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事紛紛擾擾，難得有個清淨。鬧市熙熙攘攘，卻可尋個自在。
這裏是修真界最大的散修聚集地，原來叫什麼已經少有人知道了，不過有一個散修大能給它起了個諢名，慢慢叫開了，也就成了此處的地名。
此間名爲——雜貨鋪。
這名字帶着股混不吝的氣息，不過說的倒也沒錯。此處乃是散修們以物換物，置換靈石仙寶之處，整個古鎮上到處擺滿了地攤，倒也無人拘着，叫賣聲不絕於耳，儼然一副人間尋常市井街頭的模樣。
偶爾有身着黑色勁裝帶着鐵面具的一隊人過來巡邏，擺攤的攤主看見他們聲音會不自覺弱下來些，像是老鼠見到了貓。有因爲買賣不成爭執不休的眼瞧着他們過來，也自覺息聲。
幸而這羣人走的極快，衆人又自覺給他們讓道，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很快，這裏就又恢復如初。
上了年紀的攤販摸了摸下巴的鬍子，感嘆了一句，”這羣黑無常看着還是跟二十年前別無兩樣，到底是修爲高深，青春永駐啊！“
隔壁的年輕攤主哧了一聲，”您老這眼睛是怎麼練得，人家都帶着面具，您是如何看出來他們青春永駐呢？便是換了人也看不出來吧。“
老攤主哼了一聲，解釋道：”也不用非得練出些隔物視物的本事。那隊裏第二人左手虎口上有一顆痣，第三人頭頂的髮髻總是往左歪一些，第四個人右手拿劍，應該是個左撇子，第七人……“
攤前的人聽着老攤主說完，笑道：”老先生真是觀察細緻，果真如此。“
老攤主回道：”哪裏哪裏，不過是看了二十多年，不是眼盲心盲的，總能看出些不同來。“
說話間，老攤主上下打量了一下攤前的人，說話間不由得客氣了許多，”公子是第一次過來這裏吧，初次見到那羣黑衣人就能發覺我花了二十年才觀察到的區別，小老兒佩服佩服。“
那公子擺了擺手，道：”老先生，謬讚了。不過初來乍到，倒是有些事情要請教先生。“
老攤主笑道：”說請教折煞小老兒了，公子請說，我必定知無不言。“
”敢問老先生，剛那些黑衣人是什麼來頭？“
老攤主道：“公子有所不知，二十年前的這裏，哪有如今這太平的樣子，散修大多孑然一身，無宗無門，也無甚約束，殺了也不會有人來尋仇，被殺也無人去爲其報仇，因而這置物之處，見財起意，殺人奪寶的事情屢見不鮮。”
“一度這裏甚至比那些遺存的散仙洞府更爲險惡難以活命。只是散修大多無宗門供養，修行路上所需靈丹仙草，仙劍器寶到底還是要來這裏與他人換取，如何能避開此處。不過也有人說，修真之路本就是與天道抗衡，既無福氣生在仙門世家，便要竭盡全力拼一拼看自己命夠不夠硬，若少了幾分運氣，便只能淪爲他人修行路上的墊腳石了。”
“這話有趣的很。”那位公子說道。
老攤主聞言笑了笑，“是了，正是這位組建了這羣黑無常，用來巡邏維護雜貨鋪這裏的正常交易。這羣黑無常出現的第一年，幾乎每天都有不守規矩的人死於他們劍下，等到他們斬殺的屍骨慢慢堆積成一座屍山，這裏才終於安生下來。”
“哦？以殺止殺，竟也沒人反抗嗎？”
老攤主笑了笑，”反抗的人都缺少了些運氣。“
那位公子擡頭看老攤主，笑了笑，擡腳欲離去。
老攤主又道：”小老兒多嘴問一句，公子可是要去尋這位散修大人。“
那位公子笑了笑沒回答，擡腳向前走了。
老攤主急道：”公子，不是那個方向，那邊……“
那位公子恍若未覺，依舊朝着自己選擇的方向，走了過去。
那裏有個酒鋪。
卻又不單單是個酒鋪。裏裏外外都帶着濃郁的脂粉香。
”公子～“
一雙染着硃紅色指甲的手摸上了他的胸口。
”你叫什麼名字？“那個公子開口問道。
女子有些錯愕，很快又恢復了笑容，”奴家名叫——憐香。“
”好名字。“
那個公子又道：”你不問我叫什麼嗎？“
女子臉上的笑容快要維持不住了，這人看着很正常，怎麼說話如此不着頭腦，他們這種一夜春宵的關係，問什麼名字，不過給錢的是大爺，讓問就問唄。
”公子您叫什麼？“
明明是他讓人問的，那位公子卻頓了好久，道：”藍……思追。“
”藍思追？“後面的聲音有些越來越小，女子忍不住反問了一聲。
誰知那位公子眼神卻突然泠冽起來，”不，我叫思追。“
