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成为孤儿

文.图/英歌h

人,注定是孤独的,人生,终将是一趟孤独的旅程,而死亡,意味着永不再分离的重聚。我们孤独,但并不孤单。踏上归程,我们应该抱团取暖。
(一)

独自在机场候机时,我打通一位朋友的电话,告诉他,父亲走了。

“你母亲呢?”

“十几年前就走了。”

“那你现在是孤儿了。”

孤儿、孤儿、孤儿……这直白的词儿如箭穿心,一阵揪痛,我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

“是。”

飞越午夜,在凌晨的黑暗中打开家门,与因腿伤没能一同北归的爱人相拥:

“和你一样,我也成孤儿了。我们都是孤儿了!”

(二)

那天清晨,妹妹开车陪我踏上归途。

十月上旬的东北,空中雪花纷纷扬扬,配合着离人的思绪。车子默然无声在在空无一车的高速上行驶,我们谁也没说话,但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

我打开手机珍藏的一首歌,低沉伤感的女声循环往复,如影随行,“我对你太想念太想念/那爱过的心还在祈祷再见一面/我对你太想念太想念/好比天上风筝断了线……”

我瞥见了妹妹的眼泪,赶紧换了一首。可每一首似乎都在迎合着我们的心情和思绪。

我关了音频,将目光投向被飞雪笼罩正迅急退去的群山……

(三)

那是父亲走之前的一天,国庆节。

凌晨,我站在病床边,默默地凝望着他蜷缩的身体、憔悴的面容、胳膊上触目惊心的一块块或青紫或暗黑的淤痕,倾听着从他咽喉深处发出的一阵阵喘息,那一刻,我蓦地感到了一阵绝望。

每一次相聚,都当成最后一面,每一声再见,都以为再也不能见,我以为我会一直能坦然面对父亲的疾病和离去,但这一刻,我才明白,坦然终归是以为希望仍在,以为父亲真的会如他所说,“这一关我没事的,我82岁走,走时不遭罪,睡着走的。”

父亲入院一个多月,床头守护二十来天,我保持着“顺天应命、尽心无憾”的平和心态。可这一刻,我被绝望击倒:竭尽全力,终归无能为力。

我知道,父亲这次真的要离开我们了。

躺在隔壁空床上,我掩面而泣。妹妹躺过来搂抱着我、轻拍着我,本为安慰姐姐,结果却是,姐妹俩抱头痛哭。

只是,哭声被极力压抑。我一直认为,即将离去的人,口虽不能言,耳能悉听,心如明镜。

(四

姐妹抹干眼泪,一如既往照料着父亲。心里明白父亲时日无多,却未料到,仅仅一天之后的清晨,父亲就猝然离去。

我顾不上流泪,马上打电话正在院外的大弟小弟赶紧回来,又打电话给正在楼上陪护阿姨的小弟媳,快扶阿姨下楼来见后老伴最后一面。

我握着父亲温热的手,摇晃着他的肩,伏在他耳边大声呼喊,一遍又一遍:

“爸!爸!别急着走哇!再等等!再等等!阿姨就来啦!你儿子马上回来啦!爸!”

父亲再也无法回应,以沉睡的模样,永远离我们而去。

(五)

大弟陪着父亲,灵车先行出发了,朝着老家的方向,圆父亲的遗愿,送父亲回“家”。

一个多小时后,我和妹妹、小弟各开一辆车,带着家人上路了。我婉拒了家人陪我同行的好意,坚持独自开车随后,内心是想给自己一个独立、自由的释放空间。

宽敞的高速路上,少见车辆,两边是广袤的秋后田野、层林尽染的群山。

这条路,既是返乡的路,也是回家的路。父母在哪儿,家在哪儿。为了探望父母,此生我们曾无数次奔波于这条路。

如今,家没了。那笔直开阔似无尽头的道路,已非来处,而是归途。孤独如铺天盖地涌来的潮头,瞬间将我淹没,哽咽的喉头被一股气流冲开,天地荒原山岭间回荡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

“我——没——家——了!”

终于有一处空间,我可以自由地大放悲声,滂沱的泪水朦胧了视线,渐行渐浓的大雾朦胧了远山近野,朦胧了高速路,所有的车辆都不见了,我似在茫茫云海中漂浮,完全迷失了方向。

在一处岔路口,我不知所往,找不到家的方向,车子只好停了下来。这时小弟的车擦身而过,示意我向右行驶,将我带到了高速出口。

我被警察拦住了,要盘查相关证件,说我违规在高速路上停车。刚刚平复的情绪,一激之下,狂澜再起,我大放悲声,完全失控,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冲着随后赶过来的妹妹大声吼道:

“哪儿有你这样带路的,只顾自己往前跑!我迷路了!”

