安向宋理宗汇报工作,论功行赏嘱咐他再接再厉。

张柔没带什么值钱玩意,而是趁乱钻进皇家图书馆,将所有典籍文献打包装车,叮嘱部下全部运到他家里。

然后又在城里张贴告示,寻访耆德之人和亲族故旧,让他们坐进装满书的马车,连夜送出乱哄哄地开封城。

柔于金帛一无所取,独入史馆,取《金实录》并秘府图书,访求耆德及燕赵故族十余家,卫送北归。

燕京,张柔府邸。

有个人在门外驻足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扣响了门环,他打听到金实录就在这里,来为母国做最后一件事情。

张柔听说过此人的大名,起身相迎让家仆快去沏茶,得知他借资料是想修金史,面露难色却不知如何拒绝。

老爷,夫人生的是男孩!

张柔急匆匆地去看儿子,这人等了半晌也不见回来,想到私修国史的性质恶劣,神情沮丧地朝着门外走去。

门外有个小孩子在等他,说燕京的家不是开封的家,父亲已经娶了好几房后妈,自己宁愿跟着他相依为命。

这人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想起他躲在床底时的惊恐,金亡之后跟着自己做俘虏,在押送路上差点死于高烧。

他的父亲陪伴金帝逃亡,投降南宋不久又改降蒙元,自己不愿意再和他做朋友,往后余生只想在老家修史。

白朴听话,元叔叔要走了(见秦岭一白.元好问篇)。

元好问走了吗?

张柔心里多少有些遗憾,元好问被尊称为北方文雄,他要是愿意来当家庭教师,老九的教育档次就更高了。

一个敢给金国修史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蒙元的招揽,大国小家被战火撕裂剥离,老张家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老九起啥名呢?叫张弘范吧。

张弘范是万户府的公子,生活待遇自然不会是问题,他的八个哥哥有一半早卒,能活下来的拥有更多资源。

老张从金国抢了不少书,很多青年才俊跑来借资料,除了蒙元汉子基本是文盲,汉家血统对典籍有亲近感。

一位金国遗民走进视线,他的学问和品行出类拔萃,老张隆重聘请他给儿子们上课(见秦岭一白.郝经篇)。

张弘范步入自己的轨道,习文练武两样都拿得出手,老张打完仗回来考查进度,老九每次能让他刮目相看。

善马槊,颇能为歌诗。

半窗寒雨夜深深,烧断兰膏一寸金。

莫笑十年尘壁上,也曾明破圣贤心。

老张望着马背上的老九,扛着根马槊耍得舞舞生风,低头看看作业本上的诗句,感觉儿子的文化水准还行。

张弘范扔掉马槊换弓箭,前仰后翻还箭箭正中靶心,老张觉得儿子的武艺不错,再看诗词却怀疑有人代笔。

麝墨云香小木丛,淡烟横月翠玲珑。

小屏春锁绿窗梦,也胜江湖烟雨中。

这不是将门虎子的风格,倒像是个云淡风轻的书生,意境清雅会影响拔剑速度,怎么适应血肉横飞的战场。

老张没有继续往下翻看,担心会看到什么旖旎风情,作为曾经活劈贾瑀的悍将,他最看不惯男儿阴柔之美。

张弘范脱下战甲冲完澡,光膀子出来看见父亲发呆,伸过手抽出最后一张诗词,那是观老子西游图的心得。

玄教渊源自广成,五千文字总忘情。

先生本是无为者,何苦青牛万里行。

行!比你老子强!

大哥张弘略,顺天路总管。

大张去给蒙哥汇报工作,让二十岁的弟弟代理政务,担心张弘范没有什么经验,临行前叮嘱他别乱盖章子。

张弘范做事情干脆利索,发现问题直接就地解决了,一伙蒙古军路过见啥抢啥,全被张弘范绑起来打板子。

蒙古军所过肆暴,弘范杖遣之,入其境无敢犯者。

蒙哥的蒙古军战力爆表,吃什么决定于能抢到什么,靠这份蛮力征服大理西亚,回头发现南宋依然坚挺着。

元宪宗进军四川钓鱼城,却离奇暴毙在宋元战场上,忽必烈火速撤军回家争位,那双眼睛看见了璀璨浪花。

忽必烈继位后挑选能手,任命张弘范为御用局总管,派郝经带队前往南宋议和,却遭到宰相贾似道的扣押。

老师被扣十六年,学生将会帮他出气。

金将李璮造反,蒙古亲王出征。

张弘范跟随亲王去平叛,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玩命,人生总会有无数个第一次,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

张柔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对于儿子同样也充满担忧,父子相传永远是毫无保留,出发前还对着他喋喋不休。

