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天國一本書

按老家習俗,舊曆年的最後一天,在萬家團圓的日子裏,是要給故去的親人上墳的(老家稱"送亮")。今年除夕,在父親的墳前,點亮香燭,燃放煙花爆竹外,我爲父親燒去了一本自己的書。

四個月前中秋節回老家時,爲父親上墳,也有過祭燒書的念頭,但終因覺得矯情而放棄。已是十月,家鄉難得的暖日融融。此刻,墓園靜寂,陽光孤獨空洞,風拂過墳頭的枯枝。蹲在父親墳塋前,我祭燒着厚厚幾沓紙錢,用枝條小心撥弄着火堆——按古俗說法,既要讓紙錢充分燃燒,又不能撥亂灰燼。燃燒紙錢的火苗呼呼有聲,光熱灼人,不久,我額頭髮梢便汗淋淋了。不爲身旁妻女所知的是,汗水裏混着我點點淚水。

父親在世時,我們的交流極其有限。我時常想,如果將我們父子間所有的對談連綴成文,其篇幅在彼此重合的人生書頁中確乎只有薄薄的數頁,以致可以忽略。但也正因爲交流有限,有些話語才彌久難忘、清晰如昨。

年少時,或許是出於維護長輩的威儀,亦或是因爲生活艱辛而致的心氣不順,父親對我近於冷漠,嚴厲得近乎苛刻。與父親的交流一直是單向的,我極憚於與其主動交流,多隻是被動應答,連不得已而喚出的那聲"爸爸"都是怯怯的;及至高中,我到縣城求學,當成月成月的分離後回家,我覺察到父親很想與我多多說話,但彼此心知的那份客氣勁兒,讓交談有了絲絲彆扭;大學畢業即南下謀得教職,在沒有電話的年代,我們鴻雁傳書,可以想見只有初小文化的父親捉筆的不易;以後斷續的電話,我們的交談也簡潔無趣,但我能感受到千里之外電話那端的父親的欣悅;後來,每每至父親的墳塋,想說與父親的話,也只能在心中無聲獨白,斷做不到影視劇中角色的自言自語。

沒有人十全十美,父親也不例外。他經歷的單調和視野的侷限,讓我對其行事言語不免有怨懟之處。後來,在他逝去的日子裏,我時常回想自己某個場合的不遜言語而愧疚。在心裏,我無數次默唸我想重新說的話,就像一場場彩排,而演出已沒有機會。

父親的一生,是勞動的一生,他認真對待手頭上忙不完的農活,不曾虛度過一天,這一點,我們後輩無法企及。如果說他有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那就是他的與人爲善。“忠厚傳家久”,他無聲的教誨,將伴隨我們一生並讓我們受益無窮。

我從來羞於別人叫我作家,我只是一個學養淺陋的文字書寫者。當不惑之年後才提起筆,我意識到已錯過了寫作訓練的最佳時機,也自不期望成名成家。每一個平凡人的背後都有不爲人知的滄桑。而每一個平凡人的故事都將如一粒塵埃湮滅在歷史的煙雲中,無人記取,就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所以,我只想作民間底層的書寫,截取先輩和自己的故事,留存一份私人記憶,並樂見有緣之同代人心生共鳴,也讓願意瞭解先輩的後代去窺探前輩發生過什麼。

在《夜淡如水》後記中,我寫下了如下文字——“父親健在的時候,我發表了有限的幾篇文章,他並不知道。他也並不知道,在別人眼中,我還稱得上是一個能寫的人。當他在世時,我也沒寫過關於他的文字。父親過世兩年後,我重新執筆開始寫作,並寫過幾篇關於他的文字。然而,這一切他更不知道了。我未能成爲父親的驕傲。但我想,如若在天有靈,父親會爲我出書而感到高興的。”我不迷信。但當書頁燃燒,縷縷輕煙在冬日清冷的風中升騰、消散時,我冀望有天國的存在,而父親,呷着一杯熱茶,戴着老花鏡,正輕輕翻閱着我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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