女子有些嚇到，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女子試探道：”思追公子，夜已經深了，我們……“
藍思追被她的聲音從思緒裏驚醒，看了一眼窗外，道了一聲，”你出去吧。“
女子：”……“你是不是不行！腦子、身子都不行！
心中憤憤，不過關門聲還是彰顯了女子的剋制。
藍思追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這酒比天子笑更加綿軟，喝起來都有些甜得發膩了。
”如此良宵，爲何把美人給攆走了，你要是不行，換我來啊。“一道聲音在腦海裏響起。
”閉嘴。“藍思追喝道。
”你個廢物！“
藍思追沉默地喝酒，不想理他。
那道聲音消停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什麼，又賤兮兮地開口，”其實我也可以理解你的。畢竟，江宗主那晚滋味確實不錯，你食髓知味，這種庸脂俗粉看不上了也是正常。“
藍思追：“……”
“也是，誰能想到，平時都是用鼻孔看人脾氣大得不得了的江宗主，那個時候反應會那麼可愛對吧，他……”
“你他媽閉嘴！！！”藍思追忍無可忍。
“瞧瞧，這就是被我戳中心事了，連髒話都罵出口了，你們藍家不最是端方雅正，你的規矩都丟到哪裏去了。”
這話簡直是直戳心窩子。
藍思追深吸了口氣，盤腿打坐，口中默唸清心咒。
咒法和心魔一寸寸回憶當晚細節的聲音都在藍思追心間鼓盪，撕扯着他越發不堅定的意志。
一夜折磨，到底還是讓心魔佔了上風。
於是，藍思追就眼睜睜的看着心魔前去了那位散修大能的府上，二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開始稱兄道弟了。
那散修大能人稱白琦仙君，藍思追聽他義憤填膺的說着，仙門百家勢大，所以說的話便是正理，強佔靈脈搶奪散修靈寶的事情數不勝數，散修人微言輕根本沒人會將他們放在眼裏，於是仙門百家越發沒了忌憚，肆意妄爲壓得散修沒有活路。
若是能夠選擇，誰不想生在仙門百家，有着宗門供養不必爲一些尋常的靈丹仙草就丟了性命，有着正統的入門仙法和仙門前輩的指點，不必蹉跎一生還摸不到修行的門，不會在夜獵時被那些趾高氣揚的宗門子弟驅趕，不會爲了身懷靈寶而揣揣不安，不會平白無故就成了哪個人劍下的亡魂。
仙門百家衆血緣輕宗門，便是他們散修中有人願意拜入門下，不外乎就是做外門弟子和門客，說到底都是外人，平常裏分到的靈丹仙器少得可憐也就罷了，一旦遇到什麼危險的事情，都是他們這羣人先去打頭陣，反正死了一波人，還會有其他的散修來填補這個位置。
何其可笑！
他們拼盡全力去與天道鬥，就是爲了給這羣天之驕子犧牲的嗎？他們的命難道就不是命嗎？憑什麼！
這又是什麼狗屁不通的仙門百家杜撰出來的道理！
藍思追聽的有些出神，是啊，憑什麼呢。
白琦仙君說的事情藍思追大都見到過，藍家人規矩森嚴，倒是不會做出這種欺強凌弱的事情來，不過藍家人不做，不代表別人不會做。藍思追就遇到過幾回，那羣人看到他身上的藍家校服時就趕緊溜了，被他救下的散仙千恩萬謝，但藍思追還是感覺到他面對自己的緊繃感。
當時他不明白，現在卻想明白了，那是一種對所有仙門世家的人的戒備感。
原來，是這樣嗎？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他好像終於明白了一些他從前不解卻又未曾放在心上的事情。
他還是有些運氣在身上的，藍家子弟的身份給他的世界鍍上一層溫和的光暈，他看到的是仙門百家的繁榮和體統，他的眼裏平視的是仙門百家同輩子弟，擡起頭仰望的是宗門前輩的卓越風姿，他站在這條被拓寬的修真之路上，去尋求自己的道。
可是他，從未低頭去看過。哪怕事情就在他眼前發生，他也不曾去深想。他的眼裏，從未留下過他們。
那層阻隔在他與這個真實世界之間無形的牆，此刻，就在他的眼前，一寸寸裂開了。
人成長的那瞬間，便是忽覺從前的自己自大又輕狂。
自大到只肯看自己想看的，輕狂到無法去入目此間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