汝围城勿避险地。

汝无怠心,则兵必致死。

主者虑其险,苟有来犯,必赴救,可因以立功,勉之。

张弘范首场打得很轻松,筑墙挖坑的战术出神入化,张柔听到儿子的捷报频传,欣慰地感叹道:真吾子也。

李璮的叛军团伙被消灭,但是张弘范没有得到封赏,还被罢免职位赶回家啃老,原因仅仅是莫须有的猜疑。

朝廷从造反中吸取教训,对外族将领的权利搞回收,镇守各方的世候们不好动,就压缩儿子们的承袭空间。

议罢大藩子弟之在官者,弘范例罢。

改制,总是在悄悄进行。

忽必烈不敢去过于追究,多少汉地世候和李璮私通,种族血缘和地盘权利交织,是非对错很难三两句说清。

他对决议睁只眼闭只眼,但是蕴含的威慑不言自明,那些老旧割据势力被打散,一统汇集到元世祖的手上。

该改的要改,该干的活不能停啊。

大哥张弘略调任禁卫军,本职顺天路总管出现空缺,忽必烈想起张弘范的才干,让他代表老张家接替岗位。

暴雨灾害导致庄稼歉收,房屋猪舍都被冲河里去了,上级准时派人来征收赋税,张弘范却给老百姓免税了。

朝廷准备将张弘范治罪,免征收严重影响国库收入,元世祖听完他的民生建议,批示道人家这才叫识大体。

岁大水,漂没庐舍,租税无从出,弘范辄免之。

1269年,元朝攻宋。

31岁的张弘范位列其中,佩戴着忽必烈给的金虎符,李璮遗留的军队勇悍难制,朝廷将他们调拨给张弘范。

宋元两军在襄阳城对峙,谁也不敢轻易打响第一枪,几十万人里里外外好几圈,稍有不慎就会死十几万人。

宜城万山以断其西,栅灌子滩以绝其东,则庶几速毙之道也。

张弘范提交了围堵方案,断绝宋军粮道等他们投降,本着谁提议谁干活的原则,统帅安排他带兵驻守万山。

张弘范修筑部署万山城,宋军大部队开门直奔而来,参谋发现己方人数太少了,让大家赶紧进城躲避锋芒。

张弘范翻身跨上战马,手中挥舞着马槊奋力嘶吼道:吾与诸君在此何事,敌至将不战乎?敢言退者死!

元军分裂成前中后三路,张弘范亲率两百骑兵列阵,面对宋军的攻势调度有方,瞅准气势回落的间隙出击。

鼓之,前后奋击,宋师奔溃。

筑一字城逼襄阳,破樊城外郭。

张弘范不光会战略战术,冲锋陷阵也没有丝毫惧色,胳膊被飞箭射中血流如注,匆匆包扎完毕又去提建议。

他说襄樊两城互为倚仗,元军夹在宋军之间两头跑,不如全力截断江中的水道,攻破樊城则襄阳指日可待。

若截江道,断其援兵,水陆夹攻,樊必破矣,樊破则襄阳何所恃。

统帅又安排他执行任务,张弘范亲率精锐撕破樊城,沦为孤城的襄阳兵尽粮绝,宋将吕文焕只好开门投降。

吕文焕整整坚守了六年,无数次期待朝廷施以援手,然而宰相贾似道把持朝政,直到眼睁睁看着门户被破。

这位宋将在丢掉阵地后,反过来协助元军攻打鄂州,自愿做先锋招降沿江各州,直到彻底摧毁内心的信念。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坚持的是个屁。

1274年,元朝再次攻宋。

丞相伯颜分兵两路南下,张弘范担任前锋领军渡江,贾似道提高岁币金额请和,伯颜却笑呵呵的摆了摆手。

议和是无法吞并的折中,因为尚有鱼死网破的顾虑,一旦实力悬殊到挥之即灭,再诱惑的条件也不够尽兴。

干掉你,你的全是我的。

元军一路推进到建康城,忽必烈感觉进度有点过快,派人传话说不要轻敌贪进,最近天气热停下来避避暑。

张弘范担心错失机会,提议道:今敌已夺气,正当乘破竹之势,取之无遗策矣。岂宜迂缓,使敌得为计耶?

扬州都统姜才强悍善战,将元军死死堵在城门之外,张弘范带领十三铁骑冲锋,在杨子桥和宋军厮杀混战。

姜才没有倒在元军面前,而是被投降的部将给绑了,他坚持内心节义拒不降元,被阿术押上高台当众处死。

临行前,姜才盯着背叛的部将们,切齿曰:若见我宁不愧死邪?

夺战舰八十艘,俘馘千数。

张弘范的战绩引人瞩目,朝廷送来亳州万户的证书,忽必烈亲笔赏赐拔都称号,这在蒙语里是勇士的意思。

两路元军在临安城会师,南宋朝廷紧急签发勤王令,无人响应只好改为投降书,张弘范大摇大摆进城纳降。

数其大臣之罪,皆屈服,竟取称臣降表来上。

张弘范站在南宋朝堂上,不知有没有念及同宗同源,或许他眼里只有自强不息,落后就要挨打是千古至理。

元朝和宋朝到底谁落后,这个问题貌似不太好回答,如果文明让家国难以立足,或许就应该保留些野蛮吧。

尚武可以用尚文来调和,尚文却不大容易克制尚武,张弘范自认为总结挺到位,还在平定台州后阻止屠城。

他看着几位宋将被处斩,却看不懂满城百姓的神情,南宋皇帝和太后都投降了,这些人究竟还在坚持什么?

