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嫂

外面陽光白晃晃的,讓人眼花。我喜歡坐在窗前,儘管有些灼人,但我依然貪戀着那舉目可看的青山。除了陽光和蟬在鬧騰,大多數人在午睡。午後,有一抹清靜被暑氣壓抑着,委屈得像個要哭的孩子。

我也剛剛醒來,抖落掉一脊背的熱量,偷看了一眼青山的嫵媚,打開手機,準備湊合出一些文字。

“噗噗”,窗子底下傳來竹竿擊水的聲音。不用起身看,準是劉嫂轉累了,來到塘邊柳樹下,歇歇蔭,再順便打打蜻蜓。

是的,那聲音不是棒槌聲,不是魚躍出水面聲,不是小孩跳水聲,只是劉嫂擊打蜻蜓,濺起的水聲。

劉嫂三十來歲,個子很高,體態勻稱,肌膚如雪,是村裏只能數一的美人。只可惜,這些描寫若放在前年七月以前,你一定要扇我左臉兩個耳光,恨我的筆力太差,褻瀆了劉嫂的美。我肯定會捂住火辣辣的臉,將筆一扔,又將右臉湊過去,怪我啦,你接着抽。

可如今,落下這點描寫,我卻沒有勇氣站起來,看一眼坐在塘邊石塊上的她。

她現在身子瘦得像手中的竹竿,完全沒有女人的特徵。衣服好像只有一套,永遠沒換。每次看到她,都是一種樣子,兩隻褲腳扎着,趿着一雙土色的解放鞋,目光直直的,沒有神采。她的皮膚失掉了水分的滋潤,像鐵皮蒙在骨頭上,臉上,手上,腳上黑得似剛燒完窯的大爺,且還將繼續黑下去。

她平時就在村裏四處轉,碰到塑料瓶或罐就撿起來,倘若裏面有一些剩的飲料,也知道倒掉。一個兩個,她就拿在手上,興致好時,互相敲敲,嘴裏哼着一些曲子。撿得多了,她將瓶子踩癟,撩起衣襟,將它們一個個插進褲帶裏,沿周身一圈,似戰爭電影中的英雄,插滿手榴彈。

往往繞着村子轉一圈,她的身前背後,胸脯,褲腳裏鼓鼓囊囊,似大着肚子的孕婦。每每這時,她眉飛色舞,黑嘴咧得很開,露出兩排白牙,將歌聲哼得又輕又纏綿。

人們問她,劉嫂,你唱什麼?她用手指指隆起的肚子,只朝人們笑,並不言語。

人們細聽之下,才發覺她在唱着搖籃曲,聲音顫顫的,有些跑調。

她有時轉到人家門口,有人喊,劉嫂,來喝口茶。劉嫂也會停下,卻並不進屋,也不接茶,只是拿着瓶子搖晃,別人便明白了,從牆角處扔出一兩隻瓶子。劉嫂趕緊彎腰撿起,插進褲帶,之後,向主人連連作揖。

劉嫂並不是啞巴,前年七月以前,愛笑愛唱愛說,走到哪兒,將熱鬧帶到哪兒。只是七月之後,她的嘴便像上了封條,只從嘴角漏出一些調調,再難張開。

劉嫂累了倦了,便會坐到塘邊石塊上,勾着頭,瞅着塘邊冒出的水草及樹枝。上面偶爾會棲只鳥或昆蟲,劉嫂看到像沒看到一樣,一動不動,依舊似一截被火薰枯的木樁。

而一旦停了一隻蜻蜓,不管是紅的黑的,大頭的還是細腰的,劉嫂便像被馬蜂蜇了一下,反應奇快,盡最大可能傾出身子,用竹竿去抽打蜻蜓。

那一刻,劉嫂黑紅的脣咬得要出血,手上的青筋暴突着,似一條條剛出泥土的蚯蚓。倘若沒打着,劉嫂會追着那蜻蜓,不顧塘邊石塊樹根的牽絆,繞着塘邊狂奔。那竹竿不時撲通撲通,沿着塘岸,濺起一串串眩目的浪花。

她的嘴一直咕噥着,充滿了說不清的怨恨與悲傷。

倘若一下抽中了,劉嫂會丟掉竹竿,盯着水中蜻蜓的殘骸,又蹦又跳,嘴裏又哼出那種寧靜而溫馨的搖籃曲。

劉嫂打蜻蜓,並不是天天打,只在每年的七月份。她將日子看得很準,日曆一撕開七月,她便躁動起來。尤其是到了七月初六那天,她不再在村子裏轉,只在塘邊來來回回走,眼睛盯着水面,尋找一切可以讓蜻蜓落腳的地方。

十二點左右,即使塘邊沒有蜻蜓,她也將竹竿舞得嘩啦啦,嘴裏的詛咒似擱在岸上的魚,一串串不肯停歇。

她整個七月,要敲壞二十來根竹竿,不管大風大雨或是大太陽暴曬,任何人任何事阻擋不了她在水塘邊打蜻蜓。

唉,多好的一個人,就這樣毀了。村民見到她,只能時常搖頭嘆息。

是啊,是啊,若不是她男人前年發生車禍,也不至於此啊。

如果她不是爲了省錢給男人買骨頭熬湯,給兒子買了那隻玩具蜻蜓,就不會發生那場悲劇呢。

嗯嗯,命啊,如果她男人不在十二點要大便,如果女兒不獨自溜出來去塘邊抓蜻蜓,該是多好的三口之家啊。

這打擊太大了,劉嫂受不住啊。男人也沒好完全,一瘸一拐,這日子怎麼過呀。

也罷,劉嫂成這樣,不管她的日子怎樣難,也算是一種解脫吧。

窗外,依舊大太陽明晃晃,不時傳來“噗噗”的擊水聲,哦,今天是七月初六呢。

劉嫂的哼哼聲短暫而急驟,有幾個小孩被她呵斥着,從塘邊跑往家裏。

黃亞洲,美篇簽約作者。湖北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散文集《人生處處,總有相思凋碧樹》,《總是紙短情長,無非他鄉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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