妹妹边安抚我边向警察解释,警察被我哭懵了,直问怎么回事。得知原委后,他说请示下他们领导看怎么办。感谢善解人意的人民警察,很快放行了,还关切地询问我的家人还有没有会开车的,或者找个人陪着我。

(六)

再见父亲,第一眼是灵前被鲜花簇拥的遗像,笑眯眯的,慈祥温暖。父亲躺在冰棺中,被金黄色的龙凤帐幔蒙得严严实实。

连续两天,在连绵的阴雨中,迎来送往一批批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我的内心已恢复了平静。所有的后事都有人安排,在按既定的流程走着,我只需做让我做的事情,而所有的仪程,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以换取内心的安慰。我只盼着,能最后再看父亲一眼。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从旅店出发了,在零下三度的清冷空气中,顶着晨星上路,只想能早到殡仪馆,多陪父亲一会儿。

这一天,天清气朗,湛蓝湛蓝的空中飘浮着大朵白云。太阳正从地平线升起,霞光自下而上,笼罩着冰棺和父亲的遗像,一道道光晕中,父亲的笑,愈加明亮而温暖,成为此生永恒的回忆。

在众目期待下,父亲身上的帐幔终于掀开了,阳光瞬时沐浴了他舒展的面容。我贪婪地紧盯着他的眉眼,却再法无法靠近和触摸。父亲已长睡不醒,睡成了一座雕像。

简短的道别仪式后,父亲被擡向那道天人永隔的小门,我知道只要越过那道门,父亲就真的走了,留下一抔灰土,化身一缕尘烟。我冲上前,想越过那道防线,再送父亲一程,能送的只有和我亲人们的声声呼唤和悲鸣。

那天清晨,天好蓝,云好白,寒风中枝头的花儿依然绽放娇颜。当缕缕青烟升起时,大朵大朵富有立体感、千姿百态的白云,好似千军万马,正在晨风的驾驭下,迅疾越过高耸的群山,奔向高远辽阔的天国。

我相信,父亲正以青烟为梯,一跃而上,追随而去……

这令人肃然、欣然的天象,化解了我的悲伤,抚慰着天人永隔的伤痛。

2022年10月4日,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年年重阳,从此有了特殊的意义。

(七)

按照当地习俗,安葬时,女人不能到墓地。

两天后圆坟,再见的父亲已化作一块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的墓碑,那墓碑立于青山簇拥的向阳的山坡之上。

我以为,我会再次将泪水洒于碑前。以往的十余年间,每次来祭拜母亲,我必会痛哭一场,无论事先给自己怎样的暗示,无论亲人如何劝告,一到碑前,悲从中来,眼泪总是不由自主。

可是,这一次,我没有流一滴泪,内心异常平静。因为,碑上并列着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母亲不必再苦苦地孤独等待。

更因为,父亲身后的墓碑上,并列着爷爷和奶奶的名字,他们也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

当年和爷爷奶奶分离,父亲成了一名孤儿。如今,他回家了。

(八)

自离开母体的那一刻,告别便已启程。无论父母陪伴我们多久,我们——我们每一个人,终将成为孤儿。人,注定是孤独的,人生,终将是一趟孤独的旅程,而死亡,意味着永不再分离的重聚。我们孤独,但并不孤单。踏上归程,让我们抱团取暖。

在父亲一个多月的住院过程中,关于医疗,关于用药,关于饮食,关于生命的终极话题……兄弟姐妹之间有太多的不愉快,甚至火药味十足的争吵。不是因为不爱不亲不孝,说到底,还是认知的差异和观念的冲突。

在机场和妹妹道别时,我们相拥而泣。我劝慰她,解开心结,学会放下,放过别人,放过自己。父母亲都不在了,我们兄弟姐妹是最亲的亲人,血浓于水,我们必须更加相亲相爱,和谐友善,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那天,我因琐事不开心,对爱人不理不睬。他跑过来与我背靠背,扣紧我的手:

“老婆,你不是说,我们都是孤儿了吗?那我们更应该惺惺相惜啊!”

好吧,惺惺相惜,好好珍惜归程时光,为告慰父母,为自己,为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为孩子们……

                                (写于2022年10月20日夜)

(今天是父亲五七祭日。妹妹弟弟凌晨三点多出发,跨省往返七百多公里,前往父亲墓前吊唁。而远在江南的我,只能以这种方式,遥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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