蒙元贵胄,怎知汉家的火种精髓。

什么?崖山有个小皇帝!

福建两广地区接连响应,复国的星火逐渐越聚越旺,元世祖任命张弘范为元帅,打破汉人不领蒙军的规矩。

张弘范对此殊荣很惶恐,赏赐的锦衣玉带也不敢要,仅仅接受忽必烈给的宝剑,防止蒙古军将领不停调遣。

巳着戎衣十载过,江南未了鬓先皤。

前生应欠路途债,今世故教离别多。

功业千年须好在,荣华一笑待如何。

几时得遂归欤志,髙咏渊明岁暮歌。

荣誉和压力汇聚于一身,张弘范的心境也有些变化,他对做先锋的弟弟说:军法重,我不敢以私挠公,勉之。

两万元军分作水陆并进,在广东五坡岭俘获文天祥,这位南宋最后的状元宰相,母亲和唯一的儿子都死了。

文天祥直挺挺的站立着,对斥责跪拜的声音不理睬,张弘范冲着部将摆了摆手,走到五官相近的硬汉面前。

张弘范:有意思吗?

文天祥:没意思。

张弘范:有意义吗?

文天祥:有意义!

张弘范:你好好考虑下投降吧。

文天祥:不用。

张弘范:能帮我招降张世杰吗?

文天祥:吾不能捍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

张世杰拥立小皇帝继位,流亡朝廷延续着南宋国脉,他的外甥在张弘范阵营里,三次劝降舅舅以失败告终。

张弘范依然惦记着劝降,或许觉得自己担不起变数,一个汉人破例统帅蒙古军,他必须交出最完美的答卷。

张弘范开始逼迫文天祥,逼着他给张世杰写劝降信,文天祥望着浩浩伶仃洋水,提笔蘸墨宣泄着心中悲愤。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既然如此,那就打吧!

宋舟潮至必东遁,急攻之,勿令得去,闻吾乐作乃战,违令者斩!

火炮黑烟和厮杀声交织,蒙元大军撕碎了宋军的防线,陆秀夫背起赵昺纵身投海(见秦岭一白.陆秀夫篇)。

张弘范呆望着崖海血浪,胜利的喜悦已被震惊淹没,无数身影从山巅跌入大海,十万具躯体随着浪花沉浮。

天地之间仿佛万籁俱寂,张弘范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戎马半生见惯了血肉横飞,却远远不如这番场面悲壮。

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阳光穿透乌云照在身上,张弘范也从沉思之中清醒,自己身为元军的最高统帅,灭宋的功勋足以载入史册。

他在崖山竖起巨大石碑,记录蒙元灭宋的光辉伟绩,万丈高空之上的那双眼睛,好像没有情感般悄然隐去。

接下来的一切如此熟悉,宋人悲恸伴随着元人欢笑,历史长河又被延续出一段,张弘范回到大都按功领赏。

入朝,赐宴内殿,慰劳甚厚。

二月灭宋,十月患病。

元世祖让太医们去瞧病,吃了好些副药也不见起色,张弘范对此倒是挺看得开,饮酒唱歌好像也无所顾忌。

他召集亲友交代完后事,举起出征之前皇帝赏赐的宝剑,传给儿子时说道:汝父以是立功,汝佩服勿忘也。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张弘范正在整理《淮阳集》,他写过一百多首诗词,也不知道最喜欢的是哪首。

一白:知道后人咋说你吗?

张弘范:武略还是文才。

一白:呃,不是这两样。

张弘范:那就是骂我的吧。

一白:嗯,骂啥的都有。

张弘范:你说我该怎么做?

一白:比如说...

张弘范:放水还是反叛?

一白:不要说得这么直接嘛!

张弘范:情绪不能脱离现实。

一白:什么现实?

张弘范:因果相生的现实。

一白:咳咳,不要往下说了。

张弘范:那你还敢写我?

一白:你有很多过人之处。

张弘范:累了,咱们品蜜吧。

端坐而卒,年四十三。

《木兰花慢》张弘范

功名归堕甑,便拂袖,不须惊。且书剑蹉跎,林泉笑傲,诗酒飘零。人间事、良可笑,似长风、云影弄阴晴。莫泣穷途老泪,休怜儿女新亭。

浩歌一曲饭牛声,天际暮烟冥,正百二河山,一时冠带,老却升平。英雄亦应无用,拟风尘、万里奋鹏程。谁忆青春富贵,为怜四海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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